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也沒帶,只是去走走。去過太多的地方,往往因為工具太多,背負太多,捆住自己手腳,反而忽視了心靈的感悟。其實,到一個地方,最重要的,是要真真切切地用手去觸摸它,用心思去感受它,把自己融進去,善解人意與地脈。

在蕪湖花街,我就是如此這般去了。
有一宗見怪不怪的現象,從北宋的柳七時候起就有了。有水井的地方,就有柳七的慢詞,纏綿悱惻,吊人胃口得厲害。往往這裏交通便利,在過去就一定靠近水碼頭,裏面的市井氣息濃郁,聚集著一些下層的平民,還有落魄的讀書人。就這一點,在三言兩拍的小說裏,最能找到感覺。不僅如此,在夫子廟、城隍廟之類的旁邊,一定也還有蘭桂坊的。柳七那個時代,話本裏面叫做勾欄瓦肆,資源配置得很有以人為本的味道。前些年,我去南京,就見夫子廟邊高高張揚的一些個艷幟還在。秦淮河的脂粉依然油膩著夜色迷蒙的一彎淺水。
在蕪湖故城,也有這樣一個類似的地方,叫花街,也就是我此番行走的目的所在。它在弋江橋畔。花街的身邊,還有一個儒林街,真是能夠激發人的想象的所在。再倘若我們知道,這些仄仄深深的巷弄裏,曾經隱身過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遷客騷人,也有著一些山高水遠、亦真亦幻的軼事傳聞,便無端平添些許叫人挪不動腳步的東西。
蕪湖是一座水上飄過來的城池。浩浩蕩蕩的長江與綺麗嫵媚的青弋江在這兒不由自主地打個結,泊在中江塔下。搭個跳板,輕盈幾腳,先人們就上得岸來。於是,商賈雲集,把街坊裏弄的青石板地面漸漸地磨光潔了。原先土著的人家,終於拉開自家的朝門,支起一爿各色小店。屋子由是向上或向裏延伸,鏤花窗欞因為馬頭墻和黛磚青瓦的掩映,就含蓄蘊藉許多。在這兒的人家,大約均經歷過類似的變化。這可以從他們自己潑墨寫就的春聯看出端倪來。先是忠厚傳家,詩書禮儀,後來換成童叟無欺,和氣生財。這裏有蕪湖最有名的正大旅社,也有上百年的春雲茶館,當日的繁華熱鬧,於此可見一斑。從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崇尚學而優則仕,到背井離鄉,棄農經商,是一個怎樣艱難而漫長的過程。
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循著那已經泛黃的冊頁,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起先,有一些叫做鳩茲的誰也沒見過的小小鳥,在這兒盤旋。先人們逐水而居。最終都跨上岸來。南方水系如網,潮濕逼人,於是就巢居起來,後來發展成為房屋。房屋搭建以後,把人從自然界解放出來。人開始更多的獨立。在文明進程中,我們可以毫無例外地發現,當人逐漸擺脫自己依附的土地以後,最可靠的方法,是群居。實際上,它仍然可以反映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集鎮,因此產生。在青弋江上遊的弋江鎮,如今依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活要活在人窩裏,死要死在鬼堆裏。為什麽,說到底,還是個體的人對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希望依靠團結的力量,來戰勝可能有的天災人禍。
而集鎮,是最容易產生物物交換,最終發展為商品交換的。也就因此有了市場。為這個市場,很多人做出過努力。
蕪湖作為一座濱江城市,以前因為水陸碼頭的地利,曾經有過長江巨埠,皖之中堅的美譽。這些,可以在地方誌上隨手翻翻,便可尋覓得來。也可以,在花街,親眼親耳見聞一些。依然是在梅雨季節,江南的梅雨,往往潮烘烘的,空氣裏仿佛散發有黴變的氣味。可是,那天沒有。非但沒有,還艷陽高照,灼人得緊。其實,我倒願意是一個煙雨蒙蒙的日子,打一把傘兒,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過那些似曾相識的巷子。走在路上,很容易打開記憶的閘門。恍惚之間,我們曾經來過這裏,也可能發生過一些什麽。天光雲影,水色雨聲,街角的盡處還依稀傳來忽遠忽近的腳步聲,以及往往很突然的犬吠。起先只有一聲,後來此起彼伏。昏黃的路燈,把人影斜斜地拉長……
花街並沒有花,這就叫人奇怪。也有說,這裏原本是花街柳巷,時間久了,就這樣一直傳下來。是啊,在這樣一個頑強存活下來的古城池裏面,按照常理,也是應該有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我好像考慮過這個問題。為什麽叫花柳之地呢?過去,煙花三月下揚州,原本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到熱鬧繁華的銷金窟去瀟灑的。在大李小杜、蘇大柳七的盛世懷抱,他們非但沒有忌諱,也不乏沾沾自喜,有誇飾的成分。煙花,不僅僅是形容春光浪漫,也有一些“色”的曖昧,如那些媚眼若絲,眉似春山,香囊暗解,銷魂當此際的。而折柳的柳,乃是“留”也,是為著留別的。有人氣,有商機的地方,自然商賈雲集,魚龍混雜,也自然會跟上相關的配套措施和行業的。這一點都不好笑,先人們也是人麽。不是也有人玩笑似地說過,自古名山僧占多,和尚廟旁邊,還得有個尼姑庵。平衡麽。橫豎信不信由你,占盡六朝風流的烏衣巷,不是緊挨著李香君的故居麽。而且更殘酷的是,血濺桃花扇的一代名妓故居的門票,就是比魏晉風度來得高貴。在風光旖旎的秦淮河畔,就有一個江南最著名的什麽來著,夫子廟?食色性也,原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何況,在過去一些開明的朝代,還真比我們而今會享受人倫的樂趣。
花街也有自己的故事。城隍廟是最具有歷史的江南遺存,一個老人聊起孫尚香和蛟磯廟的軼聞,很是津津樂道。而我卻對那紅艷艷的“善惡到頭終須報;只爭來早與來遲”的對聯深思良久。人真有所謂前世今生麽?能否將湯顯祖喚出來,彼時是何等一種心情,要我們至今挑燈夜讀。吳敬梓在這兒,一定出過不少的洋相。他始終是落泊的,所以,在那筆下汩汩流淌的,都是一些激憤不平的言辭。他在看一出眾生百態的大戲麽,其實我們每個都是跑龍套的,誰能夠主宰自己的歷史?歷史都是勝利者寫的,所以當初的小蘭子,後來成為西太後的,即便在這兒留下過什麽不堪,我們也一樣打燈籠尋找不見。倒是北洋大臣李中堂為了一己私利,把米市挪到蕪湖,客觀上促成了這古城的發展。當時的蕪湖一定像個小上海,否則怎麽可以養得起那麽多三只手呢。還有在老街的某個拐角處,一個畫家和打鐵的,聯手打造出一種叫做鐵畫的嶄新藝術門類。他倆以錘代筆,視鐵為墨,鋪砧為紙,鍛鐵為畫,經過無數次的錘煉,終於開創出這門堪稱國粹的絕藝……
老街是否真的老了呢?在這樣的老街信步走去,觸目盡是厚重的、斑駁的歷史,如一線一線的麗日驕陽,能夠把我們灼得生疼。老街是一塊永不會愈合的傷口,我們越是走進,越是在吮吸這個我們心中的痛。我們在近百年前,是怎樣被迫打開自己成為通商口岸的呢,就像一個良家婦女,如那個被稱為畫魂的張玉良,一個個被逼良為娼。她們咬緊牙關,一件件褪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如花似玉的身體打開,毫無遮攔地交給魚貫而入的陌生人。嫖客們肆意蹂躪它,獸性發泄以後,隨手丟兩塊銅板,灑落一地,還以救世主的姿態,趾高氣揚地宣揚所謂的近代文明。其實,那文明的背後僅僅是船堅炮利四個字。
其實,老街是不老的,只有歷盡滄桑的人才會老。我們因為活生生的慘痛,領悟到落後就要挨打的道理,盡管已經很遲了,可是也畢竟悟了。只要有所悟,也就足堪欣慰了。老去紅顏,洗凈鉛華,反倒豁達通透了。一個民族在磨難之後,註定會愈挫愈奮,再度崛起的。正像一個婦人的成熟,是以陣痛為代價的。
老街還依然在,不僅在,還活色生香,有滋有味的。臨近中午時分,幾個中老年漢子,皆脫光上衣,圍一個小桌子,三兩碟下酒小茶,就斟酌起來。某個書香門第的後人,收藏有不少的瓷器和書畫,把個小屋擠得滿滿的。還在臨辛稼軒的《破陣子》。那是怎樣的一個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
只是,老街是可以,也應當常回首的。我們還想著不久的將來,老街能否再度光鮮起來。老街有一張雕刻般滄桑的臉,使我們的夢不再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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