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下午,有幾個人說,星期天,沒有什麽事好做,不如耍牌吧。他們剛好是四個人,於是,一起搬來一張折著的桌子,撐開了之後,倒滿一桌子的透明軟糖。
  
  當這四個人坐在一起耍牌的時候,氣氛頂熱鬧,他們會把牌拍在桌子上拍得很響,好像誰拍得最響誰就會贏,即使不贏,那姿勢,也贏了。耍牌戲的四個人,喜歡一面抹牌,一面大聲地說話,就說剛才的牌怎麽怎麽樣。
  
  除了把牌拍得很響,又說話說得極之大聲,他們還喜歡扭開了電視來助興(他們喜歡扭開電視來助興,又不是電視的錯),七個電視臺的節目,加上廣告,足夠他們聊的啦。所以,在這一間三百尺略成正方形又是廳又是房的大室裏邊,真是再興高采烈也沒有了。
  
  這四個人在一起耍牌的一層樓是很小的。說是這麽的說,整整的一層哪,其實,不過是個三百尺的大房間(不過是個三百尺的大房間,又不是三百尺的錯),這裏邊,還包括了一個連冰箱也沒有地方可以站立的廚房,以及一間連一雙木屐進去了也不容易轉身的洗手間。至於浴缸,進門時是見不到的,因為是設了在門背後的圖畫裏(因為是設了在門背後的圖畫裏,又不是圖畫的錯)。
  
  當然,三百尺的一個大房間仍可以切割為幾個更小的小房間。樓下大門口的墻上,正貼著一張紅紙,上面清楚地寫著:有中間房出租。見到這頁紙的人,把房間去看過了。他們說,原來是一個設計新穎的櫥櫃,最出眾的一點是線條簡單。於是,提議由屋主把它寄到地中海文化協會去,好參加明年度的秋季家具沙龍展覽。
  
  有四個人在一起耍牌的這層樓的樓主,並沒有把樓房間隔開來,他們只曲尺形貼墻坐鎮了三張笨重也極的硬木床(只曲尺形貼墻坐鎮了三張笨重也極的硬木床,又不是硬木床的錯),其中的兩張還是雙層的。另外,又擠進了兩個衣櫥,一張有六位椅子朋友的飯桌,兩個樟木杠以及兩個肩著一座電視的抽屜櫥,其中,有顏色的是抽屜櫥。
  
  空間雖然小,對抹牌的人來說卻是不成問題的,他們仍辦得到在門邊撐開了牌桌子,也已經過去了許多個電視的節目了。不過在這一層樓房裏邊耍牌,缺點就多了。其中之一即是,如果天氣熱,室內沒有空氣調節,只有一把風扇,而風扇總把他們的頭發吹亂了,有時,風扇又把他們的頭吹亂了。另外的一個缺點則是,如果有人來按門鈴,牌戲必得暫停下來,四個人中的兩個人必須罰站在廚房裏去,(四個人中的兩個人必須罰站在廚房裏去,又不是廚房的錯),才能讓門開啟。他們不久即如此示範了一遍,因為,穿一雙灰色涼鞋的悠悠回來了。
  
  剛才,穿著一雙白色涼鞋的悠悠在大街上曬太陽,曬太陽的地方,是海港大廈門口的空地,叫做肥沙嘴。人們在那裏走來走去,除了曬太陽,還可以看海,或者,看船。船上的水手,會拿著好長的水龍喉,在距離數丈的遠程外,表演如何洗擦錨上的泥沙。有時候,船的四周是小艇,忙著替船洗臉。此類事,在家裏站在窗前是沒得看的。
  
  悠悠去散步的海港大廈是冬暖夏涼大廈,形狀如機場的海上跑道。它三面臨水,一邊連著陸地,臨水的場所,可以泊船,著陸的地面,伸展成廊,繁發著店。樓下的大堂,又喜歡展覽花道,擺些和古典吵嘴的桌椅,以及汽車。有時,還偶然舉行一次大家聽音樂會。所以,一到星期天,人們即在此滿溢了。


  今天,海港大廈的大堂裏正在舉行美術展。悠悠一進去即碰見一個滿身塗著白漆的空電油桶,它就站在大堂的柚木地板上,桶邊有幾個顏色不同的字,亦是以油漆塗寫的,字們說:我肚子餓了(電油桶的肚子餓了,又不是電油桶的錯)。
  
  在電油桶的旁邊,是一個扭開了的水龍頭,開關掣已經松開了,看得見接駁處一圈圈凹凸的圓圈。這個水龍頭鑲在一幅畫裏,畫裏浮著一個白色的氣泡,氣泡即是普通漫畫本子裏那種說白的引號。畫裏的氣泡,浮在水龍頭的嘴邊,裏面寫著:我口渴了(水龍頭口渴了,又不是水龍頭的錯)。
  
  在電油桶的前面,是一地的草,不過,這些草都是黑的(這些草都是黑的,又不是草的錯),黑得如烘焦了的面包。草上一角豎著一塊長條子的橫木牌,本來寫著:請勿踐踏我們。現在卻變成:還我草綠色。
  
  草地的末端,是一列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底下,坐著個小孩,手裏拿著一本簿子,第一頁已經翻開了,露出了裏面印刷的內容。
  
  小孩並不是美術展的一部分,而是來協助保護兒童會銷售獎券的,當悠悠經過他的身邊的時候,
  
  --幫我買一張好嗎
  
  他說。他顯然非常疲倦,所以才坐了在大堂的梯級上。
  
  今天,在海港大廈的門口,有幾個正在笑、不打算把笑嘴巴合攏起來的亂頭發青年人,手拿著紙,送給大家看。有的人,因為不喜歡和印著天使吹喇叭的紙做朋友,老遠即踏起了之字步,避過了。有一個人卻搶著說,他已經知道:因今天在大街的城裏,為你們生了一位救主,就是主基督,你們將會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裏,那就是記號了。
  
  有的人沒有時間看,就把紙塞在口袋裏。後來,又塞了給廢紙箱。悠悠沒有把紙塞給廢紙箱,她看。她看見了這樣的一堆句子:
  
  太陽白色太陽
  
  白色太陽白色
  
  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我高興
  
  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我高興
  
  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大家一起坐著念一首詩,我高興
  
  如果早上起來看見天氣晴朗,牛在吃草你在喝牛奶,大家一起坐著念一首詩,就說看見一對夫婦和十九個小孩騎著一匹笑嘻嘻的大河馬,我高興
  
  高興我高興
  
  我高興我
  
  悠悠回到家裏來的時候,還帶回來一盒粉彩,和兩本厚紙的圖畫本子。
  
  --你們好
  
  悠悠說。大家一起也說了些你好我好,就各自做各自高興做的事。悠悠高興畫畫,她即坐到飯桌前面去,翻開圖畫本子,拿出顏色筆來。她畫了一個鬈頭發的高個子,一個臉上有兩團胭脂的矮個子,又畫了十九個梳馬尾梳辮子直頭發鬈頭發的小孩,一起騎著一匹笑嘻嘻的大河馬。悠悠不記得河馬的腳是有五個足趾還是四個,於是,她跑到硬木床邊的一個儲物箱那裏,去找一本有動物圖畫的冊子。悠悠有一個儲物箱。



  悠悠的儲物箱本來是個蘋果箱,裏邊塞滿了東西。悠悠要找的動物圖畫冊子,放在靠近箱底的地方。每次把它拿出來,悠悠必須把箱子上層一點的物事先挪移出來,然後,再把它們放回去。
  
  悠悠搬出來的東西是:一張糖罐裏的縐紙,即是一打開糖罐蓋即遇見的那一種。一塊凹凸不平的發泡膠,本來是為墊護什麽物體的,悠悠並不曉得。一個木魚,其實是一塊木頭,不過被裁出一個木魚的形狀。一只高腳的杯,杯嘴上裂了一個窟窿的。一只酒瓶是從街上拾回來的,酒瓶穿了一條草裙。
  
  有一個人,對世界上的各類物事的看法,是這樣的:
  
  可以用來擺設觀賞,如蘭花,雕刻 五分
  
  可以填飽肚子胃口,如牛排,蝸牛 三十分
  
  可以穿戴了上街令人羨慕,如皮裘,鉆石 三十分
  
  掛起一個響當當招牌,如名著,名畫 一百分
  
  可以換來一個勛章,如慈善,做大官 一千分
  
  將來可以高價出售,如房屋,股票 三千分
  
  悠悠蘋果箱裏的物事,全部零分。所以,悠悠的蘋果箱不外是個廢物箱。悠悠找到了她的動物畫冊,可惜得很,裏面的河馬因為站了在一條河裏,腳趾一只也不見了。悠悠決定高興怎麽畫就怎麽畫,她畫了一頭每腳有四個足趾的河馬。
  
  這時,玩牌的人忽然在透明軟糖的河邊站了起來,他們你坐了我的座位,我坐了他的座位,又繼續牌戲。
  
  --吵著你了吧
  
  作著牌戲的人說,即把音量控制鈕旋低了些。
  
  --是我把你們悶倒了
  
  悠悠說。她拿起早上放在床上的兩件布衫,走進廚房裏去了。悠悠並沒有洗衣機。剛才,她在海港大廈買了一張抽獎券,就算他們忽然會送一個洗衣機來,也沒有地方容納得下呵。
  
  事實上,悠悠喜歡用手洗衣服,她並不特別喜歡機器。電梯是一種不必動用兩條腿攀樓梯的機器,同時卻又是停電的時候會把人困在一個小室內的發明。公共汽車的按鈕是一個可以控制閘門的開關和計算乘客車資的機器,但同時亦是一種會令兩名售票員及一名守閘員失業的發明。
  
  悠悠在一個塑膠的盆裏倒進了一些肥皂粉,放在水龍頭底下,利用水力把粉沖開了。這次的肥皂粉,翻了一陣微薄的白沫之後,即沒有了反應。悠悠把肥皂盒拿起來仔細閱讀了一遍,才記起這盒肥皂粉是沒有泡沫的肥皂粉,是專為洗衣機試驗出來的新產品。


  前個星期,有兩個女孩按響門鈴來兜銷貨物,兩個人說話時都結結巴巴。她們的臉,瓷白。眼睛,失神。提袋,臃腫。在這景況下買來的肥皂粉,自然不會註意到它的品種。
  
  沒有泡沫的肥皂水,連吹肥皂泡的幻想也失卻了。悠悠用沒有泡沫的肥皂水來洗衣服,感到很別異。那種感覺,完全如同吞服一片維他命丙的藥餅而對自己說即等於吃進一只充滿陽光水分的橙子。吃維他命藥餅的感覺事實上不等於吃一個甜橙的感覺(吃維他命藥餅的感覺事實上不等於吃一個甜橙的感覺,又不是維他命藥餅的錯)。
  
  悠悠匆匆把布衫浸了浸,即把它們沖幹凈。她把衣服掛在廚房唯一的窗框邊,那裏有一條橫木,就是為了懸掛滴水的衣物而特別釘就的。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到了使用石油氣的鐘點,悠悠必須把衣服取下來,改掛到洗手間裏去。濕衣服在滴水的過渡時期,令人煞費思量呵。
  
  正在作著牌戲的人決定這個晚上不要煮飯,星期天仍要煮飯是一件掃興的事。他們一致通過了待會兒煮一種叫“三分鐘”的紙包面吃,這樣決定了之後,他們又不折不撓地繼續牌戲。
  
  站在廚房裏的悠悠,站在窗前,站在濕衣服讓出來的一點空隙裏(站在濕衣服讓出來的一點空隙裏,又不是濕衣服的錯)。她看見樓下是一列鉛皮鐵蓋搭的屋頂,閃著一種燙熱的光。有一塊鉛皮鐵上,曬著一屋頂的橘子皮,每一塊都翻開了白肚子,遠看過去,好像一顆顆的椰菜花。一棵長在墻縫裏的樹,似是葉面上伏滿了灰塵(似是葉面上伏滿了灰塵,又不是灰塵的錯)。有時候,屋頂上面會有貓上來舒展一下;此刻,貓是不會上來的了。屋頂上有的只是一把把奇異的梳子,它們整齊地並列著,朝著同一的方向,伸出它們的巨齒。從此,年輕的候鳥們,可以獨自到南方來了吧。
  
  如果在晚上,悠悠可以見到遠一點的樓宇,亮著燈盞顏色的藍綠紅黃。紅黃的或許是電燈,藍綠青白的說不定是光管。有些窗孔並沒有顏色,它們要點的也許是月光。
  
  在樓宇的背後,到了夜晚,或者是遇到天色不出色的白天,有一盞紅色的訊號燈,會懸在樓宇的頂上,閃亮的次數幾乎和脈搏完全相同,它告訴頭頂上穿梭的航機說:
  
  ——我是一座山
  
  航機投給它的,卻是漫天的噪音(航機投給它的,卻是漫天的噪音,又不是噪音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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