作者:[蘇聯]伊薩克·巴別爾/戴驄譯

我跟阿金菲耶夫幹了一架。下面是經過情況。
三十一日,我們在契斯尼基村附近發起進攻。各騎兵連集結在村外的樹林裏,於傍晚六時向敵發動沖擊。敵人在三俄裏外的高地等我們沖上前去。我們驅馬奔馳了三俄裏路,馬已疲憊不堪,待我們沖至山頭,只見一堵由黑色軍服和煞白的臉膛構成的死墻,兀立在我們面前。這些人是在波蘭戰爭初期背叛我們的哥薩克,由雅科夫列夫大尉將他們編為一個旅。大尉把他的騎兵列成方陣,軍刀出鞘,只待我們沖上前去。他嘴裏閃亮著一顆金牙,黑色的大胡子直垂至胸前,活像掛在死屍身上的聖像。敵多挺機槍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噠噠掃射。我們隊伍中不少人負傷落馬。我們踩過他們的身體回擊敵人,可是方陣紋絲不動,見此景狀,我們掉頭就逃。
薩文科夫①的走卒們就這樣暫時取得了對六師的勝利。其所以會取得勝利,因為他們作為被攻一方面對猛撲上來的我眾多騎兵連的散兵線非但沒有畏縮,反而怒目以視。這一回大尉穩住了陣腳,而我們卻未及用叛徒可卑的鮮血染紅我們的軍刀就敗退了。
我們全師五千人馬沿著山坡飛也似的向山下逃去,可後面卻沒有一個追兵。敵人留在山頭上。敵人覺得這場勝利不像是真的,下不了決心追擊。所以我們得以保住性命,無一傷亡地奔至山谷。六師政治處主任維諾格拉多夫在山谷裏等待我們。他騎著一匹發狂的公馬來回奔馳,把敗下陣來的哥薩克攆回去打仗。
“柳托夫,”他見到我,大聲吼道,“給我把戰士帶回去打仗,你呀,不得好死!……”
維諾格拉多夫用毛瑟槍的槍柄砸著搖搖晃晃的公馬,尖聲叫喊著,召集著人們。我離開他,策馬來到正從不遠處馳過的吉爾吉斯人古利莫夫身邊。
“古利莫夫,”我說,“掉轉馬頭,往上沖……”
“往上,往上,你還是去把母馬的尾巴往上掀吧。”古利莫夫頂了我一句,向四下看了看,賊頭狗腦地向四下看了看,砰地開了一檢,燎焦了我耳朵上邊的頭發。
“掉轉你的馬頭,”古利莫夫嘟噥說,一把掀住了我的肩膀,用另一只手去抽馬刀。馬刀緊緊地卡在刀鞘裏,吉爾吉斯人渾身打著戰,環顧著四周。他摟住我的肩膀,把腦袋越來越緊地朝我頂來。
“你的馬沖在前頭,”他輕得幾乎聽不見地說,“我跟在你後頭……”他終於把馬刀拔出馬鞘,將刀刃輕輕地抵著我的胸脯。死亡逼近著我,擠壓著我,使我感到一陣陣惡心,我用手掌推開吉爾吉斯人像烈日下的石頭一般滾燙的臉,同時,狠命地用指甲去摳,盡可能往深裏摳,暖烘烘的血從我指甲底下滲出來,弄得我的指甲癢癢的,我像長跑後那樣喘著粗氣,拍馬離開了古利莫夫。我的馬,我的受盡磨難的朋友,一步步朝前走去。我騎在馬上,路也不看,頭也不回,直到碰見第一騎兵連連長沃洛比約夫。沃洛比約夫在找他連隊的設營員,怎麼也沒找到。我同他淺一腳深一腳地好不容易走到了契斯尼基村,跟曾在革命法庭當過馬車夫的阿金菲耶夫一塊兒坐在一個小鋪裏。第三十一團的女護士薩什卡走了過去,她把兩個指揮員安頓在小鋪裏歇腳。兩人一聲不吭地打著盹,其中一個得了腦震蕩,遏制不住地搖著頭,眨巴著鼓出的眼睛。薩什卡去野戰醫院匯報他的傷情,然後牽著馬回到了我們這兒。她的母馬犟著不肯走,四蹄在泥濘裏打滑。
“你扯起風帆上哪兒了?”沃洛比約夫對女護士說。“陪我們坐坐,薩什……”
“不陪你們坐,”薩什卡回答說,舉起拳頭捶了母馬的肚子一拳,“不陪……”
“這是怎麼了?”沃洛比約夫叫了起來,哈哈大笑,“莫非你不再想陪男人喝喝茶什麼的?……”
“我不想再陪你,”這娘們兒轉過身來對連長說,把韁繩遠遠扔了開去。“沃洛比約夫,我不想再陪你喝茶,因為我今兒看到你們這些個英雄,看到你,一個堂堂的連長怎麼出乖露醜……”
“你看到了,”沃洛比約夫嘀咕說,“那你該開火呀……”
“開火?!”薩什卡絕望地說,扯下袖子上野戰醫院的袖章。“我用這個來開火?”
就在這時,當過革命法庭馬車夫的伊凡•阿金菲耶夫走到我們跟前,我跟他還有幾筆舊賬未了。
“薩什卡,你沒有什麼可用來開火的,”他撫慰她說,“在這件事上,沒有人可以給你定罪,可我真想給那種混入戰鬥卻不在自己的納甘式左輪槍裏裝子彈的人定罪……你參加進攻,”阿金菲耶夫猛地沖著我吼道,他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你參加進攻,卻不裝子彈……安的是什麼心?……”
“伊凡,別胡攪蠻纏,”我對伊凡•阿金菲耶夫說,可他這個歪著膀子、發著羊癲瘋、沒有了肋骨的人,卻不肯罷休,一步步向我逼近過來。
“波蘭人朝你開槍,你卻不回槍……”這個哥薩克一邊嘟嘟噥噥地說,一邊用疲軟的腿晃晃悠悠地打著轉。
“是的,波蘭人朝我開槍,”我惡聲惡氣地說,“我不回槍……”
“這麼說,你是莫羅勘派②?”阿金菲耶夫壓低聲音說,往後退了一步。
“是的,這麼說,我是莫羅勘派,”我的嗓門比剛才還要來得大,“你打算怎麼樣?”
“我打算證明你是在神誌清醒的情況下招認的,”阿金菲耶夫幸災樂禍地吼道。“你是在神誌清醒的情況下招認的,而我呢,有手書的法律:鑒於莫羅勘派信仰上帝,可以將其槍斃……”
這個哥薩克不停地叫嚷著莫羅勘派,引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我掉過頭打他身邊走開,可他追了上來,對著我的後背就是一拳。
“你沒有裝子彈,”阿金菲耶夫緊張地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說,手忙腳亂地試圖用兩個大拇指撕我的嘴:“你信仰上帝,叛徒……”
他抓住了我的嘴唇,開始撕我的嘴。我推開這個發羊癲瘋的人,給了他一巴掌。阿金非耶夫側身倒在地上,嘴裏流出了血。
這時薩什卡晃著一對乳房走到他身邊。這女人把水澆到阿金菲耶夫臉上,打他嘴裏拔掉了一顆長牙,這顆長長的牙齒好似光禿禿的大道上的一棵白樺,在他黑洞洞的嘴裏搖來晃去。
“公雞只惦著一件事兒,”薩什卡說道,“怎麼啄對方的臉,今天這件事我真想眼睛讓人捂住了沒看到……”
她痛心疾首地說道,把被打傷了的阿金菲耶夫帶到她那兒去,我則拖著沈重的步子蹣跚地朝著被加利奇連綿不斷的雨水澆得滑不唧溜的契斯尼基村走去。
村子在浮動、膨脹,紅褐色的泥漿從村子各處寂寥的傷口流淌出來。第一顆星星在我頭頂上閃爍了一下,旋即墜人烏雲。雨水鞭打著白柳,漸漸耗盡了力氣。夜色好似鳥群,向天空飛去,於是黑暗把它濕淋淋的花冠戴到了我頭上。我已精疲力竭,在墳墓的桂冠的重壓下,傴僂著腰向前行去,央求著命運賜予我最簡單的本領——殺人的本領。 

①鮑•維•薩文科夫(1879-1925):俄國革命者,既猛烈反對帝俄或府,又猛烈反對蘇堆埃政權。1903年參加社會革命黨,組織對沙皇大臣的行刺。俄二月革命後,在臨時政府中擔任領導。十月革命後建立秘密軍事組織,企圖配合協約國的入侵掀起全國性反布爾什維克叛亂。暴動失敗後去巴黎,央求協約國對蘇維埃政權進行幹涉。1920年應波蘭領導人畢蘇斯基邀請去華沙組織俄國誌願軍團,與波蘭軍隊共同反蘇。1921年波蘇和約簽訂,他經巴黎,折返蘇聯,1924年中在蘇聯被捕,判處死刑,後改徒刑。據稱,翌年在莫斯科監獄自殺。

②莫羅勘派是精神基督派的一個派別。十八世紀後半葉出現於俄國,反對設神甫和教堂,主張在民宅中做禮拜,由選舉出來的長老領導宗教團體。後該派逐漸分裂為許多小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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