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醒的人,去看睡著了的另一種人,才會覺到有意思的。他們是從很遠一個地方走來,八十裏,或一百裏的長途,疲勞了他們的筋骨,因此為熟睡所攫,張了口,象死屍,躺在那用幹稻草鋪好的硬炕上打鼾。他們在那裏做夢,不外乎夢到打架、口渴、燒山、賭錢等等事。他們在日裏時節,生活在一種已成習慣了的簡單形式中,吃、喝、走路、罵娘,一切一切覺得已夠,到可以睡時就把腳一伸,躺下一分鐘後就已睡著了。

這樣的人在各處全不缺少。生在都會中人,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極多的一種上等人,他也不會知道這種人的存在的。俄國的高爾基,英國的蕭伯納,中國的一切大文學家,以及詩人,一切教授,出國的長虹,講民生主義的黨國要人,極熟習文學界情形的趙景深,在女作家專號一書中客串的男作家,他們也無一個人能知道。革命文學家,似乎應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們,去發現組織在革命情緒裏的愛去了,也仿佛極其茫然。

中國的大部分的人,是不但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記的情形下,同時也是生活在文學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寬,打仗還不容易,其余無從來發現,這大概也是當然的道理了。這裏一件事,就是把中國的中心南京作起點,向南走五千裏,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個異族聚居名為苗窠的內地去。這裏是說那裏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為黑貓的小店中,有四個走長路的人,還睡在一個長大木床上做夢。他們從鎮遠以上,一個產紙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擔紙下來,預備到屈原溯江時所停船的辰陽地方去。路走了將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們就可以把紙賣給鋪子回頭了。做著這樣仿佛行腳僧事業的人,是為了生兒育女的緣故,長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計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過夜。習慣把這些人變成比他一種商人更能耐勞,旅店與家也近乎是同樣的一種地方了。

這旅店開設在山腳,過湖南界下辰州的是應翻山過去的,走了長路的因此多數在此住宿,預備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體恢復過來,蓄了力上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歲的婦人,屬於花腳苗。這婦人為什麽被人取名為黑貓,是很難於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膚微黑,又逗人歡喜的緣故。這名字好象又是這婦人丈夫所取的。為自己婦人取下了這樣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卻把名字留給一切過往客人呼喚了。把名字留給過往客人呼喚,原是不什麽要緊,黑貓的身體,自從丈夫死了以後,倒並不如名字那樣被一般人所有!

歡喜白皮膚,苗族中並不如漢人嗜好之深。對於黑的認識,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國人還有知識的。然而黑貓自從丈夫死了以後,繼續了店中營業,賣飯、賣酒、且款待來往遠方的客人住宿,卻從不聞誰個人對黑貓能有皮膚以內的認識。凡是出門經商作事的人全不是無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註意到生意以外的婦女們臉孔,但對於黑貓,總象她真是個貓,與男女事無關,與愛情無分。事情也並不怎樣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腳族婦女。烏婆族婦女的風流嬌俏,在這婦人身上並不缺少,花腳族婦女的熱情,她也秉賦很多,同時她有那白耳族婦女的自尊與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讓他死去,她在一種選擇中做著寡婦活下來了。

她在寡婦的生活中過了三年,沒有見到一個動心的男子。

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邊失了誘人的功效,布衣族男子的歌聲也沒有攻克這婦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貴並不是她所要的東西,煙土客的揮霍她只覺得好笑。為了店中的雜事,且為了保鏢需人,她用錢雇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駝背人助理一切。

來到這裏的即或心懷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約不來則又是辦不到的事。這黑貓的本身就是一件招來生意的東西,至於自黑貓手中做出的菜,吃來更覺得味道真好,也實有其人。

因為這樣,黑貓在眾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與憂患是同時都有得到的方便,她應得到的全來了。在營業上心懷上占了優勢的黑貓,在身體上災難上不可免的也來了。用歌聲,與風儀,與富貴,完全克服不了黑貓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來作最後一舉的事了。虧了黑貓的機警,仍然不至於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數畢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發白,黑貓是就應當同那駝子起身,為客人熱水洗臉,或燙一壺酒,讓客人在竈邊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來開門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是冬天,還可以再把身子蜷到棉絮中睡一覺。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則大清早各處全是霧,也將走到大路旁井邊去擔水,把水缸中貯滿清水為止。擔水的事是黑貓自作的。

黑貓今天特別醒得早,醒時把麻布蚊帳一掛,把床邊小小窗子推開,滿天的星子,滿院子蟲聲,冷冷的風吹來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氣一定晴朗。蟲聲象為露水所濕,星光也象濕的,天氣太美麗了。這時節,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輕輕的唱著歌送她的情人出門越過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這時聽到雞叫,把那與他玩嬉過一夜的女人從山峒中送轉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別時流淚賭咒!黑貓想起了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來了。別人作過的事她不是無分!別一個作店主婦的人都有權利在這時聽一點負心男子在床邊發的假誓,她卻不能做。別的婦人都有權利在這時從一個山峒中走出,讓男子脫下蓑衣代為披上送轉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結實光滑的身體,長長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為男子夜來享受的麽?可是一個有權享受她的男子,卻安安靜靜睡到土裏四年,放棄這權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濟。

今天的黑貓真有點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卻是平時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應在算賬這些糾葛上感覺到客人好壞的,這時卻從另一些說不分明的印象上記起住宿的客人來了。四個客,每年來去約在十五六次左右,來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經有數年了。因為熟,她把每一個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開,來做一點只有夫妻可以有的親密,不拘形跡的事體,那原無妨於事的。山高水長兩人分手又是一個月,正因為難於在一處或者也就更有意思。這些事,在另一時本來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還無一個她所要的男子。此時的四個紙客,就無一個象與她可以來流淚賭咒的。她即或願意在這四碗菜中好歹選取一碗,這男子因為太與主人相熟,也就很難自信在這個有名規矩的婦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這黑貓性情,無端的變了。

一種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長大,黑貓開始來在這四個旅客中思索那可以親近的人了。她要的是一種力,一種圓滿健全的、而帶有頑固的攻擊,一種蠢的變動,一種暴風暴雨後的休息。過去的那個已經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給她的好經驗,使她回憶到自己失去的權利,生出一種對平時矜持的反抗。她覺得應當抓定其中一個,不拘是誰,來完成自己的願心,在她身邊作一陣那頂撒野的行為。她思索這樣事情時,似乎聽得有人上山的聲音了。

她又從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無從數清,極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頭上顯得出廟宇的輪廓,無論如何天是快明了。

聽到雞叫的聲音,聽到遠處水磨的嗚咽聲音,且聽到狗的聲音。狗叫是顯然已有人乘早涼上路了。在另一時,她這時自然應當下床了,如今卻想到狗叫也有時是為追逐那無情客人而懷了憤恨的情形的,她懶懶的又把窗關上了。

那駝子原是一個極準確的鐘,人上了年紀,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這時已在那廚竈邊打火鐮燃燈,聲音為黑貓聽到了。

黑貓在床上,象是生了氣,說,“駝子,你這樣早做什麽?”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氣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薩保佑!”

駝子照例把燈一燃,就拿燈到客人房中去,於是客人也醒了。

一個客人問駝子天氣怎麽樣。

“好天氣!這種天氣是引姑娘上山睡覺,比走長路還合式的天氣!”

駝子的話把四個客人中有三個引笑了,一個則是正在打哈欠。這打哈欠的人只顧到打哈欠,所以聽不真。駝子象有意說話給這四個客人以外另一個人聽,接口說:“如今是變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來的人成天早早起來作事。從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來的也更早,但作的事情卻是從他相好的被裏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們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霧大對面不見人,還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濃心幹凈的女人了。”

主人黑貓在後房聽到駝子的話,大聲喊他,說,“駝子,你把水燒好,少在那裏說呆話!”

“噢,噢,”這駝子答應了,還向這四個客人做一個爛臉,表示他所說的話不是無根,主人就是一個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說的是“世界變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時唱歌喝酒,倒來作飯店主人。作了飯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話說完,因為已到了竈邊,有竈王菩薩在。大約是天氣作的怪,這個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不應當了。

聽到駝子發了感慨的黑貓,這時已起了床,趿了鞋過客人這邊房來,衣服還未扣好,一頭的發隨意盤在頭上蓬起象鷹窠,使人想象到山峒狼皮褥上的媚金,等候情人不來自殺以前的樣子。客人中之一,聽到駝子的不平言語,見有黑貓的苗條身段,見到黑貓的一對脹起的奶,起了點無害於事的想頭,他說:“老板娘,你晚來睡得好!”

她說,“好呀!我是無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處,那就更好。”

黑貓在平時,聽到這種話,顏色是立刻就會變成嚴肅的。

如今卻斜睨這說笑話的客人笑。她估量這客人的那一對強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後又望到這客人的那個鼻子,這鼻子又長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裏穿衣,系帶,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竈邊去套草鞋。說笑話的那個客人獨在最後。在三個夥伴出去以後,黑貓望到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種說不分明的潛意識在,所以手揣到自己的懷裏把身子搖擺著,想同客人說兩句話。

這客人雖曾與黑貓說了一句笑話,是想不到黑貓此時欲望的。夥伴去後見到黑貓在身邊,倒無一句可說的話了。他慢慢把裹腿綁好,就走出房了。黑貓本應在這時來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象一個裝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個客人,因為找那紮在床頭的草煙葉,從外面走來,黑貓趕即起來為客人拿燈照亮,客人把煙葉找到,也不註意到這婦人與往日大不同處,又走出去了。

黑貓拿了燈跟出房來,把燈放在竈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擔水,就拿了扁擔在手,又從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門開了,外面的街有兩三只狗走過身,她又忙把門關上。“駝子,近來怎麽野狗又多起來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來了。我說了多久,要裝一個藥弩,總不得空。我聽人說野狗皮在辰州可賣三四兩銀子一個,若是打到一對狐種狗,我就可以發財了。”

那大鼻子客人說,“豈止三四兩銀子?我是親眼見到有人化十塊錢買一個花尾獾子的。”

“這話信不得。”另一個客人則有疑惑,因為若果這話可靠,那這紙生意可以改為獵狐生意了。

“誰說謊?他們賣獺是二十兩銀子,我親眼見的,可以賭咒。”

“你親眼見些什麽呢?許多事你就不會親眼見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這話是黑貓說的。說了她就笑。

他們都不知道她所說意義何所在,也不明白為什麽而笑。

但這個大鼻子客人,則仿佛有所會心了,他在一種方便中,為眾人所忽略時,摸了一下黑貓的腰,黑貓不作聲,只用目瞅著這人的鼻子,好象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種東西。

雖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獸物,本用不著害怕的,所以不久黑貓又開門出去擔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煙桿跟了出去,預備打狗或者解溲,總有事。這一擔水象是在一裏路以外挑回的,回來時黑貓一句話不說,坐在竈邊烤火。

駝子見大鼻客人轉來更慢,卻說以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貓。某一個地方總也真有那種能吃人的貓狗吧。被狗嚇的是有人,至於貓,那是並不象可怕的東西了,有人問到時,大鼻客人是說得出的。

洗完臉,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為客人煮了一碗雞蛋,把蜂糖放在雞蛋裏。吃完後,送了錢,天已大亮,四個客人把扁擔扛上了肩,翻出去了。黑貓主人癡立在門邊半天,又坐到竈邊去半天,無一句話同駝子可說。

過了一個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了。賣紙人四個中不見了那位大鼻子,問起緣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發急癥死了。

又過了八個月,這旅店中多了一個小黑貓,一些人都說這是駝子的兒子,駝子因為這曖昧流言,所以在小黑貓出世以後,做了黑貓的丈夫。

黑貓是到後真應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話,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個紙客,還是仍然來往住宿到這旅店中,一到了這店裏,見到駝子的樣子,總奇怪這個人能使黑貓歡喜的理由,不知在什麽地方。這些事誰能明白?譬如說,以前是同伴四個,到後又成為三個,這件事就誰也不知道清楚。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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