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節前的一次音樂晚會上,一個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愜意的神情和粗獷豪放的嗓門,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華北地區廣泛流傳的民歌。我一昕到這熟悉的旋律,心臟便猛地一陣顫栗,仿佛有一根灼熱的針在我心上紮了一下。是的,這首歌的確沒有什麼特別出眾之處,它不過抒發了翻身農民的一種心滿意足的心理,一種小生產者的自我陶醉。如果您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它至多不過能使那些已成為歷史的和平安寧的田園生活在您心中偶一閃現罷了。如果是年輕人呢?除了我之外,誰還能從這首歌裏得到一種富有特別意義的哲理性感受呢?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當這歌聲的最後一個音符在劇場富麗堂皇的穹頂上碰撞回折、繞梁不散的一瞬間,當那個儀表不凡的中年男演員優雅地對著觀眾鞠躬致敬時,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我的腦袋沈重地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溫柔的妻子一把握住我的手,驚惶地問:“怎麼了?你?”

“沒什麼……我想起了一個人……”

回家的路上,妻子挽著我的胳膊,悄聲問:“你想起了誰?”

“場長。”

“是個什麼樣的場長,竟使你淚水直轉?”

“回家告訴你。”我輕輕地捏了一下她溫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布滿了灰蒙蒙的烏雲,一輛解放牌卡車沿著渤海灣畔彎彎曲曲的公路飛馳著。我雙手緊緊抓住車幫,這兔子般飛奔的卡車令我這個出身農家的新兵膽戰心驚。然而我又是興奮的。飛馳的卡車把一輛輛手推車、馬車、毛驢車和突突突噴著黑煙的拖拉機甩在後邊。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頓的生活就像這些落伍的車輛一樣被甩在身後了。一種終於跳出農村的慶幸使我從心裏感到自豪和幸福。

你能體會到一個常年以發黴的紅薯幹果腹的青年農民第一次捧起發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白菜燉豬肉時的心情嗎?

我的妻子搖搖頭。

當時在我們那個地方,當兵像考狀元一樣不容易。我的曾經當過四年兵的表哥遵照父親的吩咐,把他在部隊幾年積累的寶貴經驗一一傳授給我。無非是一要聽話,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們都希望我能成為金鳳凰,飛出這爛泥塘,永遠別再回這窮得穿不上褲子的農村。當時,我可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能吃了白面饅頭,吃上大白菜燉豬肉就令人十分滿足了。好好幹,當四年兵沒問題,這就夠了,四年呢!因此,盡管新兵訓練結束後把我分到遠離要塞區司令部的黑沙灘農場,盡管新兵們一聽說分到黑沙灘農場就抹眼淚,盡管黑沙灘農場前來接我們的場長其貌不揚,我的老鄉郝青林還偷偷地罵了一句“狗特務”,我的心裏卻很坦然。黑沙灘農場有什麼可怕?不就是幹活嗎?!只要有我的饅頭吃、有我的衣服穿,我在哪兒都可以幹一輩子。

就這樣,在車上的十個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著遠處黛青色的丘陵在烏雲中閃現、傾聽著灰藍色的海潮沖刷沙灘發出有板有眼的聲響的,大概就惟有我一個人了。“能者多勞,智者多憂,無能者無所求”啊。我只讀了四年書,實在不會去為什麼“理想”、“前途”之類的空洞字眼費心勞神。比我多讀六年書的老鄉郝青林小臉陰沈著,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能說會道,會寫文章,會拉二胡。我們一塊參軍時,村裏人的評價就是:梁家小子是個扛炮彈的材料;郝家後生是天生的當官的坯子。我自己也知道郝青林的前途比我光明若幹倍。郝青林也滿心以為會把他分配到要塞區大院去幹個體面事。那時候要塞區有個戰士文工團,聽說正缺能拉會唱的人才呢。誰知道怎麼搞的,他竟跟我這個土撥鼠一起被分到了黑沙灘。

黑沙灘在要塞區戰士的心目中,是個可怕的地方。當時戰士們打賭都說:“要是……就讓我到黑沙灘去。”當然,在幹部面前,誰也不這樣說,黑沙灘畢竟是軍隊的農場,不是勞改營、流放所。可是在心裏呢?不光是戰士,就是在那些幹部的心裏,誰願意到黑沙灘去呢?哦,這個遠離縣城一百八十裏的黑沙灘喲!從它創建之日起,只有一個場長在那裏紮住了根,他把自己十幾年的生命化成汗水灑在這塊黑色的沙灘上。其他幹部則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據說,當時的黑沙灘農場,就像今天的院校一樣,到那兒去的幹部就像進院校進修,是提拔重用的前奏,就像斑斑點點的山楂,放到化開的糖稀裏一蘸,掛上一層琥珀色的亮甲,就可以賣大價錢了。

那個在黑沙灘滾了十幾年的場長,就坐在駕駛樓裏。他那又黑又瘦的臉,禿得發亮的腦門,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們這些新兵瞧不起他。還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遠變得又黑又亮的牛皮腰帶,總是吊兒郎當地垂在兩腿之間。我的場長,難道你就不能把那半截腰帶塞進褲鼻裏去嗎?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卡車突然發出一陣“嘎嘎吱吱”的怪響——急剎車。巨大的慣性使我們這些沒有乘車經驗的新兵蛋子像一堆核桃般朝前滾去,擠成了一堆。司機老葛從駕駛樓裏探出頭來,張開那張被汽車搖把崩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罵道:“媽的!找死嗎?!”

車頭前兩米處,站著一個頭發蓬松滿臉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馱著個約有五六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的腦袋無力地擱在女人的肩上,兩只大眼驚恐地盯著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被包上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兵劉甲臺睜開眼,低聲告訴我說:“瘋子,黑沙灘的瘋子。”

“解放軍,行行好,捎俺娘倆一截路吧……”

“不行,快讓開!”老葛怒沖沖地說。

場長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駕駛樓,和顏悅色地說:“大嫂,上車吧。”

司機老葛不高興地說:“到後邊去,快點。”

“讓她坐在駕駛樓裏。”場長把女人和女孩兒讓進駕駛樓,女人連聲道謝。場長推上車門,自己踏著車幫,爬到車廂裏。

卡車像一一匹發瘋的牛犢,顛顛簸簸地向前沖去。場長坐在一個被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錢的“葵花”煙。我偷眼看著這個老頭兒,看著他那捏著煙卷的樹根般粗糙的手指。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車輛的震動,我看到了那只手在微微地哆嗦。

大概豁牙司機的心火平息了吧,車子又終於平穩地前進了。路邊張牙舞爪的刺槐樹一排排向後倒去。車輪沙沙地摩擦著地面,發動機歡快地嗚叫著,排氣閥有節奏地哧哧排著氣。老兵劉甲臺閉著眼,腦袋搖晃著,仿佛囈語般的唱起一支調子耳熟、詞兒陌生的歌子。他自稱“老兵”,實際上只比我們早入伍一年,一副浪蕩樣子。歌聲像泥鰍般地從他嘴裏滑出來:

黑沙灘雲滿天

黑沙灘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

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裏鉆

黑沙灘啊……

黑沙灘……

這陰陽怪氣的歌子使我們這些新兵都大睜開眼睛,驚愕地瞅著劉甲臺那一開一合的嘴。連我這個只要有了饅頭白菜就不管天塌地陷的目光短淺者,心裏也泛起一陣涼氣,汗毛都倒豎起來。難道我們要去的黑沙灘就是這樣一個鬼地方嗎?

“劉甲臺,你胡唱些什麼?!”場長發怒地吼了一聲。

“場長,難道這不是真的嗎?”劉甲臺睜開眼,愛理不理地說。

“你敢擾亂軍心,我崩了你!”

“場長,安穩地坐著吧,您。紙裏包不住火,黑沙灘是個什麼樣,這些小兄弟們一到便知。”

“閉住你那張臭嘴,閉住,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場長嗓子喑啞,眼睛發紅。然而,他的頭卻無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蓋上。

劉甲臺不唱了,卻把適才那曲調用口哨吹了起來。他的口哨吹得相當出色,悠揚、圓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復著那曲調,適才他唱出的那些詞,卻像冰涼的雨點砸在沙地上一樣,有力地撞擊著我的心。

劉甲臺把我們折磨夠了,黑沙灘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來冰涼潮濕的風,使這早春天氣竟然砭人肌膚。我遠遠地望見了幾排暗紅色的瓦房,望見了離開瓦房一箭之地,有幾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圓幾十裏,沒有一個村莊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狹長的沙灘,沿著大海的邊緣無盡地延伸開去。

“為什麼要叫黑沙灘呢?我只見過金黃色的沙灘、暗紅色的沙灘,誇張點說,還有蒼白的沙灘,卻沒見過黑沙灘。”我的妻子這樣問我。

是的,截至目前為止,我也沒有見過一片黑色沙灘。黑沙灘的沙灘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總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我曾帶著我妻子般的疑問,問過我們農場的“百科全書”老兵劉甲臺,他不屑一顧地說:“新兵蛋子,真是個新兵蛋子!沙灘是暗紅、金黃、紫紅、玫瑰紅,就不能叫黑沙灘了嗎?黑的難道不能說成白的,白的難道不能說成綠的、紅的、雜色的、烏七八糟色的嗎?你呀,別管這麼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灘,你也只管叫它黑沙灘拉倒。”劉甲臺這一番哲學家般的高明解釋使我這個新兵蛋子確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為黑沙灘正名的念頭。

我們黑沙灘農場理所當然地坐落在黑沙灘上,緊傍著農場的是一個雖然緊靠大海卻經營農業的小小村莊,村名也叫黑沙灘。聽說黑沙灘現在已經成了相當富庶的地方,可是在我當兵的那些年頭裏,卻是一片荒涼景象。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裏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車跑幾百公裏拉來大量的大糞幹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盡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後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

那時候,正在黑沙灘農場接受考驗的是後來成了要塞區政治部宣傳處處長的王隆——最近聽說他很有可能成為要塞區最年輕的副政委哩!啊,這屬於哪種人呢?當時,他是農場的指導員。我的這位首長是工農兵大學生。白白凈凈的面皮,那年頭,他好像也不敢使用保護皮膚的液體或脂膏,漂亮的臉上也裂著一張張皴皮。

一九七六年春天是中國歷史上一個不平常的春天,我至今仍難以忘記王隆指導員那長篇的、一環扣一環的理論輔導課,也永遠忘不了他那間小屋裏徹夜不熄的燈光。我曾經進過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擺在桌子上的、床頭上的那些打開的、未打開的、夾著紅藍鉛筆的、燙著金字的經典著作,令我這個從泥土裏爬出來的孩子目瞪口呆。天生不怕官的老兵劉甲臺曾開玩笑地對我們說:一定不要碰到指導員的肚子,他肚子裏全是馬列主義詞句,一碰就會嘔出來。這些話,郝青林曾向指導員匯報過,指導員一笑置之,也沒給劉甲臺難堪。

我遵循著堂哥傳授給我的寶貴經驗,開始了兵的生涯。一連兩個月,我每天早起打掃廁所,話不多說,幹活最多。但是當黑沙灘農場團支部從新兵中發展第一批團員時,我竟然“榜上無名”,我的同鄉郝青林卻“名列前茅”。這對我不能不是一個沈重的打擊。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把郝青林與自己進行了仔細的對比。論出身,我家三代貧農,根紅苗正,而郝青林的爺爺當過國民黨鄉政權的管賬先生。論模樣,郝青林尖嘴猴腮,演特務不用化裝,而我端正得像根樹樁。我打掃廁所、幫廚、下地勞動每次都流大汗,連場長都拍著我的肩膀誇獎:“好,牛犢子!”郝青林呢?懶得要命,幹活時總戴著那副用熒光增白劑染得雪白的手套。可是郝青林竟先我而入團?他不就是會從報紙上抄文章嗎?他不就是會在黑板上寫幾行粉筆字嗎?就憑這個嗎?媽的。

我躺在床上“烙餅”,床板咯咯吱吱地晌。躺在下鋪的老兵劉甲臺不高興地說:“新兵蛋子,怎麼啦?想媳婦了吧?”

“不是,老劉,不是……”

“唉,你呀。”劉甲臺坐起來,悄悄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想啥。我教給你兩種辦法:一是跟我學,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在乎,什麼團員方員,請我入我也不入;二是跟郝青林學,大批判積極發言,不管對不對,不管懂不懂,只管瞎說,這樣,我保你三個月入團,一年之後入黨。”

“我,不會……”

“你太笨,太傻。譬如,前幾天指導員讓你歌頌農村大好形勢,你怎麼說的?你竟說,‘俺爹說,現如今還不如單幹那時好,那時能吃上玉米面餅子蘿蔔菜,現在天天吃爛地瓜幹子。’”

“這是真的呀。”

“誰不知道這是真的,你以為指導員不知道這是真的?他爹也在家裏吃爛地瓜幹子呢。你要閉著眼把真的說成假的,把假的說成真的,這樣,一切都是小意思。”

啊,我的天!老兵劉甲臺又給我上了一課,這一課與“黑沙灘”問題一脈相承,可是更深刻,更使我心驚肉跳。我堂哥的寶貴經驗過時了,我爹娘從小教給我的做人準則不靈了。劉甲臺還警告我:“要是你還是這樣傻,兩年就會讓你復員。你跟我不能比,我是城市入伍的,巴不得早點回去找個工作。你呀,學聰明點吧……”

是的,我一定要盡快聰明起來,為了這白面饅頭,為了這大白菜燉豬肉,為了爭取跟地瓜幹子“離婚……”

每逢節日,我的眼睛就要發亮,胃囊就出奇地大。這是在黑沙灘養成的壞毛病。黑沙灘農場每逢節日,都要殺豬宰羊,搞上十幾個菜。這種饕餮般的進食後來使我受到了雙重的懲罰:一是得了胃病,二是受到了我的當護士的妻子的嚴格控制和冷嘲熱諷。她多次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鄉巴佬,雖然也是所謂的“作家”,可見了好吃的,眼珠都不轉了,恨不得把盤子都吞下去。

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滿桌魚肉,並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端坐桌旁飽吃一頓,這機會是黑沙灘農場賜給我的,不過那次我的胃口並不好。這個日期——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就像我一生的一個重要紀念日一樣令我終身難忘。那些日子裏,老兵劉甲臺給我開了竅,我再也不早起打掃廁所了,幹活也不甩掉棉衣滿身冒汗了。我向兼任團支部書記的指導員遞交了第二份入團申請書。這份申請書寫了九頁半紙,其中有九頁是從報紙上抄來的。我積極要求參加農場理論小組,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雖然我這個半文盲狗屁不通,但還是被理論組接納為組員。此時,郝青林已經成了理論組的“首席組員”,不時發表一些嚇人的高論。劉甲臺暗中表揚我:“小子,有門了,不出三個月,入不了團我買煙請客。”由於進步有望,心情愉快,再加上從下午兩點鐘起,食堂裏就飄出一陣陣撲鼻的香氣,我的身體就像躺在溫熱的細沙裏一樣舒服。炊事班長讓我到大門外的菜地裏去挖大蔥,我嘴裏哼著小曲,樂顛顛地去了。一出大門,我看到黑沙灘村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營房周圍轉來轉去;我看到白色的浪花一層層湧上沙灘。我看到沙灘上那一片馬尾松林,松林外邊的麥田裏,麥子已經打苞孕穗;一頓豐盛的晚餐競使一個五尺高的男子漢輕飄飄起來。

“至於嗎?”妻子問我。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因為我不會騙你。如果我會魔法,把你放到那個年代裏去生活十年,不,一個月,你會連我都不如。”我對妻子說。她不以為然地把靈巧的鼻子皺了皺。

下午四點鐘,飯菜上桌,眾人就座。我早已是饑腸轆轆、躍躍欲試了——從早飯起我就留著肚子。好不容易等到指導員的祝酒辭結束,我迫不及待地咂了一口馬尿味似的啤酒,抄起筷子就下了家夥。

“慢著點吃!”場長突然低沈而威嚴地說。我的手一哆嗦,夾起來的肉丸子又掉進盤裏。

“大家看看窗外,看看……那些眼睛……”場長對著玻璃窗指了指。

那是十六只眼睛。十六只黑沙灘村饑腸轆轆的孩子們的眼睛。這些眼睛有的漆黑發亮,有的黯淡無光,有的白眼球像鴨蛋青,有的黑眼球如海水藍。他們在眼巴巴地盯著我們的餐桌,盯著桌子上的魚肉。最使我動情的是那兩只又大又黑、連長長的睫毛都映了出來的眼睛。瘋女人就有這樣兩只眼睛,這是瘋女人的女兒。在這種像刀子一樣戳人心窩的目光下,無論什麼樣的珍饈美味,你還能吃得下去嗎?

“幹杯?幹個屁!老百姓都填不飽肚子,這些孩子像餓貓一樣盯著我們,這滿桌的酒肉……”場長的黑臉痛苦地抽搐著,他沙啞著嗓子喊道:“劉甲臺、梁全,去把這些孩子請進來,讓他們坐首席!”

“場長,這不太妥當吧?”指導員委婉地說。

“閉著眼吃才是最大的不妥當!”場長說。

這時,我大吃一頓的欲望沒有了,心窩裏像塞進了一把爛海草,亂糟糟的難受。這些孩子的眼睛使我想起了我遠在千裏之外的弟弟妹妹。我和劉甲臺跑到窗外,孩子們一哄而散,只有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孩被嚇傻了,站在窗外,呆呆地望著我和劉甲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姑娘。她瘦得像棵豆芽菜,見到她就讓人的心像被尖利的爪子撓著似的疼痛。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兩只孩子的眼睛,像一泓被烏雲遮蓋著的憂傷而純潔的湖水。她定定地望著我們,不說話。我不敢再看她。我生怕自己哭出來。我彎下腰。把她抱起來。她不哭也不鬧,腦袋軟綿綿地伏在我肩上,然後,臟臟的小手向著房子一指,說:“餓……我餓……”我喉嚨裏像堵上了一團棉花,哽哽咽咽地說:“小妹妹……我抱你去吃……”

劉甲臺臉色鐵青地註視著那沿著大海蜿蜒曲折的沙灘,西斜的陽光照得沙灘呈現出濃重的紫紅色。黑沙灘村頭上的高音喇叭裏又響起了口號式的歌曲。他一腳把一棵白菜疙瘩踢出去十幾米遠,徑直走回宿舍。當天下午,他兩眼大睜著躺在床上,連一口水也沒喝。

小姑娘像饑餓的小野獸一樣咻咻地喘著氣,很快吃掉了夠現今同年齡獨生子女吃兩天的食物。之後眼睛還貪婪地盯著菜盤,鮮紅的舌尖舔著嘴唇。農場的衛生員對場長說:“不能再給她吃了,否則要撐壞的。”

“是的,不能再給她吃了,餓壞了的人如果攝入過量的食物,會引起嚴重的後果,甚至死亡!你們這些傻大兵,簡直是荒唐透頂!”我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妻子又開始訓斥我了。

要是現在誰把我們的獨生女兒抱去給她塞一肚子大魚大肉,我妻子是會跟他拼命的。但小女孩的母親、那個瘋女人,卻給我們下了跪。她從村子裏淒厲地喊叫著向營房跑來。她聽到跑回去的孩子說,她的女兒被解放軍抓走了。她呼喚著“秀秀!秀秀!我的秀秀!”沖進了我們的營院,闖進了我們的宴席。女人怔住了,雙眼睜得圓圓的,她的嘴唇翕動著,看著正抱著她的女兒的場長,撲通跪倒在地:“解放軍,行行好,把孩子還俺吧,孩子不懂事,是個傻瓜,像她爹一樣,像她爹一樣,是個傻瓜……”她的神經似乎的確有毛病,那雙眼裏閃動著驚恐絕望的光使人感到脊梁陣陣發涼。

場長悄悄地從兜裏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剛領到的工資——塞進小女孩兒的口袋,把女孩兒遞給女人。

“謝謝親人解放軍……謝謝親人解放軍……俺孩子她爹是個好人……解放軍是好人……”女人抱著孩子,喃喃地說著,走了。這場小插曲,搞得滿座不歡。

一個知情的戰士說:“這個女人,也夠可憐的,男人前幾年趕小海搞自發,批鬥了幾次,一繩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瘋半傻地抱著個孩子到處告狀,可是誰理她呢?”

“我聽人說……這個女人是……地主的女兒……”郝青林臉憋得通紅,結結訥訥地說。

“郝青林同誌說得對,當前階級鬥爭十分復雜,階級敵人會用各種手段向我們進攻,我們要警惕那些凍僵了的蛇和變成美女的蛇,不能喪失警惕,千萬不能忘記啊……”指導員語重心長地說。

“放屁!”場長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場長,請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感情不能代替原則啊。”我的熟讀馬列的指導員確實具有高度的涵養,場長的粗話絲毫沒有改變他循循善誘的語氣。

場長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餐桌旁,他從桌上抓過那惟一的一瓶啤酒,咬開蓋子,咕咚咕咚連喝了凡大口。

晚上是歌詠晚會,我結結巴巴地念了一首“順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誦了一首長達千言的“詩”。指導員講了幾個法家智鬥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機老葛帶頭起哄,讓場長出節目。場長想了想,竟瞇縫起眼睛,唱起了本文開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啞高亢,像農村的土歌手一樣,不去求那音節的準確,而是隨心所欲地在歌詞的末尾加上一些蒼涼的滑音。他仿佛在回憶往昔的歲月,在沈思緬懷。歌聲漫不經心地從他嘴裏唱出,就像確確實實地坐在那大軲轆車上,沿著平坦幹燥的鄉間土路,被艷陽照得懶洋洋的農夫唱出的歌聲一樣。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民歌《大軲轆車》之所以能使我心靈震顫,眼窩酸辣,並不在於它的旋律和歌詞,而在於我們的場長曾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演唱了它。每一個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與平凡的事物連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經歷。這些事物在若幹年後出現,也總能勾起他對於往事的回憶和對未來的遐想。所以,當我在劇場裏聆聽這支歌時,心潮如滾水般翻騰就不是不可思議的了。

郝青林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是個不甘寂寞的好漢。他終究不是一頭能長久地拴在黑沙灘的牛。這家夥入團之後緊接著又遞上了入黨申請書。據消息靈通的劉甲臺說,黨支部書記——場長曾跟郝青林談過一次話:

場長翻著郝青林厚厚的申請書,皺著眉頭問:“你入黨的目的是什麼?”

“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

“還有別的嗎?”

“做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堅強戰士。”

“你給我說掏心窩子的話!”

“這就是掏心窩子的話。”

“夠了!只要我還當著這黑沙灘的土皇帝,只要你還用這套空話嚇唬我,我永遠不接受你的申請書!”場長把郝青林的申請書摔到桌子上。

劉甲臺告訴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臉煞白煞白,像一塊蘿蔔皮。

“場長是天生的笨蛋!”劉甲臺對我說,“其實何必把申請書退還他呢?收下申請書,不是照樣卡他於大門之外嗎?等著瞧吧,郝青林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劉甲臺的話不幸言中,場長把郝青林得罪了。一個有著二十多年軍齡的老兵競被一個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連翻幾個筋鬥。那時候,部隊正在樹立“反潮流”典型,正在宣揚敢與大人物唱反調的“勇士”。這些都給了郝青林靈感和啟示,他拿場長開刀了,他把場長當成了一塊磚頭,敲開了他要進的大門。

郝青林給要塞區黨委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場長左來福出身富裕中農家庭,他念念不忘的是“一牛一馬一車”式的富農生活,他在歌詠晚會上公然演唱《大軲轆車》,他與駐地地主女人關系曖昧……這一切都說明場長左來福是一個隱藏在軍內的民主派……

郝青林這封信寫好之後,曾找過我一次,他說:“梁全,看在老鄉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時候從河裏救過我一命的面子上,給你個進步的機會,喏,簽個名吧。”他把信遞給我,他嘴裏說得好像滿不在乎,手卻在哆嗦,小臉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個正經氣色。我接過他遞過來的信看了一遍。說實話,我嚇懵了。“這……哪有這麼玄乎?”我問。“老兄,這是階級鬥爭。”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級煙,遞給我一支,我擺擺手。他自己點上…支,從拿煙姿態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會吸煙。他咳嗽著說:“這是要擔風險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則王侯敗則賊!”“這封信發出去,場長要蹲監獄嗎?場長這個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頭把腳砸了,他把你大老遠地背回來,累得像個大蝦一樣,腰都直不起來……”“別說了!”郝青林又點上了一支煙,陰沈著臉坐在我對面,眼神迷惘、兇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條小海參在蠕動,連帶著那只有點招風的耳輪也在微微顫動。他忽地站起來,咬著牙說:“感情不能代替原則。蹲監獄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會害你的,梁全。”“這……”我猶豫不決。“就憑著你這樣,還想和‘地瓜幹子離婚’?”郝青林鄙夷地看著我。“我……簽……”我的手緊張得像雞爪子一樣蜷曲著,哆哆嗦嗦地抓著筆,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仿佛剛剛去偷了人家的東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個墊底的呢?

郝青林的信發出去一個星期,要塞區政治部主任和保衛處長就坐著吉普車來到黑沙灘農場。左場長不但不認“罪”,反而發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論。政治部主任請示要塞區黨委後,宣布場長停職檢查。郝青林則一下子成了全區聞名的人物。我呢?保衛處長跟我談了一次話。問我是怎樣識別出左場長的“民主派”真面目的,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郝青林讓我簽名,我就簽了一個……”保衛處長搖搖頭,放我走了。他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笨蛋。不過,很快我就人了團,我想,這很可能是沾了簽名的光了吧。

這一年,黑沙灘農場種了三百畝小麥。場長下野之時,正逢小麥灌漿季節。一陣陣幹燥的西南風吹得黑沙灘上沙塵彌漫。小麥的葉子都幹巴巴地打著卷。場長的事情一直也沒有個結局。讓他停職檢查,他根本不理茬兒。要塞區黨委好像也不是鐵板一塊,指導員請示過幾次也沒得到個明確的答復。指導員只好分配他去澆麥田,派我和劉甲臺跟他一起去。

我們在機房門外搭了個窩棚,白天黑夜都待在田野裏。我和劉甲臺輪著班看柴油機,場長一個人看水道。看著潺潺清流淌進麥田,看著澆過水的水麥支楞起鮮亮的葉子,場長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他扛著鐵鍬,沿著溝渠踽踽行走。望著他的傴僂背影,我的心裏感到深深的愧疚。因為唱一支歌,罵一句娘,可憐一下令人憐憫的背時女人,就是“民主派”嗎?我確確實實糊塗了。

派我來澆地時,指導員曾跟我個別談過話,他要我監督場長和劉甲臺的行動,註意搜集他們的反動言論。多少年後,我才猜想出一點指導員派我和劉甲臺監督場長的用意:我是一個傻二楞,劉甲臺是一個牢騷大王。我楞,才最可靠;劉甲臺嘴怪,才能引導場長暴露。何況,劉甲臺還諷刺過指導員,他是想借機把他打成個“小民主派”吧?

農歷五月初的夜晚,被太陽烘烤了一天的黑沙灘溫暖得像一床被窩。我們把連續運轉了十幾個小時、機體灼熱的柴油機停下來,坐在被白天的太陽曬得熱乎乎的細沙上。滿天星鬥灼灼,不遠處,沈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語,場長的煙頭在一明一暗地閃爍。

“給支煙抽吧,老頭子。”劉甲臺說。

場長默默地把煙遞給他。劉甲臺抽出一支點上,把煙盒遞到我面前:“來一支吧?新兵蛋子。”

我搖搖頭,拒絕了。

“新兵蛋子,你那個老鄉就要入黨了,已經開始填寫誌願書了。”

“我聽說了。”

“奶奶的,這年頭要入個黨也真夠容易的。哎,老頭子,你不再發表幾句反動言論了嗎?再唱唱那個《大軲轆車》,趕明兒我也寫封信,糊弄個黨員當當。”

場長沈重地嘆息一聲,仰倒地沙地上。

“你呀,白活了五十多歲!你幹嗎瘦驢拉硬屎,充好漢。睜只眼,閉只眼,混混日子得了,這不,弄了個身敗名裂,加夜班澆地……”

“你給我滾,我用不著你個毛孩子來教訓我!”場長折起身,怒吼著。

“老頭子,別發火,別發火。我哪裏敢教訓你?我是開導你哩。來,抽咱支煙,別看咱每月七元錢,抽煙的水平比你這個老誌願軍還高。場長,我真不明白,你幹嗎不找個女人?別看你老得幹巴巴的,就憑著每月九十元工資,找個大閨女沒問題。”

“嗨,你才是一個不到兩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這樣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湯子來算你模樣長得端正。”場長無可奈何地接過劉甲臺的一支煙,點上了火。

“算啦,場長,別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時是個少尉,肩上掛著牌子,腰裏紮著武裝帶,走起路來皮鞋哢哢響。老皇歷,過時了。現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麼突然唱起那麼一支歌,場長,你說說,為什麼要唱那麼一支歌?”

“我也說不清……”場長又仰在溫暖的細沙上,雙眼望著天上的繁星的那條灰白色的天河,夢幻般地說著。

“我突然想起報名抗美援朝時,第二天就要去區裏集中了,趁著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婦趕著牛車往地裏送糞,她坐在車轅桿上,含著眼淚唱過這支歌……後來,她死了……難道共產黨革命就是為了把老百姓革得忍饑挨餓嗎?為什麼就不能家家有頭黃牛有匹馬,有輛大軲轆車呢?為什麼就不能讓女人坐在車轅桿上唱唱《大軲轆車》呢?……”

場長狠命地吸了一口煙,一點火星一瞬間照亮了他那張疲憊蒼老的臉。夜色蒼茫凝重,曠遠無邊。遠處傳來海的低嗚。馬尾松林裏棲息的海鳥囈語般地啁啾著。一顆金色的流星像一滴燃燒的淚珠,熠熠有聲地劃開沈沈的夜幕。黑沙灘的夜,真靜啊……

“場長,你唱吧,唱吧……”劉甲臺動情地說。

“你唱吧,場長……”我鼻子不通氣,像患了感冒。

“雪白浪像長長的田埂,一排排湧過來。浪打濕了她的衣服,漫到了她的膝蓋。‘孩子,閉住眼。’她說。‘媽媽,我們到哪兒去?’女孩兒問。‘去找你爸爸。’‘爸爸離這兒遠嗎?’‘不遠,快到了。你別睜眼。’海水已經漫到她的胸膛,浪花抽打著她的臉。她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媽媽,怕……怕……’女孩兒哭起來。‘不怕,秀秀,不怕,就要到了……’她的衣服漂起來了,她的頭發飄起來了。海水動蕩不安,浪潮在嗚咽著……”

“你為什麼不去救她?你眼見著她走向死亡,你的心是鐵打冰鑄的?”妻子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幾搖撼著,她愛動感情,唏噓著說。

“這是我的想象,我想,她應該這樣走向大海……”我對妻子解釋著。

……在我們三個人澆麥子的那些日子裏,瘋女人像個影子一樣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她有時走到我們不遠處,定定地望著我們,嘴唇哆嗦著,仿佛有什麼話要說。我們一擡頭看她,她就匆匆離開,當我們不去註意她時,她又慢慢地靠上來。有一天上午,場長到很遠的地方改畦去了。劉甲臺躺在窩棚外的沙地上曬著鼻孔睡覺。我坐在機房前,修理著一條斷馬力帶。那女人怯生生地走上前來。小女孩兒在她懷裏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見我,就伸出小手,說:“叔叔,吃肉……”這孩子,竟然還認識我。我趕忙跑進窩棚,把早晨剩下的兩個饅頭遞給女人。她連連後退著說:“不要,俺不要,俺想跟你打聽點事。同誌……聽說,場長犯錯誤了?”

“嗯哪。”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是反革命?”

“也許是吧。好了,你快走吧,不要在我們這兒轉來轉去,影響不好。”

“好,好,好,這就好了。”女人把臉貼在女孩兒臉上,半哭半笑地說著,“秀秀,這下咱娘倆有指望了……”

女人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個精神病……”

當天晚上,我們在窩棚門口吃飯。黯淡的馬燈光照著場長那張黑黑的臉,幾只飛蟲把馬燈玻璃罩子撞得劈劈啪啪的。忽然響起刷拉刷拉的腳步聲,一個長長的影子在我們面前定住了。

“誰?”場長甕聲甕氣地問。

那影子急劇地移動著,來到我們面前。啊!是她。她打扮得整整齊齊,胳膊上挎著小包袱,懷裏抱著孩子。一到場長面前,她撲通跪在地上,抽泣著說:“好人,好大哥,你行行好,收留了俺娘倆吧……你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正好配一對……好大哥,俺早就看出你是個好人,你別嫌俺瘋,俺一點也不瘋……俺給你燒飯、洗衣、生孩子……秀秀,來,給你爸爸磕頭……”

那個叫秀秀的小女孩兒看看場長,小腿一彎,也跪在了場長面前,用稚嫩的嗓子喊:“爸……爸……”

場長像被火燒了似的一下蹦起來,拉起女人和孩子,驚惶失措地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大嫂,你醒醒神,唉,這是哪兒的話喲……”

這女人的舉動不但使場長驚惶失措,連我和劉甲臺也傻了眼,誰見過這種事呀!

“好大哥,你就答應了吧……”

“大嫂,這是絕對不行的,你生活有困難,我可以幫助你……”

“你嫌俺瘋?你們都說俺是瘋子?”女人尖厲地叫起來,“俺不瘋,俺心裏亮堂堂的。‘白疤眼’每天夜裏都去撥俺的門,都被俺罵退了……解放軍,親人,你行行好,帶俺娘倆走吧。離開這黑沙灘,咱倆都是反革命……俺剛剛二十八歲,還年輕,什麼都能幹……”

場長求援地對我們說:“小劉,小梁,你們快把她勸走,我受不了……”場長逃命似的鉆到窩棚後邊去了。

我對那女人說:“你知道場長是怎樣成為反革命的嗎?就是因為他可憐你,讓你搭車,給你錢,他才成了反革命!”

那女人胳膊一垂,小包袱吧嗒掉在地上。像被當頭打了一棒,她搖晃了好一陣。突然,她抱起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

“你的包袱!”我喊了一聲。回答我的是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和憋不住的哭聲。沈沈的黑沙灘上,傳來海水的轟鳴。

“未必不是一樁天賜良緣。”劉甲臺冷漠地說。

“瞎說!”場長從窩棚後邊轉過來。

“她長得不難看,場長,比你強多了。”

“我不準你對我說這種話,劉甲臺,我的軍齡比你的年齡都大!”

“場長,你要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就娶了她;要是一身女人骨頭,那當然就算了。肥豬碰門你不要以為是狗撓的啊,我的場長。”

“我崩了你個二流子!”場長暴怒地罵起來。“

劉甲臺不說話了。他又吹起了口哨,在靜靜的初夏之夜裏,這口哨聲像一條條鞭子,在我們頭上揮舞,在我們心上抽打。

……黑沙灘的孩子沒褲子穿,黑沙灘的姑娘往兵營裏鉆,黑沙灘啊……黑沙灘……

“小梁,我求求你,明天回去把我的抽屜打開,那裏邊有八百塊錢,你偷著送給她,讓她投親奔友去吧,我實在是不能夠啊……”

第二天,我回場部去拉柴油,順便想替場長辦了那件事。我看到黑沙灘上圍了一大堆人。一個孩子狂奔過來。我截住他問:“孩子,那是幹什麼的?”

“瘋子……瘋子抱著秀秀跳海了……瘋子淹死了……秀秀倒出肚裏的水,活了……”

我的頭轟的一聲響。我扔下車子跑回窩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她跳海了……她死了……孩子救活了……”

兩行清淚順著場長那枯槁的臉龐流下來:“難道是我的錯嗎?難道是我的錯嗎?……”他喃喃地自語著,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沒有動一動。

“偽君子!”劉甲臺恨恨地說。

“我娶了她,她不會跳海。可是再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昵?你說,劉甲臺,你說,再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呢?”場長對著劉甲臺吼叫。

“我娶!”劉甲臺毫不示弱地盯著場長。

“小劉,給我一支煙……”場長無力地坐在地上。那根煙連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天上沒有風,初夏的太陽正在暖暖地照射著黑沙灘和明鏡似的海灣。

“小梁,你把錢送給村裏人,讓他們給秀秀……”

我轉身要走,劉甲臺伸手拉住了我。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五元的票子、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兩個硬幣,拍在我的手裏……

澆完最後一遍水不過一周的光景,黑沙灘上的小麥就一片金黃了。而這時,黑沙灘村農民的麥田已收拾得幹幹凈凈。他們少肥缺水,小麥未及成熟就被西南風嗆死了。又是一個歉收年。黑沙灘的農民們眼饞地瞅著我們這三百畝豐收在望的小麥,半大毛孩子不時地躥進我們田裏,捋幾把麥穗,用掌心搓去糠皮把麥粒填到嘴裏去。場裏把看守麥子的任務交給我們三個,嚴防老百姓偷盜。

關於瘋女人與場長這段令人心酸的“羅曼史”,我沒有向指導員匯報,盡管他再三問我,場長和劉甲臺都有些什麼反動言論和活動。場裏這時正忙著總結與“民主派”作鬥爭的經驗,據說,要塞區要在黑沙灘召開現場會,讓郝青林作經驗介紹。我雖然也在那封信上簽過名,但已經沒有人提起了,這反倒使我心裏安定了不少。

田裏的麥子一天一個成色,應該開鐮收割了。場長派我去場部催指導員,指導員卻說,再等兩天吧,等開完了這個現場會。聽說軍區首長還要來參加呢,這可是馬虎不得的事情。我回來把指導員的話向場長學了一遍,氣得老頭子直搖頭。

“場長,你搖什麼頭?”劉甲臺冷冷地說。

“這是血汗,是人民的錢!”

“有本事你去找指導員說去。”劉甲臺激他。

“你以為我不敢去?”場長轉身就要走。我急忙拉住他,勸道:“場長,算了,就拖幾天吧,你別去惹腥臊了。”

當天傍晚時分,海上有大團毛茸茸的灰雲飄來。西邊的天際上,落日像猩紅的血。海風潮濕,空氣裏充滿鹹腥味。天要變了。海邊的天氣變化無常,每當大旱之後,第一場風雨必定勢頭兇猛,並且往往夾帶冰雹。場長是老黑沙灘了,他當然知道這個時節的冰雹意味著什麼。他急躁不安地走動著,嘴裏嘰裏咕嚕地罵著人。

這一夜總算太平,雖然天陰沈沈的,風潮乎乎的。我們幾乎一夜沒眨眼。第二天一大早,場長也不管我們,疾步向場部走去。我和劉甲臺緊緊跟著他,我勸他到了場裏以後態度和緩一些,劉甲臺卻一聲不吭。

場裏正在大忙,幾十個戰士在清掃衛生,五六個戰士在食堂裏咋咋呼呼地殺豬。指導員兩邊跑著,嗓子都喊啞了,可戰士們還是無精打采,那頭豬竟從食堂裏帶著刀跑出來,弄得滿院子都是豬血。

“老王,麥子!麥子!你看看這天,一場雹子,什麼都完了!”場長截住氣得發瘋的指導員,急沖沖地說。

“老左,請你回去。一切我都會安排妥當的。”指導員陰沈著臉說。

“你看看這天,看看這天!”

“請你回去,老左!我再說一遍,請你回去!別忘了你目前的處境。”

場長渾身顫抖,幾乎要倒下去,我伸手扶了他一把。

“梁全,劉甲臺,你們趕快回去,嚴防階級敵人偷盜破壞,麥子明天就收割。”指導員命令我們。

場長還想分辯,這時,一輛輛吉普車從遠處的公路上開來了,在車隊中央,還有一輛乳白色的上海牌轎車。指導員有點氣急敗壞地對著我們喊:“快走!”他自己則跑去集合隊伍,準備迎接首長了。我和劉甲臺架著氣得暴跳如雷的場長,幾乎是腳不點地地向我們的窩棚跑去。

“好大的氣派,黑沙灘這下要出大名了。”我說。

“這是場長的功勞。”劉甲臺說。

“呸!”場長啐了一口唾沫。

麥田裏有幾十個人影在晃動,老百姓在偷我們的麥子。我們沖了過去。腿腳靈便的都跑了,只抓住了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和幾個小孩子。

“嗨,人一窮就沒了誌氣……我六十多歲的人了,也來幹這種事情……羞得慌呀,同誌。可是這兒——”老漢指指肚子,“不好受啊!”

“同誌,這天就要變,你看那雲彩,五顏六色的,篤定要下雹子。這麥子,還不如讓給老百姓,國家松松指縫,夠老百姓吃半年啊。”

這時候,從遙遠的海中,有隆隆的滾雷響起。風向忽然不可捉摸,一會兒一變。從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升騰起一大團一大團花花綠綠的雲來。麥穗在驚恐不安地顫動。場長擡頭看天。他的面部表情在很短的時間內起了復雜的變化,忽而激憤,小眼睛射出火一樣的光;忽而迷惘,眼神遊移不定;忽而淒楚,淚花在眼眶裏閃爍……最後他的臉平靜下來,平靜得像一塊黑石頭刻成的人頭像。

風在起舞,浪在跳躍,鷗鳥在嗚叫。烏沈沈的天上亮起了一道血紅色的閃電,適才還是隱隱約約的滾雷聲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場長,這天篤定要壞,解放軍沒空收割,我們老百姓幫忙,不能眼看著到手的糧食糟蹋掉……”

又是一道閃電,緊接著便是一串天崩地裂的雷聲。場長平靜的臉上突然閃過一道堅毅的光,他終於開口了:“鄉親們,你們快回村去叫人,就說,解放軍的麥子不要了,誰割了歸誰,越快越好。就說是解放軍的場長說的,快,快啊!”

“場長,你瘋了?”我驚叫一聲。

“你才瘋了!”劉甲臺推我一把,高喊起來,“老鄉們,快回去,拿家夥,誰收了歸誰啊!”

人群一哄而散,向著黑沙灘村跑去。

“場長,你不怕……”

“怕什麼?怕狼怕虎別在山上住!”劉甲臺忿忿地盯著我。

“小劉,小梁,今天的事我自己承擔。我知道,三百畝麥子只能使黑沙灘的老百姓過幾個月好日子,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知道,這事會帶來什麼後果。事過之後,你們倆全推到我身上。”

“場長,劉甲臺向您致敬!”劉甲臺對著場長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這個像冰塊一樣冷的小夥子,眼裏的淚水在亮晶晶地閃爍。

“場長……我跟您一塊去蹲監獄。”我說。

“小夥子,問題沒那麼嚴重。”場長拍拍我的腦袋說。

黑沙灘的農民們蜂擁而來,男女老幼、紅顏白發,像一條洶湧的河……走在最後邊的是八十多歲的魚婆婆,她收養著秀秀。那天,我偷偷地把錢給了她……

一頭黃牛一匹馬

大軲轆車呀軲轆轉呀

轉到了我的家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雷聲中,在鐮刀的刷刷聲中,在粗重的喘息聲中,我又一次聽到了這支歌,那是劉甲臺唱的。

“黑沙灘哄搶事件”被編成《政工簡報》發到了全要塞區連以上單位。不久,要塞區開來一輛小車,把場長拉走了。

那天,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一大早,農場營院大門口就聚集了上百個老百姓,他們在無聲地等待著。當載著場長的汽車緩緩駛出大門口時,人群像潮水一樣擁了上去。

“場長!”

“左場長!”

人們呼喊著,什麼聲音都有,不要命地攔住了車子。司機只好停住了車,場長彎著腰鉆出車來,身體像狂風中的樹葉一樣抖動不止。他說:“鄉親們……再見了……”

那天參加“哄搶”的一個老漢抓住了場長的一只手,眼淚汪汪地說:“老兄弟,是俺連累了你……俺吃了你的麥子,心裏都記著賬,日後光景好了,一定還給你……兄弟,你就要走了,沒別的孝敬,鄉親們搟了點面條,你……吃一點吧,賞給鄉親們個臉……”

十幾個婦女揭開用包袱蒙得嚴嚴實實的盆盆罐罐,雙手捧著,遞到場長面前:

“場長,吃俺的。”

“吃俺的,場長。”

魚婆婆牽著秀秀,分開眾人,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她什麼也沒說,從秀秀手裏接過一個小碗、一雙筷子,從每個盆裏罐裏夾起幾根面條放到小碗裏,那些面條切得又細又長,抖抖顫顫,宛若絲線。“我到年就八十八了,叫你一聲兒子不算賺你的便宜,孩子,你吃了這碗面吧。這是咱黑沙灘的風俗,親人出遠門,吃碗牽腸掛肚面,省得忘了家,忘了本。”她把碗遞給秀秀,說:“秀秀呀,把面給你爸爸……”

“爸……爸……”秀秀雙手捧著小碗,一點一點舉起來。

場長雙手接過碗,和著淚水把面條吞了下去。

魚婆婆低下頭,把場長那半截牛皮腰帶給他塞進褲鼻裏:“你呀,往後要拾掇得利利索索的,村裏的姑娘媳婦都笑你邋遢哩……”

“娘!”場長撲跪在魚婆婆面前……

汽車載著場長走遠了,但戰士們、村民們沒有一個離去,大家都淚眼蒙嚨地望著那沿著大海蜿蜒而去的公路……

……這一年年底,劉甲臺服役期滿,復員了。我由於在“黑紗灘事件”中沒站穩立場,也被提前復員處理了。我的“與紅薯幹離婚”的計劃徹底破產了。我走時,郝青林到車站送我。他忙前忙後地照應我,仿佛是我的勤務兵。最後,他說:“梁全……這裏的事……求你別回家鄉說……”我心裏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但還是點了點頭。

回到家鄉後,村裏人議論紛紛:“早就說了嘛,梁家的小子成不了氣候,這不,一年就卷了鋪蓋。人家郝家小子,人了黨,升了副指導員,這就叫‘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

聽著這些議論,我連頭都不屑回過去。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我在黑沙灘當過兵。

“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我的妻子撇撇嘴,打了一個哈欠。

確實,這故事本身平淡無奇,可是黑沙灘是迷人的。它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麥粒般的顏色,在每天的不同時刻,它還會使人發生視覺上的變化。在清晨麗日下,它呈現出一種溫暖的玫瑰紅;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耀眼的銀光;傍晚的夕陽又使它蒙上一層紫羅蘭般的色澤。總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閃爍著隱隱約約的銀灰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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