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詹姆斯·瑟伯的中國讀者應該不多。但如果是對E.B.懷特有點興趣的人，應該聽說過他。因為在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都是《紐約客》雜誌的王牌作者，共同創立了《紐約客》雜誌詼諧、辛辣的文風，保持了一生的友誼。又因為美國人自己都說，那個年代能與懷特相提並論的作家，可能也只有瑟伯夠格了。

讀葉兆言的幾篇“陳舊人物”記，在寫劉半農時，提到魯迅曾在比較陳獨秀和胡適時用的比方，說，如果將人的謀略比作武器庫的話，陳獨秀是庫門大開，裏面幾條槍幾把刀看得一清二楚，門外豎一大旗，旗上大書“內有武器，來者小心。”而胡適則是庫門緊閉，門上帖一小字條：“內無武器，請勿疑慮。”劉半農呢，一件武器都沒有，赤身上陣，勇往直前。小小比喻，各人性格立馬躍於紙上。我正好說過懷特是青山坐臥，那麼對比來說，詹姆斯·瑟伯就是泉水叮咚。懷特的著眼點是大自然、社會與政治的大關系，瑟伯則關註個人的行為與心性，人與人的關系，特別是兩性的關系多一些。讀懷特，永遠是清澈、平靜、紳士而又警醒的語調，而讀瑟伯，則可看到瑟伯式的奔流泉水，一會平緩，一會急沖，眼見細水遠送處，一個轉彎“嘩”地激起一串湍流把你驚起。除了寫作，瑟伯的簡筆漫畫，也曾“傾倒眾生”，為別人的書作畫，為自己的書作畫，為《紐約客》作畫，甚至出了漫畫專集。 以下這幅為懷特作的漫畫，寥寥幾筆，就把懷特清醒不凡、昂然獨立的性格勾了出來。
詹姆斯·瑟伯作品四種：泉水叮咚
而下面這幅，更是典型的瑟伯了。漫畫集《臥室裏的海豹》中，多是這種辛辣反諷的簡筆畫。
詹姆斯·瑟伯作品四種：泉水叮咚

還有評價說，瑟伯是馬克·吐溫之後最有名的美國幽默作家。但兩者的幽默是如此的不同。如果說馬克·吐溫的幽默像爆米花，瞬間迸發炸傷你，詹姆斯·瑟伯的幽默就像溪流回激中的浪花，其中的歡樂藏在連翻的幾個筋鬥裏，你要註意力集中，才體會出一連串的辛辣諷刺。就“幽默表達”這一面來說，瑟伯跟加拿大幽默作家裏柯克更類似，當然兩者的語言風格又是截然不同的。

自從懷特慧眼識珠，將流浪記者瑟伯引入《紐約客》後，他們就成為這本美國最為著名的文藝雜誌的標誌，也成為其創始人哈洛德•羅斯的左膀右臂。無論有什麼樣的區別，這兩人都有一樣是共同的：典型的知識分子。用我們這邊的話來說，傲氣滿滿的文弱書生一個。瑟伯年輕玩耍時，因兄長失手致一眼失明，一眼損傷，懷特則一生做事謹慎小心，因而哈洛德•羅斯打趣說過：“瞧瞧他們，我最優秀的兩位作家，一位睜眼看不見而無法過街，另一位則幹脆不敢過街。”但他們攜起手來，不只過了這條街，還在一生裏互相欣賞，兩人一時瑜亮，傳下佳話。懷特在1937年10月給瑟伯的信中說：“我不知道你算不算是還健在的最有創意的作家，但我很懷疑其他人算不算得上。”瑟伯則說：“誰都寫不出一個E.B.懷特筆下的句子來。”兩人除了他們的“大作品”以外，還愛寫現代童話，而有童心的作家，更得我的喜歡，所以這也是我寫了懷特，還要特意寫瑟伯的一個原因。
詹姆斯·瑟伯作品四種：泉水叮咚

詹姆斯•瑟伯作品的中譯版，零星出過一些單行本，近年重慶大學出版社出了一套他的選集，應是目前最好的瑟伯作品中文版了，也是引起我寫本文的一套書，設計有格調，裝幀有考究，有瑟伯之風。計有：

隨筆集
"The Case for the Daydreamer"（《白日做夢有理》）
漫畫集
"The Seal in the Bedroom"（《臥室裏的海豹》）
童話寓言集
"The 13 Clocks "（《13只鐘》）
"The Last Flower"（《最後一朵花》）

詹姆斯·瑟伯作品四種：泉水叮咚

散文集，寫家族故事，兩性關系（包括夫妻關系），白日做夢等日常行為，盡現生活中的單調、難堪、嘲笑與被嘲笑、諷刺與被諷刺，當然，還有樂趣。有時一針見血，有時可能需要你讀的時候靜下來想一想。懷特的總結對理解瑟伯的這一類作品大有幫助“‘瑟伯式男人’是困頓的、逃離的：有時他們似乎要掙紮著擺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某個房間，某種情形，或某種精神狀態；而別的時候，他們只不過是有點兒迷惘、過於謙虛，或者沒力氣行動。而女人，你會發現，她們完全不同：在性情上，她們適應周圍環境的能力比男人要好，在心智上，她們讓自己難堪的能力比男人要差。”在篇未，我附上著名的《普雷布爾先生滅妻記》，很短，有心的讀者可去讀上一讀，就知道瑟伯對不對胃口了。（在這裏順便提一句，譯者孫仲旭先生，也譯了懷特的《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對比起來，《白日做夢有理》譯得更好，《普雷布爾先生滅妻記》裏的幾個語氣詞譯得尤其好。期待孫先生更好的作品。）

童話寓言集呢？像懷特的童話一樣，瑟伯的童話也有其鮮明的特點，故事好像平談，但最後的總會讓你“目瞪口呆”。比如《公主與鐵盒》：一只公主十八歲了，國王張榜招婿，說哪位王子能送上令公主最滿意的禮物，就能娶她。一眾王子拍馬趕到。第一個送純金大蘋果；第二個送一千克寶石做的夜鶯；第三個送白金質地飾滿藍寶石的大珠寶箱；第四個送紅寶石拼綴成的心。第五個，是王子裏最英俊最強壯的，可是家裏窮啊，拿得出手的只是一只鐵盒，卻裝滿他親手撿來的雲母、長石和角閃石等等。從小就把弄奇珍異玩的公主，如看官你所想，對第五位王子的禮物尤其驚奇——“高興得大聲尖叫”。該一選定親情了！公主挑了什麼呢？——白金質地飾滿藍寶石的珠寶箱，理由是：“這個盒子大而奢華，我婚後會遇上許多愛慕者，他們送我的寶石可以把這個箱子填滿。”——是不是打敗了你？可沒完呢，最後的總結是：“誰要是認為公主會挑選裝滿廉價石頭的鐵盒而不是別的禮物，請課後留下，在黑板上寫一百遍‘我寧要一大塊矽酸鋁，也不要一條鉆石項鏈’。”瑟伯的童話中，這篇其實不典型，我拿出來介紹只是因為它簡短，《公主與月亮》、《13只鐘》、《白鹿》等等更佳。那麼，讀後，你心儀否？

漫畫集嘛，都已經在上頭劇透啦，就不說了。

豆瓣上看過一篇評瑟伯的好文，署名穆爾，引用於此作結，誇大又恰當：

究其一生，詹姆斯•瑟伯對自己的作品始終有清醒的劃分和認識。1933年，在“對於一段人生的前言”中，他自認是寫一到兩千字之間的輕量級作品的作家，而這樣的作家，“他們坐在文學之椅的邊上，在‘人生’的家裏，他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脫下大衣”。80年過去了，和瑟伯當年所認為的恰恰相反，在動不動就雄心勃勃妄圖以某個故事描繪出時代大變遷的今天，詹姆斯•瑟伯先生恰恰已經優雅地脫下了自己的大衣，坐在了“文學之椅”的正中間。（收藏自 一葉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