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翔宇·賽珍珠和她的《大地》

她把鎮江稱為自己的故鄉,她把中文稱為自己的第一語言。 

她在中國生活了近四十年,並以描寫中國人生活的作品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尼克松總統說,她是“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一位敏感的富於同情心的人”。

布什總統說:“我當初對中國的了解,以至後來對中國產生愛慕之情,就是賽珍珠的影響,是從讀她的小說開始的。”

1892年深秋的一天,中國長江邊上的小城鎮江的老街上,風塵仆仆地走來了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男的手裏拎著行李,女的懷裏抱著一個嬰兒。

這位男子是一位美國傳教士,名字叫阿布索倫·賽登斯特裏克,走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太太卡羅琳。那時候到中國來的傳教士一般都有一個中文名字,阿布索倫·賽登斯特裏克也不例外,他有一個中文名字叫賽兆祥。早在1887年,賽兆祥就到過鎮江,美國基督教南方長老會在鎮江的局面就是他一手開辟的。

賽兆祥的妻子幾乎是一做了新娘就跟著他來到了中國。她在中國生下了四個孩子,但其中三個都病死了,因為那時候的鎮江一到夏天就會流行當時無法防治的“熱病”。這位傳教士的妻子受到接二連三的打擊幾近崩潰,於是被送回了美國。在弗吉尼亞州西部休養期間,她生下了懷裏抱著的這個女兒。他們給這個女兒取名叫珀爾·賽登斯特裏克。

珀爾出生僅三個月就被帶到了中國,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鎮江度過的。

和父親一樣,珀爾也給自己起了一個很好聽的中文名字:賽珍珠。

與中國人沒什麼兩樣

賽珍珠記憶中的家是一幢白色的房子,有可供乘涼的拱廊。

賽珍珠的父親賽兆祥不願意在租界裏與他的同族以及富人住在一起,他堅持要和窮人共同生活。賽兆祥是一個極其恪守神職並且格外熱心的傳教士,他對傳教工作專註到了幾乎置妻女於不顧的地步。

在賽珍珠5歲那年,父親賽兆祥在廬山購置了一塊地,蓋了一幢一層樓的小小的石頭別墅,以供妻女在暑季前來度假。因為那時鎮江像長江沿岸其他城市一樣,每到夏天便成火爐,流行病也在這個季節格外猖狂,尤其是“熱病”和瘧疾,令洋人們談之色變。

一到夏季,賽兆祥一家便到廬山避暑。“每年六月,當秧苗從旱地秧田移插到水田的時候,也就是去牯嶺的時候了。” 賽珍珠曾經這樣回憶她的童年,“距我家不遠處,有一眼山泉。泉水從山頂上流出,晶瑩清澈。這裏的生水可以飲用,簡直成了我們的高級飲料。”

兒時的賽珍珠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早上攀上她家屋後的山嶺,采摘回來一大把鮮花,從不間斷。她喜歡采摘紫萁和百合,但有一種黃色的百合她卻從不采摘,因為這種百合的花期只有一天,她心疼它生命的短暫。

賽珍珠是和一群鎮江本地的孩子一起長大的。除了長相上有些不一樣,她的言談舉止、裝束、飲食起居都和鎮江的孩子沒有任何差別。她常常和她的小朋友一起到金山寺去玩,雖然那時候的金山寺已經不是一座島嶼,但當地人仍然管它叫“金島”。

賽珍珠從小就和中國孩子一樣,接受中國傳統的私塾式的教育,教書的是一位姓孔的先生,說中國話,寫中國字,和中國孩子一塊兒玩耍。母親則教授她英文、音樂、美術和宗教方面的知識。

15歲那年,賽珍珠進了上海的一家寄宿學校,在這裏,她受到了中國文化的正規教育。在中國的長期生活,使她在心靈深處把自己和中國人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她覺得自己“與中國人沒什麼兩樣”。

賽珍珠19歲時回到美國念大學,在梅康女子學院攻讀心理學。這個頭上紮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孩在美國同學們的眼中仿佛是外星人,說話做事、舉手投足都是那麼獨特甚至有些怪異。美國同學們的好奇和驚訝常常令她反感,所以不久她就把自己打扮得“至少表面上仿佛跟她們一樣了”。

但賽珍珠的心裏依然是難以割舍、根深蒂固的中國情結。

1925年,賽珍珠回到美國康奈爾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她主修的是英文系,畢業論文卻是《中國與西洋》。

《四海之內皆兄弟》: 第一個《水滸傳》英譯本

童年的賽珍珠印象最深的是奶媽給她講的各種民間傳說和廚師講的“三國”、“水滸”故事。這些地地道道的口頭民俗文學,在她的頭腦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對她以後的文學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水滸傳》外文譯本不計其數。這些譯本的書名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樸實的直譯成《發生在水邊的故事》,花哨的意譯為《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在所有譯作中,翻譯得最為準確、最為精彩同時也最有影響的,還當數第一個英譯本——《四海之內皆兄弟》。這個英譯本便出自賽珍珠之手。

1919年下半年,賽珍珠隨丈夫蔔凱(J.L.Buck)來到南京,受聘於美國教會辦的金陵大學,並住進了校內一幢單門獨院的小樓(即今南京市平倉巷5號)。蔔凱是一位農學家,教授農業技術和農場管理的課程,創辦了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並任系主任,他因出版《中國農家經濟》等書而被視為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

賽珍珠在金陵大學外語系任教,並先後在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等校兼職教授教育學、英文等課程。她既要備課、批改作業,又要參與社會工作,會見中外各界人士,還要修剪家中花園的大片花草,忙得不可開交。在這一時期,許多我們非常熟悉的名人和巨匠如徐誌摩、梅蘭芳、胡適、林語堂、老舍等人都曾是她家的座上客。

在南京工作的前5年,賽珍珠除了教學之外,就是埋頭翻譯《水滸傳》。完成後的英譯本《水滸傳》長達一千多頁。書的原名“水滸”通常被譯成“Water Margin”,字面意思就是“水邊”。賽珍珠認為書名這樣去譯,西方讀者肯定不知所雲。她先後試用過《俠盜》、《義俠》等書名,但自己都不是很滿意。直到出版前不久,她才突來靈感,想到了《論語》中的一句名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於是便把書名定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皆兄弟》),由紐約莊臺公司1933年分上、下兩卷出版,旋即成為全美的暢銷書,在美國權威的“每月圖書俱樂部”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賽珍珠翻譯《水滸傳》時,南京的書店裏出售的《水滸傳》有好幾個版本,有的只有七十回,有的則是一百二十回。賽珍珠選擇的是七十回本的《水滸傳》。她認為這個版本最好,因為較長的版本結尾大多是好漢們被朝廷招安,而七十回本則自始至終貫穿著與官府反抗到底的思想。

賽珍珠之所以選定《水滸傳》來翻譯,既有藝術上的考慮,也有“政治上”的因素。《水滸傳》的口語化文字對中國小說史具有深遠的影響,賽珍珠對這種文字風格非常贊賞。而小說的政治內容對她的吸引力則更大,“中國歷史上的起義人士不管屬於哪一種人,也不論他們持有什麼信仰,無一不喜歡《水滸傳》,毛澤東就是其中之一”。在賽珍珠眼裏,梁山一百單八將類似於英國中世紀追隨羅賓漢的綠林英豪,他們並非存心造反,只是受環境逼迫,萬般無奈才揭竿而起的;他們是足智多謀、驍勇善戰的公民,所反抗的是邪惡的勢力和無道的社會。

在中國長大的賽珍珠精通漢語,對中國小說有著極高的評價。她在諾貝爾獎授獎儀式上的致謝詞便是以《中國小說》為題的,她說:中國的古典小說與“世界任何國家的小說一樣,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個真正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應該知道《紅樓夢》《三國演義》這樣的經典之作”。她的這番話贏來了熱烈掌聲,因為她在數年之前翻譯的《水滸傳》在西方的流行,已經讓人們對中國小說刮目相看了。

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是一位美國女作家,獲獎作品是中國題材的《大地三部曲》《異邦客》和《東風·西風》。當時瑞典學院的評語是:“為西方世界打開一條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了解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

這位“對中國農民生活進行了史詩般的描述”、“為中國題材小說做出了開拓性貢獻”的獲獎者就是賽珍珠(Pearl Buck)。她的所有獲獎作品大都是她在中國的金陵大學一邊教書、一邊創作寫成的。

賽珍珠開始寫作生涯時,適逢一場不同尋常的世界性文化風潮。她讀過陳獨秀、胡適等人在《新青年》上發表的文章。對於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她認為這是“現代中國的一股新生力量”,將會釋放出“被壓抑了許多世紀的能量”。

1923年賽珍珠寫出了處女作《也在中國》。1927年春北伐軍攻克南京時,社會處於無政府狀態,她淪落為“洋難民”,離開了南京。1928年夏天她回到南京的家時,盡管整座院落成了馬廄和“公廁”,但她卻在一個小壁櫥裏驚喜地翻出一個木箱。士兵和劫匪掠走了她的大半家產,卻把這個木箱留了下來,箱中完好無損地放著她在母親去世後為其寫的《凱麗的傳記》一書的手稿——這部手稿排成鉛字時書名便改成了《異邦客》。賽珍珠繼續創作,不久給美國的朋友戴維·勞埃德寄去了一篇曾經在雜誌上發表的小說《一位中國女子說》,同時還附上了未曾發表的續篇,建議將兩者合成一部長篇,書名定為《天國之風》。

戴維·勞埃德接到《天國之風》的書稿後,分別寄給了二十多個出版社,紐約的莊臺公司總裁理查德·沃爾什慧眼識珠,很快便決定出版賽珍珠的《天國之風》,只是將書名定為《東風·西風》。

不久賽珍珠的新作《王龍》又從南京金陵大學寄到了紐約莊臺公司,沃爾什又熱情地答應出版,只是覺得《王龍》之名很難為人接受,而書名應“扣人心弦,富有浪漫情調”,建議改用“大地”之類的名字。


1931年春,裝幀精美的《大地》(The Good Earth)出版,好評如潮,銷量狂飆,一下子成了1931年和1932年全美最暢銷的書,並且很快就有了德文、法文、荷蘭文、瑞典文、丹麥文、挪威文等譯本。莊臺公司也因此從一個負債累累的出版社一躍成為紐約著名的出版公司。沃爾什與賽珍珠還愉快地訂下並切實履行了這樣的協議:賽珍珠寫什麼,他就出什麼。

1932年《大地》獲得普利策獎,1937年被改編成好萊塢電影並再次引起轟動。《大地》在美國影響力之大,以至於1943年有些學者引用該書來支持廢除“排華法案”,該法案實際上自1882年以來禁止所有中國人移民美國。有的學者甚至認為,賽珍珠的著作改變了美國人在二戰前對中國人的看法,因此美國人迫切希望支持中國抗擊日本的侵略。正如中國學者康廖1997年指出的那樣,賽珍珠“通過文學作品單槍匹馬改變了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歪曲認識。中國人不再被看作廉價、骯臟、可笑的苦力,或者偷偷摸摸的、邪惡墮落的和陰險狡詐的魔鬼。大部分中國人在文學作品中第一次被看作誠實、善良、生活儉樸、工作勤奮、敬畏神靈的農民,和美國農民沒有什麼不同”。1992年,歷史學家小詹姆·斯托馬斯稱賽珍珠為“自從13世紀馬可·波羅(Marco Polo)以來描寫中國最有影響力的西方作家”。

有人說,《大地》是一部比中國小說還“中國”的小說。這是一部家族小說。講述的是中國農村一個名叫王龍的農民祖孫三代所經歷的坎坷和興衰。她說,“當我生活在中國人民當中的時候,是中國人民給了我最大的愉快和興趣。當人們問我他們是何種人的時候,我回答不出。他們不是這或者那,他們僅僅是人民。我無法給他們下定義,正如我無法給我自己的親戚朋友下定義一樣。我與他們如此接近,曾與他們如此親密地一起生活過,無法給他們下定義。”

《大地》是一部長達一千多頁的煌煌巨著。這是一個三部曲,第一部就叫《大地》,第二部叫《兒子們》,第三部叫《分家》。其中賽珍珠用力最多、寫得最精彩的是第一部,有34章,第二部29章,第三部才4章。這樣逐漸遞減的寫法,也許喻示著一個家族的逐步式微,從而使敘事的進程跟故事的發展形成了平行關系,這類似於《紅樓夢》的敘事模式。賽珍珠是把玩過《紅樓夢》這部中國家族小說的扛鼎之作的。她稱其為中國三大小說之一,其他兩部是《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那時候《西遊記》還沒有被提升到足夠的高度,“四大名著”之說尚未成型。

賽珍珠一生創作了115部作品,是世界上最多產的作家之一。她與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幾乎她所有的作品都與中國相關。她要把中國人寫得與以往外國作家筆下的中國人完全不同,她說:“我不喜歡那些把中國人寫得奇異而荒誕的著作,而我的最大願望就是要使這個民族在我的書中,如同他們自己原來一樣真實正確地出現,倘若我能夠做到的話。”

除了依靠自己的作品和各種場合下不遺余力的宣傳,有力地駁斥了本世紀初西方某些人稱“中國是一個劣等民族”的論調外,賽珍珠本人的人品也展現出無窮的魅力。凡與她有過交誼的人,都會對她那真摯淳厚的中國情結留下深刻的印象。老舍、林語堂等人都曾經不同程度地接受過她的幫助。有些曾經接受過她教育的中國學生甚至將自己的名字也改為了“珍珠”。

1973年3月6日,賽珍珠在美國去世,享年81歲。

按照她的遺願,在她的墓碑上只鐫刻了三個漢字:“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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