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大地筆記之雨水、驚蟄

雨水

自然界本身就是一個二律悖反的矛盾體。譬如,春和秋,夏和冬。譬如落葉和發芽,冰凍和融化。這一切的本質都是在進行著自然宇宙的加法和減法。秋日過後,大自然就在做著減法運動——減去繁華,裸呈真實。它告訴我們:一切的遮蔽都是虛假的,一切的榮耀都是浮華的,百花齊放全是匆匆過客,霜凝大地,泥土板結,木葉盡脫,蕭蕭而下,紫黑的泥土上,唯余下赤裸的真誠才是永恒的。真誠還不夠,還要落下雪花,用瓊玉潔白遮掩一切,掃除蟲豸蚊蚋,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幹凈。土地更是如此,南坡的那半畝泥土,在我收獲之後,采摘了果子,收拾了棉花,拔掉了棵秧,砍倒了高粱,最後只剩下泥土——那一粒粒細微的看不清的泥土的分子凝結起來,堅硬起來,它封存了養料,蜷縮成無用的黑紫色。整個冬天,我去看了好幾次,除了幾壟略微綠色的麥苗(麥苗對於冬天的泥土來說大概就是一個反動),滿眼全是暗苦色。山棗樹和垂柳樹只剩下黑色的枝條,綠和黑,也是一種生命的背反嗎?人總是和大自然背道而馳,自然和泥土越是裸露,人越是穿上厚厚的衣裝,皮毛已經退化,禦寒只有借助外物。赤裸的肉體披著的全是動物的毛發,剝去掩飾的外衣,人體上僅剩下一撮陰毛和幾根稀疏的頭發(有的連腋毛也刮掉了)證明著人曾經是一個動物,和那些猿猴一樣,曾經歸屬於大自然。
那麼,人就是大自然的一個反動。自然界做減法的時候,人是做足了加法的。所以,我討厭冬天,我覺得只有在夏天裏,炎熱的夏季,男人和女人們赤身而臥,或於溪中遊水,或於泥土中耕耙,累了匍匐大地,或枕著坷垃遙望星辰,人才是最自然的。立春過後,我脫掉臃腫的棉衣,伸胳膊展腿,整日在南坡半畝田地中勞作,我踏上泥土,捧起泥土,汗水滴落泥土,才感到了活著的樂趣。
我端了一個簸箕,把山陰的積雪弄到我田裏的麥苗上去,幹了整整五天的時間才把那些麥苗全部“澆灌”完畢,我知道,也許過不了多久,雨水就會到來,我的這些活計也許只是徒勞,但是,我卻從中得到了快樂。尤其是那天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順手攀過一條植物的藤蔓——那是一株迎春花的莖——我突然就看到了滿枝的芽苞。是芽苞。暗色的枝條上,規則地密布著這種嫩芽,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去年葉子落盡後的殘梗,可是它的的確確是芽苞。我細數了一下,一個枝條上的芽苞高達76對,一個個呈棗核形狀,兩三個未展的外衣套包住的是嫩綠的漿液。這嫩綠先是花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直到76對花朵,然後,一棵迎春花又有四五十條花莖,展開的時候是嫩黃色,繼而是黃色,金黃,三四千朵迎春花熱烈而奔放地鋪展開來,不見葉子,只有滿枝條的花朵,那是春天的顏色嗎?我向來對這樣的枝條上直接布滿花朵的植物充滿了好奇,我納悶那些葉子們哪裏去了?那些粗黑甚至醜陋的枝條怎麼會生出這樣嬌嫩漂亮的女兒?報春的消息從一個花枝開始,從76對細小的花朵開始,向整個自然蔓延,向整個春天蔓延,向無數個76對蔓延……我記得妻子種的君子蘭這幾天也正在蓓蕾欲放,妻子每天都要數一數花朵,14朵,16朵,18朵,今天都到了20朵了,君子蘭的花瓣中空,像一個個小燈籠,裏面一定是等待出世的更粉嫩的花蕊,花瓣的顏色開始泛紅,它們次第開來,由素而粉紅,而雅紅。那些花朵兒呀,朵,朵,我不知道古人是怎麼造出這個字來的,我常對著這個字發呆,太漂亮的一個字,它漂亮,美麗,長腿,勻稱,木之上的靈魂就是朵嗎?要讓我評選漢字,最漂亮的就是這個“朵”字,我告訴妻子,我們出生的寶貝要是個女孩子,一定就取名叫朵的。朵朵。朵朵。朵朵。美麗如花的孩子。喬朵。喬一朵。喬朵朵。我對這幾個字愛極了。
立春之後,下一個節氣便是雨水。今年的立春是年前,臘月二十一這天立春,過年之後初六便是雨水。《逸周書·時訓》說:“雨水之日獺祭魚。” 按照古書上的解釋,雨水這個節氣之後,要“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就是說水獺開始活動,要破冰捕魚吃了。而《禮記·月令》雲:“﹝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 鄭玄註:“ 漢始以雨水為二月節。”我田裏也是有一株桃花的,我過去認真查看了桃樹的枝條,尚沒有發現桃樹的萌動,但我知道桃樹枝條的裏面一定春意萌動的。只是這一株迎春花枝條綻綠,含苞待放,煞是明顯,如此看來,《禮記》當中的記載不能說不準,只能說不確,或者也許把它更為“始雨水,迎春始華”更為確切?雨水這天上午,我站在田裏,天色是陰的,微雨將到未到的跡象,卻突然聽到了一聲春雷的。那聲春雷來得那樣突然,那樣美妙,那樣遙遠,讓我一時百感交集。立若木雞。
雨水飄落下來了。雨水如絲,細如馬毛。眼前很快煙霧朦朧,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水,正好在雨水這個節氣落下來。一切都是這麼準確。我知道,今日之後,雪將變作雨,雪和雨其實是迥異的物理過程,雪是凝結,雨是散落。雪花讓大地禁錮自封,雨水溶解泥土顆粒,讓大地解凍。雨絲落在田園,也落在我身上,臉上,雖然有些涼,但已經沒有了逼仄的冷。微涼。濕潤。我從坡地的南邊走到北邊,感覺到大概有一億條絲線鉆入我的田園裏,雨水落在山棗樹上,棗樹枝更加黝黑。落在桃樹上。落在柳樹上。落在麥苗上。落在麥苗的微白的積雪上。落在尚硬的土地上。落在迎春花的芽苞上。落在迎春花的莖條上。迎春花的枝條很快就柔順起來,我掐斷一條細莖,看見枝條裏有一條小溪,那是另一條細小的瓦河。裏面流淌的是生命的漿液。那漿液裏有花有葉,也有看不見的果。
鄰地的劉三跑過來,剛才他正在旁邊的地裏翻地。他有好幾個大棚,種菜賣給城市,但他也有一塊自留地,和我一樣,拒絕使用一切現代科技來耕作土地,也拒絕使用一切現代工具來收割莊稼。去年我和劉三合作得很好,我們互相幫忙照看田園,收割的時候我們一起拿著鐮刀收割,累了一起坐在田埂上抽煙。我記得麥子收割下來,我和劉三一起拉著石滾軋場;劉三是個好把式,起風的時候,他揚起木鍁揚場,我給他打下落;去年耩地的時候,我拉樓劉三搖耬播種,劉三搖耬搖得均勻,播下的種子出苗率高;去年我的菜園裏收獲了蔬菜,我跟著劉三挑著黃瓜茄子去趕集賣菜,賣完了菜我請劉三到酒館裏喝酒,結果菜錢還不夠我們喝酒的,劉三笑話我不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我也哈哈大笑,告訴劉三,我有工資,不缺酒錢,我缺的是勞動,是參加耕耘土地收獲果實的勞動。劉三說,你們城裏人日怪,放著清福不享,跑到這農村來受罪。我說,人活著享福太多身體就不行了,這裏也不行了(我指著我的心臟說),你看我勞動一年,頸椎也好了,腰也不疼了,前列腺也不腫了,腳氣也沒有了。劉三就明白了,劉三說,你是個活明白了的人。劉三那天和我都喝醉了,我們相互攙扶著回家,他去鄉村,我去田園的草棚睡了一覺。
劉三戴著個草帽過來,把草帽摘給我,說,快戴上吧,你這個腦袋不禁雨淋。我說,你是禿頂,還是你戴著。劉三說,別看是個禿頂,卻也是個不怕雨的葫蘆。我執拗不過他,戴上他的草帽,誇他有先見之明,知道今天要下雨。劉三擼一把濕漉漉的臉說,我知道節氣準哩。我掏出一顆煙遞給劉三,一只兔子從遠處山坡上跑來,歪著頭看著我們兩個怪人點煙,我和劉三也歪著頭看了它半天。劉三說,我認識這只兔子,去年咱們得豆苗子被它啃掉過半壟,我得嚇唬嚇唬它。劉三彎腰拾個坷垃,兔子扭頭就跑,跳出去多遠還回頭張望。我和劉三哈哈大笑,我說,就當咱們救濟扶貧了它一家子。劉三吐口煙說,扶貧個屌!過年我還得給它發紅包哩!我知道劉三心疼莊稼,他才是真正的莊稼人,我的慈悲在劉三面前其實很膚淺。但我知道劉三不吃兔子肉,我說放心的,要是碰上胡二,這只兔子大概就要倒黴了。劉三扛著抓鉤,他刨了一片地,他說要種點兒菜,問我是不是也要種點兒。我說,當然要種,我還得等著和你一起去賣菜呢。劉三說,等雨停了你也得抓緊翻地了。我說,好,下次我就帶鐵鍁和抓鉤過來。劉三說,那好,菜種子菜苗的事就包在他身上了。我把兜裏的那盒煙都掏給劉三,說,拜托你了。劉三拍了胸脯說,老弟放心,種菜我是老行家了。
這樣聊了一陣子,身上有些冷,劉三說,咱們回吧。我說好,天晴了咱們再來。我和劉三挪動著腳,鞋上都沾了厚厚的泥巴,一走一扭,一走一扭的,像個笨鴨子。劉三離家近,過了瓦河朝村上走去,我推上自行車,往相反的方向回家去。騎車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在想,我得在田間好好拾掇間房子,到時候莊稼活多的時候,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在田裏睡覺。那間草棚子已經有些漏雨,我得好好的苫些草,覆覆頂。還得壘上墻,不用磚,直接用泥垛墻,泥土房子冬暖夏涼,我住在這裏舒服得很。等妻子休息的時候,我也讓她一塊到這裏來度假,渴了就到坡下瓦河裏去汲水,餓了就吃這田裏的收獲的果實和菜蔬,晚上在田地裏看月亮數星星,吹山風,聽落雨,沒事的時候把劉三和胡二喊來喝酒。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有一個好職業,文化館的創作員,不用坐班,我的任務就是到處閑逛,到處溜達,觀察觀察自然,體驗體驗生活,收集收集民歌,寫點兒文章交差了事。我今年給自己定的任務就是,侍弄好這半畝田園,收獲一排子車蔬菜,幾布袋糧食,然後寫一部書,就寫這半畝閑田,寫它的春夏秋冬,它的繁華與孤獨,寫它生長的莊稼蔬菜,寫在它倉庫裏生活的田鼠、螞蟻和蚯蚓。
等那間房子修繕完畢,我也算是有了山間別墅了,收獲的季節,我打算邀請我的家人和朋友來這裏,賞賞月,品品茶,我還要邀請劉三過來,他是村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讓他給我打個下手做席。
驚蟄
前幾天下了一場春雨,雨量不大,卻不緊不慢下了兩天。這些雨絲就像是一根一根的細針,在給板結的大地做針灸按摩。兩天過去,大地經絡舒暢,血脈通順,僵硬變作柔軟,踩在土地上,到處都變得泥濘起來。我換了膠鞋,去南坡看了一次。劉三在他坡地的一角壘了一個土炕,老遠就看見那裏冒起的裊裊白煙。那個土炕,上面遮了塑料布,塑料布上苫了稻草,裏面則是劉三養育的瓜苗菜苗。土炕下面留了煙道,劉三每天去那裏燒上點木柴,保持土炕裏泥土的溫度。那裏面的泥土裏始終插著一個溫度表,隨時檢測泥土的溫度,溫度低了就燒點兒火,高了就停了燒柴。劉三說,這樣可以防備倒春寒對秧苗的傷害。我說你這是大棚種植呀?劉三說,這可不是大棚種植,我大棚種植的菜苗都是從別人那裏進貨的,這種小地炕多少年前就有,他父親就是這樣教他育苗的。自留地的菜可不能馬虎。我原來是反對劉三提前育苗的,按照自然法則,晚些時再育苗不遲。但劉三是菜農,有經驗,說這樣育苗不影響蔬菜的品質,這樣在收割麥子之前就吃上西瓜黃瓜,早早把苗兒育好,等春分一過,撤掉棚子,秧苗已經長了一紮多高,根莖肥碩,除了兩個瓣芽外又長出了幾片葉子。這時候的秧苗最潑實,比那種直接在泥地裏點種生苗要好得多。我不懂這些,就由他去,我只負責提供點種子,育苗的工作歸他管理。到時候,劉三會把各種瓜菜秧苗分給我一些,我那一點兒土地,也費不了多少秧苗的,百兒八十棵就夠了。
劉三這一炕秧苗可以培育出幾千棵苗子,也要費不少的勞力工夫。他自留地那一塊一畝多地,蔬菜除了供自家使用外,還有一家專供的高品質飯店,是他妻弟開的,據說用的蔬菜都是有機蔬菜。劉三這裏是飯店的專供菜園,質量可靠,據說那飯店不大,但是菜價很高,還是人滿為患。雨水節氣過後,點種上炕的那天我來幫忙過的。那天劉三還請了胡二,張四和趙五過來幫忙。去年我有事耽誤沒有參加,今年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勞動,我還有點兒興奮。那天早上我早早地騎車來到南坡,劉三和他老婆已經在地裏忙活了。頭一天他和張四已經把土炕壘好了,頭天晚上也已經試燒了一個晚上,我把頭伸進棚子裏,只覺得裏面熱烘烘的。棚子裏的溫度表顯示在16度上,劉三說,這個溫度正合適。等裝上了種子,溫度還要稍高一點兒,大概在20度左右正好。我去的時候,劉三正把年前曬好的豬糞和地裏挖出來的新鮮泥土摻勻混合。培育這種秧苗,就要使用最原始最綠色的肥料,那就是糞便。人的糞便太臭,雞的糞便力度太大,一般使用豬糞最好。劉三家裏養著一頭老母豬,一年的糞便劉三都積攢著,足足往地裏拉了三大車。豬糞曬幹後,敲碎,砸細,和經過篩子篩出的細土均勻摻合在一起,做菜苗和瓜苗的養料。這樣不用使用化學肥料,綠色種植,我很贊同。為了移苗時候的方便,一個種子要栽種在一個小筒子裏。這個小筒子用報紙卷起來,高約15厘米,直徑大概5厘米左右。裝上糞土混合物後是一個圓柱體。我去的時候,報紙已經按照要求割好粘好了,晾幹了漿糊的報紙折疊著,拈出一個來,一撐就是一個空筒。張四、趙五和胡二也都陸續來了,我們很快就開始工作。抓一把糞土,塞進報紙筒裏,然後摁上一粒種子。一個瓜筒就做成了。不同種類的蔬菜種子分批裝進不同的報紙筒裏,排放到炕裏的時候是劉三親自排放的,他都做好了標記,這一片是西瓜,這一片是黃瓜,這一片是豆角,這一片是西紅柿……胡二看我一把一把抓著糞土往紙筒裏裝,取笑我說,你這作家不怕糞土臟啊?這可是臭臭的豬糞哩。我用抓糞土的手點一支煙吸上,說,勞動人民親近糞土最幸福了,臟什麼臟呀?張四沖我挑大拇指,說,你這話說的是理,古人說,不臟不凈,吃了沒病。人太幹凈了就得了潔癖,就愛生病哩。趙五也說,勤抓糞土,增加抵抗力免疫力哩。他一句話把我們都說的都笑起來,胡二捏了腔調說,糞土牌高鈣片,補鈣一片頂五片。那天我們幹了一天的活計,我雖然有些累,但一點兒也沒有腰酸腿疼,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喝了半斤白酒,一口氣吃下了四個饅頭,喝下了兩碗飯湯,渾身覺得熨帖不少。一天的工夫,我們就把活兒幹完了,晚上的時候,晚飯是在劉三家裏吃的,劉三的老婆殺了一只雞,燉了一鍋小雞燉蘑菇,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頓飯。
挨近驚蟄的時候,雨停了,我穿上膠鞋,踏著泥濘,又去了一次南坡。我老是牽掛著劉三的那一炕秧苗,不知道苗兒鉆出來後,長出了幾個芽瓣了?新葉子生出來了沒有?我過去的時候,劉三還撅著屁股在那裏往炕地下的爐道裏送柴禾呢,柴禾是去年風幹的棉花柴。這幾天下雨倒春寒,溫度有些低,外面差不多在三四度左右,我過去掀開棚子門,一股潮氣撲過來,把我的眼鏡都遮霧了。裏面熱烘烘的,慢慢看清,上面劉三是撒了一層水的,每個紙筒裏的種子已經鉆出了地面,彎彎曲曲地臥著脖子,好像豆芽菜一樣。兩個深綠的芽瓣,脫了一層皮,還沒有完全舒展開來。但是,一眼望去,一大片同樣噴薄的生命的色彩卻震撼了我,那就是新生的生命,那就是汁液肥碩,蓬勃欲出的生命。一個兩個感覺不出來,幾千粒種子,幾千棵伸展脖子的幼苗,真是壯觀呀。我對劉三說,要是用相機拍個照片,就取名為“生命”,這個照片一定可以獲獎的。劉三嘿嘿地笑起來,說,那你就拍吧,得了獎金咱們買酒喝。我說,下次我一定拿相機來,太美妙了。
和劉三聊了半天,到田埂上走了一圈,我的膠鞋上全掛滿了泥巴。我仿佛帶了幾十斤重的沙袋子在腳上,走路都趔趄了。我說,等泥巴幹些,我就打算把那間草棚翻蓋了,壘一間結結實實的泥屋子,冬暖夏涼,我也可以在這裏住住,當個落腳點。劉三抽了一口煙,說,行。趁這些天活計還不多,我們趕快把你這屋子蓋起來。我說,要不明天就動手?劉三搖搖頭說,不急不急,壘房子脫泥坯必須得等到驚蟄之後,否則的話,泥坯還容易上凍,凍壞了就不結實了。過了驚蟄就沒事了。我說,這麼準?劉三笑笑,老輩子傳下來的話,還有假?我說,那好,我準備好材料,找木匠物色根大梁,找幾根檁條,到時候兩天的工夫就把梁上了,房頂泥了苫了。劉三說,行,你先準備著,等一過驚蟄,咱們就把這房子蓋起來。
驚蟄這天,天氣有些陰。我扛了把鐵鍁又去了南坡。中國古代將驚蟄分為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黃鸝)鳴;三候鷹化為鳩。”描述已是桃花紅、李花白,黃鶯鳴叫、燕飛來的時節,大部分地區都已進入了春耕。這一天開始,春雷始鳴,驚醒蟄伏於地下冬眠的昆蟲。《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我知道,在我這一片不大的土地裏,是蟄伏著許多生物的。泥土就是一個倉庫,我不知道這些泥巴的顆粒有沒有生命,我只知道,春來化凍,冬來凝結,我只知道,養料滋生,萬木可以葳蕤。去年的時候,我的田裏是有著兩條紅花蛇的。那是在夏天的早晨,我卷了褲腳,趟著露水來田裏鋤草,我就看見了那兩條紅花蛇。它們正在交配,身子扭在一起,像一團麻花。我知道大自然造化有主,萬物都有性愛。一條蛇,也是要追逐異性,取悅異性,交配異性的。或許它們交配的目的更直接,就是為了繁育後代,但是我想它們一定有其他事情無可比擬的交配的快感。我知道螳螂交配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雄螳螂把生殖器插進雌螳螂的生殖器內,那一定有一種幸福的極度的快感在流淌,否則它怎能忍受雌螳螂將其頭咬掉的危險去交配呢?兩條紅花蛇,正在幸福著,我差點踩到了它們身上。我駐足繞道,即使是這樣一個卑微的生命,我也沒有理由剝奪它們的性福,沒有理由剝奪它們繁殖後代的計劃生育特權。人自己可以去追求愛情,感受青春的噴張和逛街胴體纏繞帶來的戰栗,蛇也可以。這一定是兩條相親相愛的蛇。它讓我想起十年前我青春的日子戀愛的美好季節,那種只有開花沒有結果的愛情永將沈澱,那種性交的萌動是最初生命的饋贈,人生應當收藏。我還知道,在這一塊泥地裏,蟄伏著許多只青蛙。前些日子我挖地的時候,就挖到過一只冬眠的青蛙,我真是褻瀆了生命,打攪了它的美夢,我為此祈禱懺悔,重新為它挖了坑讓它繼續酣睡。那只青蛙,也許就是那只青蛙,讓我在去年的多半年裏,傾聽了多少天籟?它鼓起了肚子不怕勞累為我歌唱,那咕哇的聲音讓我數次回到童年。我還知道,在我的這片田地裏,在泥土深處,還住著一家田鼠。它雖然不用冬眠,但是整個冬天裏,它和它的孩子們都蜷縮在泥土裏,相偎取暖。我曾經偷偷在它的洞穴口為它們一家老小放過二斤黃豆,我怕這個漫長的冬天它們斷糧。那一窩子小田鼠應該也長大了吧,它們的父親老K是不是給它們講了一定個冬天的故事和童話?它們是不是也會提到我?這片土地的耕作者老喬?它是用什麼語調來評價我的,我很想知道它們對我的印象,我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 
當然不止這些,這泥土裏的活物們多得很呢。有無數條蚯蚓,無數只屎殼郎,還有許多瞌睡蟲和我叫不上來名字的動物吧?它們既然選擇了這一片土地去休息,去蟄伏,我就應該把它們當做朋友,和它們好好相處,和諧共生。我熱愛它們,尊重他們,一如尊重我自己的生命。生命無罪。至高無上。但是我的朋友們,今天驚蟄了,天上雖然陰著,但我聽到了滾滾的春雷。那麼響亮,轟隆隆從南山而來,這個你們起床的鬧鐘嗎?醒來吧,夥計們,讓我們一起春耕,來翻這片土地,一起來侍弄這片土地,種上莊稼和蔬菜,收獲我們生命需要的糧食。我用鐵鍁挖了下去,還有一片,大概有二三十平方的地方我沒有挖翻起來,這個位置在整個地塊中比較高,土厚,也有些堿。我專門把這裏留出來取土,我蓋房子用土就要從這裏取土。我要活上麥糠,做成土坯,然後壘一間房子,那是我的山間別墅,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南坡別墅”。
關於春耕,劉三那天是用手扶拖拉機耕作的,他開過來問我,要替我也耕一耕,我拒絕了他。我這一片土地這麼小,我要完全自己動手翻地。這是我的勞作的樂趣,也是我給自己定下的原則。用最原始的方法,親近土地,收拾土地,現代社會的快節奏我已經厭煩,我喜歡這種緩慢的節奏。對,緩慢一切都是緩慢的。土地慢慢翻,莊稼慢慢生長,慢慢熟。我坐在地頭慢慢吸煙,慢慢品酒,時光是慢的,生命也是慢的。
今天過來,劉三和張四已經在田裏了。張四是村上的瓦匠,還是建築隊的頭頭,他幫我請了村上的木匠,去山裏取材去了,又帶了兩個泥瓦匠過來,一起幫忙。我的這一間房子需要的木柴不多,只需要一根粗一點的橫梁,十根檁條就可以了。除此之外,頂多再安上一扇窗戶,一扇木門。窗戶和門木匠家裏有舊的,是原來老屋拆下來的,我用了正合適。木匠說,請他吃一頓酒就可以了,呵呵。屋頂上先覆泥頂,再苫稻草。墻就用這個地裏的泥巴壘成,先脫成土坯,五六天就可以晾幹,我和劉三、張四用三天的時間就可以脫出三百多塊土坯,足夠用了。劉三、張四這幾天田裏沒活,除了燒燒苗炕,他就負責給我脫土坯。我負責挖土和泥,他則拿了一個四方形的板子,先把泥巴端到上面摔好,然後用一個帶鐵絲的模子一扣,一塊土坯就成了。弄好之後,把土坯立起來,晾曬著,驚蟄這天,我和劉三、張四三個人幹了個滿頭大汗,到了傍晚的時候,已經脫出了一百多塊土坯,那些土坯排成一列,好像一對整齊的士兵。看著天色已晚,我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弄這些,咱們回去喝酒去。他倆也把毛巾一甩,說,走,回去喝酒去。
胡二在家早備熟了菜肴了。
我買了他的一只羊,讓他在家裏收拾著。我告訴他,這幾天我們幹完活就去他那裏吃肉去,他得負責做好飯,燙好酒,我就請他一起吃羊肉,喝我帶來的高粱好酒。
胡二高興地合不攏嘴,說,好得很,好得很哪!
回去的路上,天上又響起了幾聲春雷,劉三說,老天爺可別下雨,下雨就把我們的土坯給淋壞了,我擡擡頭說,我早觀了天象,今夜之後,天氣晴朗,無雨無風,你就放心吧。
劉三和張四哈哈笑起來,說,那就一醉方休。
我也說,好,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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