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連翹樹對春天的到來是矜持的。就是到了楊白柳綠的多日之後,它的枝條上還不肯透出些微的春嫩。它對季節總有一種懷疑包含在其中,如同人類對天氣變化預測的謹慎。所以,當春天到來時,它為了躲避溫暖中倒春寒掉調頭襲擊,從而有了矜持的防範。可是,當它確信春天已至,倒春寒不會再有時,它在仲春之前的某個夜晚,借著月光的朦朧,也許是你沈睡的零時,也許是你在夢中的後更,711號園裏成百上千株的連翹樹,在某一條時令的統一下都悄然發芽了。
似乎春天是在一夜間傾盆倒來的。在一園深重的綠色中,你疏忽了那些連翹的存在。或者,它那多皺、幹枯的樹身和它們彼此間因為上一年爭奪空間而扭扯撕拉的枝條,在空中七橫八豎的淩亂,擾亂了你對春天的想象。如此,你就不再在意它是否泛綠或者終於應下季節之邀,姍姍而來,腳步遲慢而又猶豫。可是,當它一旦踩著四月上旬的時點,決定加入春季的行列,它就將義無反顧地傾其所有,把漫長冬天在地下儲蓄的等待轉化為昭示天下的力量,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水分、肥力、暖流,都將沿著它彎曲折皺的脈管,滔滔不絕、源源不斷地供給到那些看去已經枯幹的枝條上。
薔薇科、椿葉狀的樹葉都還沒有成形,綠色在那枝丫上都還星星點點,似乎還在試探季節的穩定。可是,在人所不知的時候,連翹們又召開了人類無法理喻的集結大會議,宣布了三朝兩日必須滿樹花開的律令。它們的行為是對中國人落實法規的嘲弄。會議結束之後,彼此間爭相的雷厲風行,朝陽東南的枝條,率先一個時辰吐出鵝絨般的顆粒碎花,西北向的枝條,雖然慢了一步,而急腳快步地追趕,卻也同東南向的姐妹們幾乎同時吐出了滿枝的花蕊。
某一天早上,你揉著惺忪的睡眼,或讓牙刷在牙齒上悠然地運動著,推開窗子,你的手和牙刷就一道僵在了口裏口外,眼睛被一片金黃如耳光一樣突如其來地摑了一下。有濃烈濃重一股柔美的香味,隨風灌進了你的窗口。你的第一感覺是,牙床上牙膏的清新是那樣的虛偽和假意。而那黃烈烈的連翹樹的濃郁暴香,則如鄉村少女的胸懷樣質樸而熱烈。丟下牙刷,匆匆喝兩口自來水洗去牙膏人為清新的虛假,從屋子裏出來站到院落裏,才發現院內二十幾株的連翹樹,在葉子都還未全時,轟鳴著在空中開放了。花色如佛像上鍍金的虔誠,其對春暖忠厚的報答,不計成本也不求回報地掛在枝頭,綴滿枝條,成堆成串,讓人擔心因為花開的擁擠,會有花朵被同仁的積極擠得掉落下來。
它們就這樣,在突然之間,排列著隊伍擁向了天空。試探著把鼻頭朝某一串連翹花兒湊過去,它那久候的香味,會如同行軍的螞蟻的隊伍,從你的鼻孔飛速地翻山越嶺,踏上舌道,穿過喉腔,走入你體內的各個角落。由於香味匆忙的奔跑,它淘氣有意地觸碰著路途上的凡物,於是,你不得不面對那滿樹花開以噴嚏和興奮的咳嗽作為對它們盛開的禮贊。也許你因香而噴下的一嚏,正是它們突然花開來仲春報到的憑許。接下來,你信步朝園子的任何一處走過去,鄰居家、路邊上,還有躲在大楊樹下邊和夾在一片桃樹中的連翹們,土山坡上登高遠望的連翹樹,竹林邊上被竹子的無孔不入趕擠搶占了自己地盤的連翹們,也都在大自然有序有時的召喚下,嘩然放開而黃蕊滿枝了。
清晨的朝氣中,湖水邊的空氣絲顯得粗大而凝重,仿佛被什麼拖了後腿而難以流動與行走。可這兒的連翹花的清冽,反而因了潮潤便有了力量和行動的快捷,它們在你看不清的白霧空間裏,把晨霧遲緩的腳步,當做自己快行的腳踏,又混合了霧晨中的水汽,讓自己濃重攤開粗疏的香味變得細潤而綢滑,彌漫在路邊和湖邊,纏繞著這個時段的時間和空間,統治了711號園所有的美、潤、柔和春天的一切。
滿目的連翹花和它柔黃燦爛的香味,成了春天的皇帝。它的權力讓其他一切的美都為它讓路和回避。太陽出來的時候,能看到顆粒狀連翹花苞中水液的金色。放開的小小的花片,在陽光中透著它皮膚的澤亮和嫩麗。如果我可以撕下一個作家斯文的虛偽,就可以寫出花朵皮膚和一個少女乳膚的相似與差異。然而,終於還是不敢把連翹的味道比擬為豐碩的乳溝之香。只能說連翹就是連翹,乳溝就是乳溝,一如說桃花就是桃花,梨花就是梨花。不過,家裏所有插花的瓶飾,再也不用因為腳步的一時之懶,空著或者舉著一枝褪色的枯萎,隨手地一剪一插,那香味就已經在屋裏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了,似乎連一日三餐炒菜中的色拉油和橄欖油,也都是了連翹花透明燦黃的香味了。
有一次,我把一枝連翹花別在我書房的窗欞上,跟來的一只從嚴冬中熬過生命之危的糞蠅竟然落在上面不棄不走,這讓我沮喪而懊惱。拿起一本薄書就在書房裏開窗轟趕,甚至想一書下去,把糞蠅拍死在墻上和書架上。
一場你追我趕的戰役,打下來的結果是,糞蠅從窗裏滑翔機樣飛了出去,而那個細頸的玻璃花瓶則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地面上。那一枝散發著濃烈黃香的連翹花,則在我的腳下,被我生硬無情的皮鞋踩得汁液四流,仿佛有一片澆了金湯的泥漿,攤在倒地的紙簍旁邊。戲劇而悲傷的一幕就從這兒開始了:我彎腰去撿玻璃碎片時,一片玻璃劃破了我的手指,鮮血流在連翹花的汁液上,使那汁液一下變成了殷紅的汁水。這時節,望著那一片紅水,我明白過來,被我從連翹花枝上踩出的黃色汁液,它不是連翹花的水養和流體,而是一種叫連翹的植物的黃色血液和它的生命之腦漿。我捏著我流血的手指,蹲在地上詢問著被我踏踩的花枝:你痛恨一個人把你從母體上剪下來讓你身首分離、遊居他處而又英年早逝嗎?
我們應該體會我們把一節樹枝、一棵小草或一段藤蔓掐斷時,它們應有的疼感和驚恐的抽搐,也應該知道它們被人類順手的一割一剪,必有的那種母子分離的傷悲和彼此再也無法相見的思念與鄉愁。我們看到從我們體內流出的紅色是血液,而把從它們體內流出的青色或黃色視為普通的溪流之水和池塘的液漿物,這實則是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生命的傲慢和漠視。上帝沒有給人類以管理植物的權力和淩駕於萬物之上的高貴,是人類自己以智者的名譽,強盜了植物的自由和生命自成的法則,把我們的要求強加在了植物的頭頂。為什麼我們要以修剪教育的名譽,讓植物長成我們滿意的身材和樣貌?為什麼我們要以那點矯情的插花審美而強迫連翹樹的兒女離開家鄉,到如同牢獄般的屋子裏?
收拾了屋裏的玻璃、花枝和從紙簍逃出來的紙屑後,我站在我家的連翹樹下,對它們起誓承諾說,你們是大自然的兒女,不是人類的尤物,我將再也不會對你們動刀動剪,哪怕在冬來之後修剪樹木最佳的時機中,許多園藝專家都高談闊論時,我也將不會拿著剪刀和木鋸,在你們中間走來走去,以文明的借口而行兇和動武。
我說到做到了。
在711號園,所有的連翹樹都在冬末的年後被園丁修剪得齊整有形,來年四月花開時,每棵連翹都如巨大發光的黃色花傘,而只有我家院裏的連翹,它們自由散漫,隨意生長,哪根枝條想要長一些,它就長一些。它懶得長一些,那就短一些。淩亂呈出的自然,如同流雲在天空隨意地飛漫。於是,在四月園內連翹的花海裏,我家的連翹樹,如同野孩子般,瘋亂地生著和長著,那自由澎湃的花香,仿佛潰堤的水流,也是無序自由地流淌和彌漫。
植物有瘋生的自然權。為了恩報我這點可憐的明悟,在我以後不再剪枝插花的四月間,連翹花反而把它的香味海海湖湖地堆在我的書房和別的屋子裏。去年的四月十六日,我被連翹花熏得微醉時,我竟在那天的臺歷上寫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連翹啊,你不願做我的情人,我們都結拜為兄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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