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旅店及其他》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

迎春節,凡屬於北溪村中的男子,全為家釀燒酒醉倒了。

據說在某城,痛飲是已成為有幹禁例的事了,因為那裏有官,有了官,凡是近於荒唐的事是全不許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漸漸會興盛起來,道義與習俗傳染了漢人的一切,種族中直率慷慨全會消滅,迎春節的痛飲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樣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將來的北溪,也許有設官的一天吧?到那時人人成天納稅,成天繳公債,成天辦站,小孩子懂到見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亂吠,地方上每個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學會了欺詐,這一天終究會要來吧。什麽時候北溪將變成那類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這一天年青人大約可以見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獅的人,徒手可以搏野豬,對於地方的進化,他們是無從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長輩,眼見到好風俗為大都會文明侵入毀滅,也是無可奈何的。凡是有地位一點的人,都知道新的習慣行將在人心中生長,代替那舊的一切,在這迎春節,用燒酒醉倒是普遍的事!他們要醉倒,對於事情不再過問,在醉中把恐嚇失去,則這佳節所給他們的應有的歡喜,仍然可以在夢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進步只是要他們納捐,要他們在一切極瑣碎極難記憶的規則下走路吃飯。有了內戰時,便把他們壯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這是有政府時對於平民的好處。什麽人要這好處沒有?族長,鄉約或經紀人,賣肉的屠戶,賣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沒有?做田的,打魚的,行巫術的,賣藥賣布的,政府能使他們生活得更安穩一點沒有?

他們願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會不會發生瘟疫?苦牛羊仍然得發瘟,那就證明無須乎官了。不過這時他們還能吃不上稅的家釀燒酒,還能在這社節中舉行那尚保留下來的風俗,聚合了所有年青男女來唱歌作樂,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節中講述各樣的光榮歷史與漁農知識,男子還不會出去當兵,女子也尚無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則更能盡老年人責任。未來的事誰知道呢?過去的不能挽回,未來的無從抵擋,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們睡吧,還有那不曾醉倒的,你們把葫蘆中的酒向肚中灌吧。”這個歌,近來唱時是變成淒涼的喪歌,失去當年的意思了。?

照到這辦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個地方的一群男子不會醉倒,他們面前沒有酒也沒有酒葫蘆,只是一堆焚得通紅的火。他們人一共是七個,七個之中有六個年紀青青的,只有一個約莫有四十五歲左右。大房子中焚了一堆柴根,七個人圍著這一堆火坐下,火中時時爆著小小的聲音。那年長的男子便用長鐵箸撥動未焚的柴燼,它跌到火中心去。

房中無一盞燈,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這七個樸質的臉孔,且將各個人的身軀向各方畫出不規則的暗影了。

那年長的漢子,撥了一陣火,忽然又把那鐵箸捏緊向地面用力築,憤憤的說道:“一切是完了,這一個迎春節應當是最後一個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還是這樣想!他們願意醉死,也不問明天的事。他們都不願意見到穿號衣的人來此!他們都明白此後族中男子將墮落女子也將懶惰了!他們比我們是更能明白許多許多事的。新的制度來代替舊的習慣,到那時,他們地位以及財產全搖動了。……但是這些東西還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無聲音,老人的話說完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聲了。

靜寂中,聽得出鄰居劃拳的嚷聲與唱歌聲音。許許多人是在一杯兩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許許多人是喝得頭腦發暈伏在兒子肩上回家了。許許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這些人,在平時,卻完完全全是有業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歷來為神核準的放縱,僅有的荒唐,把這些人變成另外一個種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眾人卻如此。年長人此時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時不過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沈悶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極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節到了最後的一個,即或如所說,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沈醉狂歡來與這唯一殘余的好習慣致別不可的。這裏則七個人七顆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隨到火星爆裂,終於消失了。

諸人的沈默,在沈默中可以把這屋子為讀者一述。屋為土窯屋,高大象衙門,寬敞如公所。屋頂高聳為泄煙窗,屋中火堆的煙即向上竄去。屋之三面為大土磚封合,其一面則用生牛皮作簾,簾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鋪木床數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櫃外,壁上全是軍器與獸皮。一新剝虎皮掛在壁當中,虎頭已達屋頂尾則拖到地上。尚有野雞與兔,一大堆,懸在從屋頂垂下的大藤鉤上。從一切的陳設上看來,則這人家是獵戶無疑了。

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長的一位。他以打獵為業,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個人用獵槍打斃的。其余六人則全是這人的徒弟。徒弟從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來,學習設阱以及一切拳棍醫藥,這有學問的人則略無厭倦的在作師傅時光中消磨了自己壯年。他每天引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時則把年青人聚在一處來說一切有益的知識。他凡事以身作則,忍耐勞苦,使年青人也各能將性情訓練得極其有用。他不禁止年青人喝酒唱歌,但他在責任上教給了年青人一切向上的努力,酒與婦人是在節制中始能接近的。至於徒弟六人呢?勇敢誠實,原有的天賦,經過師傅德行的琢磨,知慧的陶冶,一個完人應具的一切,在任何一個徒弟中全不缺少。他們把這年長人當作父親,把同伴當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約束,和睦無所猜忌,日在歡喜中過著日子。他們上山打獵,下山與人作公平的交易。他們把山上的鳥獸打來換一切所需要的東西:槍彈,火藥,箭頭,藥酒,無一不是用所獲得的鳥獸換來。他們運氣好時,還可以換取從遠方運來的戒子絨帽之類。他們作工吃飯,在世界上自由的生活,全無一切苦楚。他們用槍彈把鳥獸獵來,復用歌聲把女人引到山中。

這屬於另一世界的人,也因為聽到鄰近有設了官設了局的事情,想起不久這樣情形將影響到北溪,所以幾個年青人,本應在迎春節各穿新衣,把所有野雞、毛兔、山菇、果貍等等禮物送到各人相熟的女人家中去的,也不去了。這師傅本應到廟壇去與年長族人喝酒到爛醉如泥,也不去了。

六個年青人服從了師傅的命令,到晚不出大門,圍在火前聽師傅談天。師傅把話說到地方的變更,就所知道的其余地方因有了法律以後的情形說了不少,師傅心中的憤慨,不久即轉為幾個年青人的憤慨了。年青人各無所言,但各人皆在此時對法律有一種漠然反感。

到此年長的人又說話了,他說,“我們這裏要一個官同一隊兵有什麽用處?我們要他們保護什麽?老虎來時,蝗蟲來時,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漲了水,官也是不能負責的。我們在此沒有賴債的人,有官的地方卻有賴債的事情發生。我們在此不知道欺騙可以生活,有官地方每一個人可全靠學會騙人方法生活了。我們在此年青男女全得做工,有官地方可完全不同了。我們在此沒有乞丐盜賊,有官地方是全然相反,他們就用保護平民把捐稅加在我們頭上了。”

官是沒有用處的一種東西,這意見是大家一致了。

結果他們約定下來,若果是北溪也有人來設官時,一致否認這種荒唐的改革。他們願意自己自由平等的生活下來,寧可使主宰的為無識無知的神,也不要官。因為神永遠是公正的,官則總不大可靠。而且,他們意思是,在地方有官以後,一切事情便麻煩起來了。他們覺得生活並不是為許多麻煩事而生活的,所以只有那歡喜麻煩的種族,才應當有政府的設立必要,至於北溪的人民,卻普遍怕麻煩,用不著這東西!

為了終須要來的惡運,大勢力的侵入,幾個年青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責任放到肩上了。他們一同當天發誓,必將最後一滴的血流到這反抗上。他們談論妥貼,已經半夜,各自就睡了。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處調查,便可以明白這一個迎春節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別多,超過過去任何一個迎春節,這裏的人原是這樣肆無忌憚的行樂了一日。不久過年了。

不久春來了。

當春天,還只是二月,山坡全發了綠,樹木茁了芽,鳥雀孵了卵,新雨一過隨即是溫暖的太陽,晴明了多日,山阿田中全是一旁做事一旁唱歌的人。這樣時節從邊縣裏派有人來調查設官的事了。來人是兩個,會過了地方當事人,由當事人領導往各處察看。帶了小孩子在太陽下取暖的主婦皆聚在一處談論這事。來人問了無數情形,量丈了社壇的地,錄下了井竈,看了兩天就走了。

第二次來人是五個,情形稍稍不同:上一次是探視,這一次可正式來布置了。對於婦女特別註意,各家各戶去調查女人,人人驚嚇不知應如何應付,事情為獵人徒弟之一知道了,就告了師傅。師傅把六個年青人聚在一處,商量第一步反對方法。

年長人說,“事情是在我們意料中出現了,我們全村毀滅的日子到了,這責任是我們的責任,應當怎麽辦,年青人可各提出一個意見來作討論,我們是決不承認要官管理的。”

第一個說,“我們趕走了他完事。”

第二個說,“我們把這些來的人趕跑。”

第三四五六意見全是這樣。既然來了,不要,仿佛是只有趕走一法了。趕不走,倘必須要力,或者血,他們是將不吝惜這些,來為此事犧牲的。單純的意識,是不拘問什麽人,都是不需要官的,既然全不要這東西,這東西還強來,這無理是應當在對方了。

在這些年青簡單的頭腦中,官的勢力這時不過比虎豹之類稍兇一點,只要齊心仍然是可以趕跑的。別的人,則不可知,至於這七人,固無用再有懷疑,心是一致了。

然而設官的事仍然進行著。一切的調查與布置,全不因有這七人而中止。七個人明示反抗,故意阻礙調查人進行,不許鄉中人引路,不許一切人與調查人來往,又分布各處,假扮引導人將調查人誘往深山,結果還是不行。

一切反抗歸於無效,在三月底稅局與衙門全布置妥了。這七個人一切計劃無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為野人論,不納糧稅,不派公債,不為地保管轄,他們這樣做了。

地方官忙於征稅與別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這幾個野人的行為,也不會引起這些國家官吏註意。雖也有人知道他們是尚不歸化的,但王法是照例不及寺廟與山洞,何況就是住山洞也不故意否認王法,當然盡他們去了。

他們幾個人自從搬到山洞以後,生活仍然是打獵。獵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賣,只有那些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鹽布匹衣服煙草來換。他們很公道的同一切人在洞前做著交易,還用自釀的燒酒款待來此的人。他們把多余的獸皮贈給全鄉村頂勇敢美麗的男子,又為全鄉村頂美的女子獵取白兔,剝皮給這些女子制手袖籠。

凡是年青的情人,都可以來此地借宿,因為另外還有幾個小山洞,經過一番收拾,就是這野人特為年青情人預備的。

洞中並且不單是有幹稻草同皮褥,還有新鮮涼水與玫瑰花香的煨芋。到這些洞裏過夜的男女,全無人來驚吵的樂了一陣,就抱得很緊舒舒服服睡到天明。因為有別的緣故,向主人關照不及時,就道謝也不說一聲就走去,也是很平常的事。

他們自己呢,不消說也不是很清閑寂寞,因為住到這山洞的意思,並不是為修行而來的。他們日裏或坐在洞中磨刀練習武藝,或在洞旁種菜澆水,或者又出到山坡頭灣裏坳裏去唱歌。他們本分之一,就是用一些精彩嘹亮的歌聲,把女人的心揪住,把那些只知唱歌取樂為生活的年青女人引到洞中來,興趣好則不妨過夜,不然就在太陽下當天做一點快樂爽心的事,到後就陪到女人轉去,送女人下山。他們雖然方便卻知道節制,傷食害病是不會有的。

在這些年青人身上所穿的衣褲,以及麂皮抱兜,就是這些多情的女人手上針線為做成。他們送女人則不外乎山花山果,與小山貍皮。他們幾個人出獵以前,還可以共同預約,得山羊便贈誰個最近相交的一個女人,得野狗又算誰的女人所有。他們的口除了親嘴就是唱贊美情欲與自然的歌,不象其余的中國人還要拿來說謊的。他們各人盡力作所應作的工,不明白世界上另外那些人懶惰就是享福的理由。他們把每一天看成一個新生的天,所以在每一天中他們除了坐在洞中不出,其余的人是都得在身體與情緒上調節的極好,預備來接受這一天他們所不知道的幸福與災難的。他們不迷信命運,卻能夠在失敗事情上不固執。譬如一天中間或無法與一小山雞相遇,他們到時也仍然回洞,不去死守的。又譬如唱歌也有失敗時,他們中不拘是誰,知道了這事情無望,卻從不想到用武力與財產強迫女子傾心過。

因為一切的平均,一切的公道,他們嫉妒心也很薄弱,差不多看不出了。

那師傅,則教給這幾個年青人以武藝與漁獵知識外,還教給這些年青人對於征服婦人的法寶。為了要使情人傾心,且感到接近以後的滿意,他告他們在什麽情景下唱什麽歌,以及調節嗓子的技術。他又告他們如何訓練他的情人,方能使女人快樂。他又告他們如何保養自己,才能成為一個忠於愛情的男子。他象教詩的夫子指點他們唱歌,象教體操戰術的教官指點他們對付女人,到後還象講聖諭那麽告誡他們不可用不正當方法騙女人的愛情與他人的信任。

師傅各事以身作則,所以每晨起身就獨早。打老虎他必當先。擒蛇時他選那大的。泅水他第一個泅過河。爬樹他占那極難上的。就是於女人,他也並不因年紀稍長而失去勇敢與熱誠!凡是一個女子命令到幾個年青人辦得下的,與他好的女子要他去做,也總不故意規避的。

人類的首領,象這樣真才是值得敬仰的首領!

日子是一天一天過下來了,他們並不覺得是野人就有什麽不好處。至於顯而易見的好處,則是他們從不要花一個錢到那些安坐享福的人身上去。他們也不撩他,不惹他,仍然尊敬這種成天坐在大瓦屋堂上審案、罰錢、打屁股的上等人。

國家的尊嚴他們是明白的,但他們在生活上用不著向誰驕傲,用不著審判,用不著要別人坐牢挨打,所以他們不需要有官管理,自己能照料活一世下來了。

他們是快快樂樂活下來了,至於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確很快的便與以前不同了。迎春節醉酒的事真為官方禁止了,別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時信仰天的,如今卻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為天的報應不可靠,大王卻帶了無數做官當兵的人,坐在極高大極闊氣的皇城裏,要誰的心子下酒只輕輕哼一聲,就可以把誰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還有不同的,是這裏漸漸同別地方一個樣子,不久就有種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飯的人了。又有靠說謊話騙人的大紳士了。又有靠狡詐殺人得名得利的偉人了。又有人口的買賣行市,與大規模官立鴉片煙館了。地方的確興隆得極快,第二年就幾幾乎完全不象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節一轉眼又到了,荒唐的沈湎野宴,是不許舉行的,凡不服從國家法令的則有嚴罰,決無寬縱。到迎春節那日,凡是對那舊俗懷戀,覺得有設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歸籍了的子民有遵守法令的義務,但若果是到那山洞去,就不至於再有拘束了。於是無數的人全跑到山洞聚會去了,人數將近兩百,到了那裏以後,作主人的見到來了這樣多人,就把所獵得的果貍、山豬、白綿、野雞等等,熏燒燉炒辦成了六盆佳肴,要年青人到另一地窖去擡出四五缸陳燒酒,把人分成數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客氣的就合當挨餓,勇敢的就成為英雄。

眾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頭上,說是做皇帝的也不過是一頂帽子擱到頭上,帽子是用金打就的罷了,於是贊成這醉話的其余醉人,頭上全是木碗瓜瓢以至於一塊豬牙幫骨了,手中則拿得是山羊腿骨與野雞腳及其他,作為做官做皇帝的器具,忘形笑鬧跳擲,全不知道明天將有些什麽事情發生。

第二天無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還在夢中,有七十個持槍帶刀的軍人,由一個統兵官用指揮刀調度,把野人洞一圍。用十個軍人伏侍一個野人,於是將七個屍身留在洞中,七顆頭顱就被帶回北溪,掛到稅關門前大樹上了。出告示是圖謀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殺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則酌量罰款,自首不速察出者,抄家,本人充軍,兒女發官媒賣作奴隸。

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為地方進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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