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一只很飽滿的、馬鈴薯皮色的長條子信封,裏邊塞滿厚質折疊紙。所以,如欲把此信空郵寄到外國去,要加貼幾個大面額的郵票,郵費不免因此中幅度提升,不可不知。
  
  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即是阿果;以及地址,即是綠林區白菜街一百九十九號胡蘿蔔大廈第十一層第十二樓B後座。當郵差之不易由此可以想象。信封上的地址,其實不再是我的地址,我如今住在木馬道一號。這樣的地址,我每次寫下來給朋友即高興一次,因為它省卻我不少斑馬筆芯,又不易出錯。
  
  信封上的字,並不是任何人用手寫的,而是一只機器的字跡。這種機器的註冊名號叫打字機。它的體積比鋼琴小,聲音比鋼琴單調,學習時間比鋼琴短暫,藝術價值比鋼琴低微,售價相對地比鋼琴便宜,屬於正比例,不可不知。
  
  研究人類環境問題的專家,曾針對該種信封上由打字機書寫出來的字發表過意見,認為它們帶來一種工業文明的冰凍感。此種感覺,不同於在大熱天時喝下一瓶狀態良好的汽水,也不可不知。
  
  本來,沒有人會寄這樣的一封信給我的,他們根本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那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他們在報上刊過一則消息,告訴大家一件事,原文比較詳細,意思則是:
  
  我們是電話機構
  
  我們招請技術人員
  
  我們負責訓練
  
  那時,我剛考過了會考,想找點有趣的事情做,借此可以每天自家請自家吃飯,還可以請我妹阿髪(又名阿發)吃飯。我決定要做的是有趣點的事情,不要工業文明冰凍感的。
  
  我看見“我們是電話機構”,“我們是圖書館”,“我們是遊泳池”;我喜歡“我們是電話機構”。於是,我就對他們說了:
  
  我是阿果
  
  我想當技術人員
  
  訓練我好了
  
  他們給了我的信箱一個幹果皮顏色的牛皮紙信封,裏邊塞滿紙葉子,其中一頁上說了好些話,由我翻譯後,變成這樣:
  
  你說來幫我們做事情,我們知道了,但我們並不曉得你是誰,又不知道你高矮肥瘦,喜不喜歡釣魚。所以,隨函附來的另外幾頁紙,請你做些(循例而已)填字遊戲,讓我們彼此了解一下,謝謝你願意幫助我們。
  
  我用墨水筆填寫了甲乙部各項,填的是姓氏。名字。身份證號碼。出生日期。出生地點。國籍。地址。電話。曾就讀學校。班級。從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
  
  這時,書桌上出現一堆物事,一件是我的畢業證明紙,上面有我的尷尬面孔寫照一,是護照式近照。這近照,我復印了兩打,使我窮了一個周末;其中的第十一張,就貼在我剛填好的表格背頁丙項上。
  
  桌上除了我的畢業證明紙及我的照片外,還有一張我的身份證明卡,它的面積很小,自衛力卻很強,防潮防蛀防腐又免漿熨。
  
  我最喜歡的是表格上的丁部,因為它指著自己說:此欄不用填。
  
  我並沒有把表格寄出去,因為他們說,自己帶去就可以。我照做了。他們讓我們坐在一間課室內。我所以稱我們所坐的房間為課室,因為室內的墻上有黑板。我所以說我們,是因為除了我,還有和我一樣願意來幫他們做事的人。
  
  他們給我們每人一疊紙,請我們先做一些算術,後作一段文章。我做了。有一段英文,他們請我把它譯成中文,我就譯了起來:
  
  當你拿起電話,如何才能給人良好的印象呢。你的聲線最好是怎麽樣的呢。


  譯到這裏,我忘記了是在做譯文,還以為是做問答,所以我說,聲線最好莫如像外國總統的演說。從前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見一場實地衛星轉播,高度傳真的,聽到一位總統宣誓就職,他的聲線漂亮極了。不過,是哪位總統,我卻是記不起。這卻不能怪我,誰叫那些外國的總統團團轉一如走馬燈。
  
  作文是作英文的文,要一百字到一百五十字。題目是“將來”。我並不曉得他們想知道的是我的將來,還是我們共同的將來,或者是他們自己的將來,我決定隨自己的意思寫,我就寫:
  
  將來,我希望,我可以撥電話到月球上去(一五一十),或者,遠一點,撥到土星上去(十五二十)。甚至,撥到銀河上去,就和那裏的星球人聊聊天(四十五十)。
  
  我所以這麽寫,有兩個理由。
  
  第一,我收到一封信,不是打字機寫的,而是手寫的。這信由一條船上寄來,寄了整整三十六天才寄到。其中有一句話是:阿果,如果能夠和你在電話上嘩叫一陣,豈不快哉。我這寫信的朋友,寫信的時候,人是在船上,船是在太平洋上。太平洋當然不算很遠,只是,不能談一陣電話的話,在太平洋上,就等於在土星上。
  
  第二,有人說,我們數千年來信仰的神,也許,可能,或者會,恐怕是,由宇宙別處到地球上來遊歷過、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員。
  
  如果是真的,何不和他們在電話上聊一陣(天)呢。就說,好久不見了,你們好。我們這裏此刻是白(天),你們那裏是什麽(天)呢。我們這裏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你們那裏是多少(天)呢。然後,請他們來喝茶。
  
  我把填完字的紙交還坐在黑板前面的人,他們合共兩個,兩個人的嘴巴都喜歡笑。這就是這間課室和別的課室不同的地方了。我記得的課室,黑板前面總是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又總是不喜歡笑。那個不喜歡笑的人,喜歡問大家問題。這裏把其中的一個問題記下來:
  
  5個蘋果可以換3個梨
  
  1個梨可以換2個橙
  
  2個橙可以換5個芒果
  
  6個梨可以換多少個蘋果
  
  有一個聲音就說了,不知道是紅的蘋果呢還是綠的蘋果。又有一個聲音說,怎麽不見了香蕉呢。這裏再記下另外的一個問題:
  
  一個水壺,用
  
  一又二分之一升
  
  二又四分之三升
  
  三又八分之五升
  
  的容器
  
  分別裝滿水倒進去
  
  都剛好把水壺載滿
  
  水壺的容量是多少
  
  有一個聲音又說了,裝冰凍汽水的水壺最好。又有一個聲音說,有兩只耳朵的水壺比有一只耳朵的水壺對稱。
  
  坐在黑板前面的兩個人,看過了我的算術和作文,說是對面的課室也請我過去坐坐。我全速去了。那黑板前面卻也坐著一個人。不過,這個人也喜歡笑。我於是對他說,我今天遇上三道彩虹了。


  --請問貴姓名
  
  他說。這時,他手裏展敞一個紙皮夾,內裏是紙,紙面是我護照式近照,旁側是我名字。我因此甚是納罕詫異。但我想了一陣即明白過來。是了,如果不說這些,說什麽呢,難道說,這麽好的天氣,不如一起去遊泳吧。或者,你用過了早點沒有,來一杯西班牙咖啡怎麽樣。
  
  這位也喜歡笑的人請我讀一段英文給他聽聽。這天,我因為吃過了兩顆“漂亮糖”,所以聲音如一只風爐。呼嚕嚕,呼嚕嚕。他見我如此,即推薦我去作體格檢驗,並且送我一券免費證。我謝了他,祝他身體健康,學業進步。因為不久將是平安夜,我又祝了他聖誕快樂,新年也快樂,然後別過。別後,我有兩則感想:
  
  一、黑板前面不一定要只坐一個人,而且不一定要不笑。
  
  二、大家一見面,是應該問問姓什名誰,不應該只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他們請我去作體格檢查的場所叫牛角健康院。牛角健康院在牛角尖碼頭附近。牛角尖碼頭附近的一些店,內裏的電話一律粉紅色。今天,到牛角健康院作體格檢查的人,都帶著免費證,沒有證的人我沒有碰上。我一進門即說我是阿果,故此,沒有人詢問我貴姓名。他們只說,跟著前面的人就可以了。
  
  前面站著的一堆人,好像在排隊又好像隨意站站,有的穿著運動白短褲,球鞋;有的戴著遮陽小帽,脫了上衣,搭在肩膊上。我很高興,一陣子後,我等一定是到門外的空地上去踢足球了。進了門之後,我才知道門的那邊原來不是球場,而是廁所;而我,我手裏拿著的也不是什麽足球,而是一個瓶。
  
  由於沒有足球踢,我不久即去了站在一個磅上,我知道了我原來不是象。當一把尺落在我的頭上時,我又知道了我不是木棉。有一個人把搭搭表放在我腦後,我說是右邊啦,它果然在右邊。有一個人無緣無故敲我的膝蓋,我告訴他我不喜歡暴力的電影。我還不喜歡一塊不準我呼吸的灰臉玻璃,它吃掉了不少我身體裏的一等兵丁。
  
  有一個人叫我張開嘴巴,他一定以為我是馬。有一個人給我看一幅沸著藍色綠色汽泡的開水畫,問我找不找得著裏邊躲的紅色氣球,我找著。我又看過一幅視力表,就是有些字在白紙上倒翻身的,即是這樣:E E E E 。有一個人紮著我的手臂,用針針了我一下,我的手臂因此即席生氣。我只好給它吃棉花糖。還有一個人最奇怪,背書給我聽,他考試的時候一定考第一,參加問答遊戲一定可以贏得來回剛果的機票。他背:
  
  天花砂眼白喉霍亂傷寒瘧疾痢疾氣管炎肺結核百日咳猩紅熱大腸熱黃疸靜脈擴張十二指腸潰瘍盲腸炎關節炎風濕哮喘夢遊癥黑熱病佝髓病軟骨炎朵比癬。
  
  其中的好幾種炎,我的耳朵沒跟上。他問我可曾患過,我搖頭。我給他看我腳板上的牛痘疤,我覺得它模樣奇怪,像年輪。但他對牛痘疤不感興趣。
  
  他們掛在墻上的圖畫,我卻覺得很有趣。其中的一幅,是個骨頭人,即是,整個人都是一條一條的骨頭;那個人,心也沒有了,肺也不見了。另外的一幅,則是個神經人,整個人都是一條條神經,著了火一般焚燒。就是因為看到這些圖畫的緣故,我才以為他們或者會喜歡看看牛痘疤。
  
  和我一起在牛角健康院作體格檢驗的人,都沒有和我說過話,除了一個人。當時,我站在磅上,他站在我旁邊,脫了鞋,在等。他穿的布衣,乃是依照風帆結構的設計。他告訴我,他腳上的那雙襪子,唯一的願望,是希望將來能夠開設一所鴨蛋廠。



  牛角健康院的一位工作人員在我離去時,給了我一紙卡片。它原來是一種奇特的郵票,我接過後,即變成該自行跑路的郵件,因此,不久後,我就把自家寄到白雪公主大廈去了。
  
  白雪公主大廈的墻作樹林色,墻上有中古時代武士圖,各人騎馬披甲上陣。其中一名將帥的本領不濟,有人指出星座偏差,被黑衣敵手在喉嚨上種了一株矛。我每次經過那墻,就聽見他說痛苦痛苦,而勝利騎士說的則是功夫功夫。聽見這些說白的人是不計其數的,並且跟著背熟了。曾經有一次,不知是一個什麽人說,中國功夫啊。人叢中即傳來一聲:中國痛苦啊。
  
  我早到了十分鐘,因為郵車上寫著:及早付郵,我站在電話機構的機構外面,看裏邊的人排隊繳交電話費。你也沒有支票簿的嗎。我也沒有支票薄的啊。排隊,一只機器咯落咯落地響。有一個人交完了電話費,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堆繳費單,電燈水費差餉哪,分期付款縫衣車哪,薪俸稅哪,他數,又匆匆趕去乘搭電樓梯,我看了五分鐘。另外的五分鐘,我對著飾櫥裏幾種電話的顏色。它們是:火警車的紅,救護車的杏,垃圾車的綠,警察車的藍。顏色雖則是這麽分,撥藍顏色的電話也可以恭候到一輛紅色的火警車。在眾多的車輛裏邊,色彩最鮮明的是火警車,而且,它又能夠把自家的立場表白得最清楚,它反火警。
  
  寫字桌上的電話是駱駝色的。
  
  --我是阿果
  
  你則是誰。也許,你是工程部的先生,也許,你是建設部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告訴了你我是阿果,你可不可以也告訴我你是誰呢。
  
  --有娘秀秀
  
  --有妹阿髪
  
  你的家裏有些什麽親人呢。桌上的那幀小女孩的相片,一定是你的女兒了。她喜歡放風箏的吧。我喜歡放風箏。我有一只豆腐風箏,可惜沒有地方可以放。
  
  --剛從學校裏出來
  
  --是今年會考
  
  你也參加過不少次考試的吧。你讀書的時候也喜歡地理和歷史麽。讀地理是有趣的,可以知道空間好大。讀歷史,就知道時間沒頭沒尾。那麽大的空間,那麽沒頭沒尾的時間,我卻會和你碰在一塊兒,只隔著一張桌子,你說巧不巧。但我不知道你是誰,又不知道好不好問你貴姓名。
  
  --是在這個城裏誕生的
  
  --從來沒有離開過
  
  你呢,你是從別的城市來的吧。那城市,熱鬧不。我想,如果我和你一起生活在圖騰社會的時代,情形會完全不同吧。我們會是很熟的血緣近親。我會知道,太陽照著你的鼻子的時候你即起來操作了,我會看見你做獨木舟,先用火把要挖空的地方燒焦,然後拿石斧慢慢地斫鑿。我還會知道你喜歡吃魚,就拿魚來換你從樹上打下來的果子。現在可是引力能的時代了,一切都改變了許多,那麽觸目即是的人,那麽繁瑣的工作,想彼此了解多一點,實在很困難了。
  
  --喜歡電話的
  
  --它是傳達的媒介
  
  有了電話,你還寫信嗎。機械令人懶惰起來了。有了文字,人類不必再去記憶;有了書本,人類亦不願意思想。人,大概也像宇宙一般,膨脹之後就不一樣了。宇宙中的星雲,向各方擴散,擴散的結果,是增加了星雲的體積,而減少了星雲的密度。我是在什麽地方看來的?一定是學校裏的圖書館。宇宙斥力的作用,比萬有引力還要大,所以才使物質不是互相聚攏,反而互相分散。你看,人豈不是一樣。噢,忽然記起一首歌來了,我只會哼兩句,名字好像叫“都很好”,是這樣的:
  
  那個老太陽照在頭頂上
  
  其他都是不要緊的啦
  
  是了,今天天氣很好,待會兒,你去做你高興做的事,我去做我高興做的事。
  
  坐在寫字桌對面的人,在一頁紙上草了一串字,把紙給了我。
  
  --青年人,好好地做啊
  
  他說。


  --那是不消說的
  
  我說。我謝謝他,就出了來。哦,那個老太陽照在我的頭頂上,那個十八世紀,十五世紀,二十七世紀,三十九世紀的老太陽。從明天起,我可以自家請自家吃飯了,我可以請我娘秀秀吃飯了,我可以請我妹阿髪吃飯了。我很高興,我一直高興到第二天的早上還沒有高興完。
  
  時間:早上八時
  
  在早上八時,學校就關門
  
  如果你現在才提著一個書包趕來,你遲到。訓導主任把你的名字記下來,第幾次了呢,晚上不要抱著電視睡覺,他說。
  
  在早上八時,半山上的一群電線桿又伸出了它們的觸覺,這裏探探,那裏探探。它們不久即探測得山下的一個煙囪冒出了一批星火,於是,它們一起喊:
  
  --快要燒著我們的腳啦
  
  --快要燒著我們的耳朵啦
  
  於是。都沒命價地一起朝山頂上跑。它們每天都這樣做,而且,總是在早上八時即發動起來。那些攀山的電車,因為見得多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不過,對於車內的旅客來說,卻是別致的風景。這些電線桿跑到了山頂上,剛站穩腳步,呼吸平伏了一點,卻發現有人在燒瀝青修葺屋頂的平臺。於是它們又喊了起來:
  
  --快要燒著我們的大拇指啦
  
  --快要燒著我們的鼻子啦
  
  隨即,又沒命價地朝山下面跑。它們這樣跑上又跑下,一天大約要跑六十多次,所以,到了晚上,就非常疲倦了。
  
  地點:起居室
  
  連著起居室的,是一個露臺,一間臥室,一間小房間,一間浴室和一個廚房。起居室內並沒有沙發。在室的一角上,是一張圓桌面的桌子,由一枝單獨的柱腳支撐著,看來如一朵香菌。圍著這圓桌的是三張形狀顏色完全不同但性格近似的靠背木椅。桌上有一個如水鍋大小、透明玫瑰紅的梨形矮腳杯。今天,杯裏插著密集的白菊,每菊約有十頁扁平瓣,花心作芒果的黃,在圓桌對正的天花板上,懸著一枝燈盞,燈罩面的制作,令人想起鑲嵌的窗飾,在硬邊的線條裏面,襯托出拼貼的趣味。那燈上鑲嵌著些菩提子、檸檬、梨及香蕉,潑出一種醇濃的色彩。燈是玻璃的,由一串細小銅環相互結成鏈,扣緊了掛下來垂得很低。
  
  靠近露臺的窗邊,是一道可以挪移的木梯,這梯和別的扶梯不一樣,它只有四級,盤旋成一個半圓形,由底而上,一級比一級窄狹,梯級的一邊是一條扶手柱。在這木梯上層的第二級上,伏著一個暗色的電話,而在第一級上,則站著一只白得非常明朗的水杯,裏邊插著十多枝筆嘴鈍挫的顏色木筆。
  
  電話對面的墻,是一幅鋪設了深沈色水松木的墻,上面即興地針住若幹剪貼,那些剪貼,有的是報刊雜誌上剪下來的,有的是祝快樂卡。各別的圖,又總合成一組新的畫面。靠近這墻,四散著一群各類型的坐椅,有的是可折疊的帆布椅,有的椅作半圓形或三角形,椅質大部分是木。
  
  除了椅外,還有長板凳,小矮凳。這些凳,很多時被移作為茶幾。此群坐椅的天花板上,亦垂著燈,好像有人曾把一方方的彩色玻璃片卷了起來,卷成一個個圓筒,即掛了上去。
  
  人物:二人
  
  那一扇門,中間嵌著一片窄長條形的玻璃,玻璃是雙面的,夾層裏有細方格子的線網。透過玻璃,他可以看見瑜在裏邊,背著他,操作,發出些微的杯碟碰擦聲。然後,他看見她以手肘移挪著門,走出來,細心把背脊擋住門,好分解彈簧的反彈力。她雙手扶著一個托盤的兩邊把手,眼睛註視著盤上的兩杯牛奶。他連忙速行過去,替她把門按住了。當她離開門,他放了手,和她一起回到圓桌這邊來,把盤裏的杯碟取出了,置於桌面,他把桌面的花朝一邊挪過幾寸,即和她各自占了桌子的一邊弧,坐下來。她給他一枚雞蛋。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面粉色水結布的襯衫,瑜知道他喜歡這布上的木刻紋印效果,而且,布質的柔純,穿在身上亦寫意。他曉得他並不喜歡人造的纖維,雖則此等物質可以免漿熨。一件水結布的襯衫每穿一次必須換下來作一次洗滌,浸於皂液中,它便輕易地把形狀失落,瑜卻是沒有一次皺眉過。她每次把那襯衫洗擦得潔凈,展熨成玻璃的平挺,細意以一只衣架掛妥後,涼在門背。
  
  他一面吃著雞蛋,一面看著側面的她。瑜正在手持一片經過輕微烘焙的面包,塗著牛油。瑜的雙手是一雙不帶性別標誌的手。今天,她穿了一件果仁色款式不復雜的衣裙,裙上有平坦的小反領,胸前是疏落的三兩個褶,裙身略作傾斜,構成幅度淺淺的擺蕩。這衣裙有窄長平直的袖子,袖口是白底浮泛銀灰光澤的扁型雙孔角質紐扣,由一種貝殼所制成。她喜歡她穿這樣的衣裙。他記得有一次她在街上步行,頭發挽成一個髻,天氣顯然悶熱,她穿的亦是一件似牛奶色的裙,穿一雙沒有繩扣搭帶的淺頭粗跟鞋。他喜歡她那樣的樣子,他一直喜歡她穿白色系統的衣服。事實上,她著其他的顏色也一般調協,她有時著一類極淺的藍,也同樣給予他一種林間飛瀑的感覺。
  
  他看著她緩緩站起來,移步,進入一扇門,門背響起一陣水管奇異的嗩吶。她出來的時候,手持一個漱口的杯,走到長窗外面的露臺去了。露臺上如今有密葉的幾盆花,整齊地列在一個角上。那天早上,露臺的欄桿呈現的是不曾漆過油的銹紅原色。他們從婚姻註冊處出來之後,即先上此地來走走,這房子事實上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完全裝修好。
  
  既沒有電燈,也沒有水。墻的四周是磚塊和木條。他們坐落在露臺的門檻上,一人倚著一個空的窗框,他說,將來,我可要擺滿一屋子的椅子。瑜說,記得要有一張是搖椅呵。瑜說,露臺上可以栽三兩盆花,只要三兩盆就夠了。瑜又說,她喜歡有一個整齊的廚房,要沒有蟑螂,蟑螂可以在樹林裏,但不要在碟子上,他的看法也這樣。他們決定買杯子的時候要買每一個都不同的,好讓各別的朋友一起來喝咖啡時不至於把杯子調亂了。他們幾乎是同時一起想起,過幾個星期就是節日,午後,他們即去選一些美麗的圖畫卡,好寄給彼此的如今亦是自己了的朋友。他說,鄰近露臺的那一間小房間,暫時就作為工作室好麽,將來,可以給孩子作睡房。他們希望將來有一個孩子,女或男。他們希望他長大了不喜歡說粗野話,不過,如果他喜歡說一點,他們也不反對。他完全是自由的。後來,他記得,他們在街尾的小鋪子裏喝豆漿,街上的電車叮叮而過,有幾個小男孩,抱著一塊浮板,踏著拖鞋,巴達巴達地走下石級的階梯去了。
  
  他看著她從露臺上回來,提著漱口杯,走到桌前面,把桌面上的杯碟一起放回托盤。他幫她也做著,她說,由得她洗吧,他沒有完全聽從,當她把杯碟洗幹凈,他替她接過了,把它們放在一個有疏欄的膠盆裏。他們現在有一個他們喜歡的廚房,廚房裏見不著雜物,只有三組墻櫃,一組連著一個洗菜的鋅盤,一組連著煤氣爐,另外一組則在他們的頭頂上,一伸手即可以觸著。這廚房,並沒有蟑螂。瑜把蛋殼和面包屑放進一個小紙袋,她並沒有把它扔進垃圾桶。今天,情形是例外一點的了。
  
  天色尚早,從天亮的程序看來,這天的天色會是一個容顏和悅的日子。當她站在門口沈思,她看見光線從側面的長窗外投進來,暗紅色的窗幃背後,仍有一半景色落入朦朧之中。木梯上的電話,顯然還沒有醒來。從此際起,第一個搖電話來的將會是誰。當我去後。她看見他站在工作室的一列櫃側,櫃裏的書籍,冒出一團打成一片的總色,她看見他從櫃裏取下一本書來,然後,移過一邊,不見了。這工作室如今是一間書房,裏邊有一張搖椅,兩張椅子,和一列櫃。他常常坐在工作室裏埋頭作一些藍圖,空閑的時候,他也會坐著,讀訂閱寄到的書刊。室內的一張搖椅,他總是要她坐了,雖則他自己也歡喜它。他從工作室內走出來,一面走,一面把一些物事放進上衣口內袋,並且伸手在兩側的衣袋內摸索一陣。
  
  他此刻穿上一件棕色魚骨紋樣的上衣,領帶是棕色濃及棕色淡。她於是進入臥室,在椅上拿起一個繩編的手提袋,以及,一件她自家織就的珠毛線毛外衣。她看見兩扇窗關得好好的。暗紅色的窗幃,把一些濾過的陽光灑在布質結實的床罩上。床側那張如一座風琴的折疊式寫字桌,寫字板也關得好好的。這桌子顯然已經很舊,是瑜的父親留給瑜的,桌身的浮刻人物,在角落的細節上有許多已經漸漸隱沒消失了。
  
  他正在關上露臺的長窗,活閂咯咯響了兩下。她知道廚房裏沒有烹煮著什麽,室內亦沒有亮著任何燈盞。他遞給她幾封信和一本薄薄的書本,她一觸及那書即認得它,但沒有說什麽,就把書本和信件,一起放入手提袋。剛才,從廚房裏帶了出來的小紙袋,擱了在桌上的,她也拿來放入了手提袋裏,她同時把桌面的花挪回桌子中心,看了看覺得很和悅。
  
  他開了門,他們在門邊同時佇立一陣。對著他們的,是群一聲不響看來十分熱鬧的椅子,從眾椅的位置看來,聚坐得那麽緊密,仿佛正傾談得十分融洽投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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