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彥(1902~1944),浙江鎮海人,現代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憤怒的鄉村》,散文集《隨蹤瑣記》等。

或是因為年幼善忘,或是因為不常見面,我最初幾年中對父親的感情怎樣,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至於父親那時對我的愛,卻從母親的話裏就可知道。母親近來顯然正深深地記念父親,又加上年紀老了,所以一見到她的小孫兒吃牛奶,就對我說了又說:

“正是這牌子,有一只老鷹!……你從前奶子不夠吃,也吃的這牛奶。你父親真舍得,不曉得給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帶了一打來,用木箱子裝著。那是比現在貴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現在的少……”

不用說,父親是從我出世後就深愛著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記憶的我對於父親的感情,卻是從六七歲起。

父親向來是出遠門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約在家裏住一個月。時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來總帶了許多東西;肥皂,蠟燭,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幹……都夠一年的吃用。此外還有專門給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紙筆,書籍……

我平日最歡喜和姊姊吵架,什麼事情都不能安靜,常常挨了母親的打,也還不肯屈服。但是父親一進門,我就完全改變了,安靜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們家裏,我的心裏充滿了畏懼,但又不像對神似地懾於他的權威,卻是在畏懼中間藏著無限的喜悅,而這喜悅中間卻又藏著說不出的親切的。我現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說話了;我不再跳跑,甚至連走路的腳步也十分輕了;什麼事情我該做的,用不著母親說,就自己去做好;什麼事情我該對姊姊退讓的,也全退讓了。我簡直換了一個人,連自己也覺得:聰明,誠實,和氣,勤力。

父親從來不對我說半句埋怨話,他有著宏亮而溫和的音調。他的態度是莊重的。但臉上沒有威嚴卻是和氣。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膚的血色本來很好,喝了一點酒,臉上就顯出一種可親的紅光。他愛講故事給我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常常因此把一頓飯延長了一二個鐘點。他所講的多是他親身的閱歷,沒有一個故事裏不含著誠實,忠厚,勇敢,耐勞。他學過拳術,偶然也打拳給我看,但他接著就講打拳的故事給我聽:學會了這一套不可露鋒芒,只能在萬不得已時用來保護自己。父親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為祖父是業醫的,遺有許多醫書,他一生就專門研究醫學。他抄寫了許多方子,配了許多藥,贈送人家,常常叫我幫他的忙。因此我們的墻上貼滿了方子,衣櫃裏和抽屜裏滿是大大小小的藥瓶。

一年一度,父親一回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得到了學好的機會:有事可做,也有學問可求。

然而這時間是短促的。將近一個月,他慢慢開始整理他的行裝,一樣一樣地和母親商議著別後一年內的計劃了。

到了遠行的那夜一時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紮著被包箱夾,一面要母親去預備早飯。二時後,吃過早飯,就有劃船老大在墻外叫喊起來,是父親離家的時候了。

父親和平日一樣,滿臉笑容。他確信他這一年的事業將比往年更好。母親和姊姊雖然眼眶裏貯著惜別的眼淚,但為了這是一個吉日,終於勉強地把眼淚忍住了。只有我大聲啼哭著,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到了大門外的埠頭上。

父親把我交給母親,在燈籠的光中仔細地走下階級,上了船,船就靜靜地離開了岸。

“進去吧,很快就回來的,好孩子。”父親從船裏伸出頭來,說。

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鐘後,它迅速地消失在幾步外的橋的後面。一陣關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

“進去吧,還在夜裏呀。”過了一會,母親說著,帶了我和姊姊轉了身。“很快就回來了,不聽見嗎?留在家裏,誰去賺錢呢?”

其實我並沒想到把父親留在家裏,我每次是只想跟父親一道出門的。

父親離家老是在夜裏又冷又黑。想起來這旅途很覺可怕。那樣的夜裏,岸上是沒有行人也沒有聲音的,倘使有什麼發現,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惡獸。尤其是在河裏,常常起著風,到處都潛著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經過的兩岸大部分極其荒涼,這裏一個墳墓,那裏一個棺材,連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親卻平靜地走了,露著微笑。他不畏懼,也不感傷,他常說男子漢要膽大量寬,而男子漢的眼淚和珍珠一樣寶貴。

一年一年過去著,我漸漸大了,想和父親一道出門的念頭也跟著深起來,甚至對於夜間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羨慕。到了十四五歲,鄉間的生活完全過厭了,倘不是父親時常寄小說書給我,我說不定會背著母親私自出門遠行的。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我終於達到了我的誌願。父親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時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親身邊只留著一個五歲的妹妹。她這次終於遏抑不住情感,離別前幾天就不時流下眼淚,到得那天夜裏她傷心地哭了。

但我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我很久以前聽到我可以出遠門,就在焦急地等待著那日子。那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樂。我滿臉笑容,跟著父親在暗淡的燈籠光中走出了大門。我沒註意母親站在岸上對我的叮囑,一進船艙,就像脫離了火坑一樣。

“竟有這樣硬心腸,我哭著,他笑著!”

這是母親後來常提起的話。我當時歡喜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心裏十分的輕松,對著未來有著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將是快樂的,光明的。

“牛上軛了!”

別人常在我出門前就這樣地說,像是譏笑我,像是憐憫我。但我不以為意。我覺得那所謂軛是人所應該負擔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樂意地用兩肩承受了那負擔,而且覺得從此才成為一個“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與沈寂的美。從篷隙裏望出去,看見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這裏那裏鑲著亮晶晶的珍珠。兩岸上緩慢地往後移動的高大的墳墓仿佛是保護我們的炮壘,平躺著的草紮的和磚蓋的棺木就成了我們的埋伏的衛兵。樹枝上的鳥巢裏不時發出嘁嘁的拍翅聲和細碎的鳥語,像在慶祝著我們的遠行。河面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動著,船像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上滑了過去。船頭下低低地響著淙淙的波聲,接著是咕呀咕呀的前槳聲,和有節奏的嘁咄嘁咄的後槳撥水聲。清洌的水的氣息,重濁的泥土的氣息和復雜的草木的氣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切的香氣。

我們的船彎彎曲曲地前進著,過了一橋又一橋。父親不時告訴著我這是什麼橋,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我靜默地坐著,聽見前槳暫時停下來,一股寒氣和黑影襲進艙裏,知道又過了一個橋。

一小時以後,天色漸漸轉白了,岸上的景物開始露出明顯的輪廓來,船艙裏映進了一點亮光,稍稍推開篷,可以望見天邊的黑雲慢慢地變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隱約地走了出來,然後像一層一層地脫下衣衫似地,按次地露出了山腰和山麓。

“東方發白了,”父親喃喃地念著。

白光像凝定了一會,接著就迅速地揭開了夜幕,到處都明亮起來。現在連岸上的細小的枝葉也清晰了。星光暗淡著,稀疏著,消失著。白雲增多了,東邊天上的漸漸變成了紫色,紅色。天空變成了藍色。山是青的,這裏那裏迷漫著乳白色的煙雲。

我們的船駛進了山峽裏,兩邊全是繁密的松柏,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樹。河水漸漸清淺,兩邊露出石子灘來。前後左右都駛著從各處來的船只。不久船靠了岸,我們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當我踏上埠頭的時候,我發現太陽已在我的背後。這約莫二小時的行進,仿佛我已經趕過了太陽,心裏暗暗地充滿了快樂。

完全是個美麗的早晨。東邊山頭上的天空全紅了。紫紅的雲像是被小孩用毛筆亂塗出的一樣,無意地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頂上一團濃雲的中間露出了一個血紅的可愛的緊合著的嘴唇,像在等待著誰去接吻。西邊的最高峰上已經塗上了明耀的光輝。平原上這裏那裏升騰著白色的炊煙,像霧一樣。埠頭上忙碌著男女旅客,成群地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轎夫,喊著,追趕著,跟隨著,顯得格外的緊張。

就在這熱鬧中,我跟在父親的後面走上了山坡,第一次遠離故鄉,跋涉山水,去探問另一個憧憬著的世界,勇往地肩起了“人”所應負的擔子。我的血在飛騰著,我的心是平靜的,平靜中滿含著歡樂。我堅定地相信我將有一個光明的偉大的未來。

但是暴風雨卷著我的旅程,我愈走愈遠離了家鄉。沒有好的消息給母親,也沒有如母親所期待的三年後回到家鄉。一直過了七八年,我才負著沈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長我的土地。那時雖走著出門時的原來路線,但山的兩邊的兩條長的水路已經改駛了汽船,過嶺時換了洋車。叮叮叮叮的鈴子和嗚嗚的汽笛聲激動著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線完全改變了。山嶺已給鏟平,離開我們村莊不遠的地方,開了一條極長的汽車路。它把我們旅行的時間從夜裏二時出發改做了午後二時。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亂了,沒有一刻不是強烈地被震動著。父親出門時是多麼的安靜,舒緩,快樂,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計劃,有安定的終身的職業。而我呢?紊亂,匆忙,憂郁,失望,今天管不著明天,沒有一種安定的生活。

實際上,父親一生是勞碌的,他獨自負荷著家庭的重任,遠離家鄉一直到他七十歲為止。到得將近去世的幾年中,他雖然得到了休息,但還依然刻苦地幫著母親治理雜務。然而,他一生是快樂的。盡管天災燒去了他親手支起的小屋,盡管我這個做兒子的時時在毀損著他的產業,因而他也難免起了一點憂郁,但他的心一直到臨死的時候為止仍是十分平靜的。他相信著自己,也相信著他的兒子。

我呢?我連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沒有一刻能夠平靜。

當父親死後二年,深秋的一個夜裏二時,我出發到同一方向的山邊去,船同樣地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似的水面滑著,黑色的天空同樣地鑲著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裏卻充滿了煩惱,憂郁,淒涼,悲哀,和第一次跟著父親出遠門時的我仿佛是兩個人了。

原來我這一次是去掘開父親給自己造成的墳墓,把他永久地安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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