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菜園出白菜,因爲種子特别,本地任何種菜人所種的都沒有那種大卷心。這原因從姓上可以明白,姓玉原本是旗人,菜種是當年從北京帶來的。北京白菜素來著名。

辛亥革命以前,來城候補的是玉太爺,單名諱瑁當年來這小城時帶了家眷也帶了白菜種籽。大緻當時種來也隻是爲自己吃。誰知太爺一死,不久革命軍推翻了清室,清宗室平時在國内勢力一時失盡,頓呈衰敗景象。各處地方都有流落的旗人,貧窮窘迫,無以爲生,玉家卻在無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難。玉家靠賣菜過日子,從此玉家菜園在本縣成爲人人皆知的地方了。

主人玉太太,年紀五十歲,年青時節應當是美人,所以到老來還可以從餘剩風姿想見一二。這太太有一個兒子是白臉長身的好少年,年紀二十一,在家中讀過書,認字知禮,還有點世家風範。雖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爲,極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賣菜傭兒子,很少同這家少主人來往。但這人家的兒子,總仍然有和平常菜販兒子兩樣處。

雖在當地得不到人親近,卻依然相當受人尊敬。

玉家菜園園地發展後,母子兩雙手已不大濟事,因此另雇得有人。主人設計每到秋深便令長工在園中挖窖,冬天來雪後白菜全入窖。從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菜園廿畝地,除了白菜也還種了不少其他菜蔬,善于經營的主人,使本城人一年任何時節都可得到極新鮮的蔬菜,特别是幾種難得的蔬菜。也便因此,收入數目不小,十年來,漸漸成爲小康之家了。

仿佛因爲種族不同,很少同人往來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來,除知道這家人賣菜有錢以外,其餘一概茫然。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青男子。兩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那時節,魚大緻也在休息了。

動風時,晚風中混有素馨蘭花香茉莉花香。菜園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風中掠鬓,向天空柳枝空處數點初現的星,做母親的想着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鹜一類好詩句,又總覺得有人寫過這樣恰如其境的好詩,便笑着問那個兒子,是不是能在這樣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

“這景象,古今相同。對它得到一種澈悟,一種啓示,應當寫出幾句好詩的。”

“這話好象古人說過了,記不起這個人。”

“我也這樣想。是謝靈運,是王維,不能記得,我真上年紀了。”

“母親你試作七絕一首,我和。”

“那麽,想想罷。”

做母親的于是當真就想下去,低吟了半天,總象是沒有文字能解釋當前這一種境界。一面是文字生疏已久,一面是情境相協,所謂超于言語,正如佛法,隻能心印默契,不可言傳,所以笑了。她說:“這不行,哪裏還會做詩?”

稍過,又問:

“少琛,你呢?”

男子笑着說,這天氣是連說話也覺得可惜的天氣,做詩等于糟蹋好風光。聽到這樣話的母親莞爾而笑,過了橋,影子消失在白圍牆竹林子後不見了。

不過在這樣晚涼天氣下,母子兩人走到菜園去,看工人作瓜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蔔的市價,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一切不做作處,較之鬥方詩人在瓜棚下坐一點鍾便拟賦五言八韻田家樂,偶一出城就稱賞獨木橋美不可言,虛僞真實,相去真不可以道裏計。

冬天時,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在吃白菜時節,有想到這賣菜人家居情形的,贊美了白菜總同時也就贊美了這人家母子。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點點便仿佛使人極其傾心。這城中也如别的城市一樣,城中所住蠢人比聰明人多十來倍,所以竟有那種人,說出非常簡陋的話,說是每一株白菜,皆經主人的手撫手摸,所以才能夠如此肥茁,這原因是有根有柢的。從這樣呆氣的話語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閃耀着一種對于這家人生活優美的企羨。

做母親的還善于把白菜制各樣幹菜,根、葉、心各用不同方法制作成各種不同味道。少年人則對于這一類知識,遠不及其對于筆記小說知識豐富。但他一天所做的事,經營菜園的時間卻比看書寫字時間多。年青人,心地潔白如鴿子毛,需要工作,需要遊戲,所以菜園不是使他厭倦的地方。他不能同人锱铢必較的算賬,不過單是這缺點,也就使這人變成更可愛的人了。

他不因爲認識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爲有了錢就增加驕傲。對于本地人凡有過從的,不拘是小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

他應當屬于知識階級,卻并不覺得在作人意義上,自己有特别尊重讀書人必要。他自己對人誠實,他所要求于人的也是誠實。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這種品性同趣味卻全出之于母親的陶冶。

日子到了應當使這年青人定婚的時候了,這男子尚無媳婦。本城的風氣,已到了大部分男女自相悅愛才好結婚,然而來到玉家菜園的仍有不少老媒人。這些媒人完全因爲一種職業的善心,成天各處走動,隻願意事情成就,自己從中得一點點錢财謝禮。因太想成全他人,說謊自然也就成爲才藝之一種。眼見用了各樣謊話都等于白費以後,這些媒人才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園。

然而因爲媒人的撺掇,以及另一因緣,認識過玉家青年人,願意作玉家媳婦私心竊許的,本城女人卻很多很多。

二十二歲的生日,作母親的爲兒子備了一桌特别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已經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象一座座大墳。還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立雪中。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談論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蘿蔔白菜皆須大雪始能将味道轉濃,把窗推開了。

窗開以後,園中一切都收入眼底。

天色将暮,園中靜靜地。雪已不落了,也沒有風。上半日在菜畦覓食的黑老鸹,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母親說:“今年這雪真好!”

“今年剛十二月初,這雪不知還有多少次落呢。”

“這樣雪落下人不冷,到這裏算是希奇事。北京這樣一點點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京聽說完全不同了。”

“這地方近十年也變得好厲害!”

這樣說話的母親,想起二十年來在本地方住下的經過人事變遷,她于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滿二十二歲,太爺過世十八年,民國反正十五年,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就是我們家中,也變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總算把你教養成人,玉家不至于絕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在兒子印象中隻記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人物。那時吸紙煙真有格,到如今,連做工的人也買美麗牌,不用火鐮同煙杆了。這一段長長的日子中,母親的辛苦從家中任何一事皆可知其一二。如今兒子也教養成人了,二十二歲,命好應有了孫子。聽說“母親也老了”這類話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他說他想過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個舅父,宣統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聽說在旂章胡同開鋪子,賣冰,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

聽說兒子要到北京去,作母親的似乎稍稍吃了一驚。這驚訝是兒子料得到的,正因爲不願意使母親驚訝,所以直到最近才說出來。然而她也挂念着那胞兄的。

“你去看看你三舅,還是做别的事?”

“我想讀點書。”

“我們這人家還讀什麽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

“那我們倆去!”

“這裏放得下嗎?”

“我去三個月又回來,也說不定。”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礙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隻是書,不讀也不什麽要緊。做人不一定要多少書本知識。象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難!”

這婦人這樣慨乎其言的說後,就要兒子喝一杯,問他預備過年再去還是到北京過年。

兒子說趕考試,還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靜,也極難得。

雖然母親同意遠行,卻認爲不必那麽忙,因此到後仍然決定正月十五以後再離開母親身邊。把話說過,回到今天雪上來了,母親記起忘了的一樁事情,她要他送一壇酒給做工人,因爲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

不久過年了。

過了年,随着不久就到了少琛動身日子了。信早已寫給北京的舅父,于是坐了省河小轎,到長沙市坐車,轉武漢,再換火車,到了北京。

時間過了三年。

在這三年中,玉家菜園還是玉家菜園。但漸漸的,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學讀書,極其出名的事了。其中經過自然一言難盡,瑣碎到不能記述。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還是十分出色。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作兒子的常常寄報紙回來,寄新書回來,作母親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園的事務,兼喂養一群白色母雞。自己每天無事時,便抓玉米喂雞,與雞雛玩,一面讀從北京所寄來的書報雜志。母親雖然五十多歲,一切書報扇起二十歲年青學生的種種,母親有時也不免有些幻夢。

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許多青壯年死到野外。在這過程中也成長了一些志士英烈,也出現一批新官舊官……于是地方的黨部工會成立了……于是“馬日事變”年青人殺死了,工會解散,黨部換了人……于是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快太平了。在北平的兒子,還是常常有信來,寄書報則稍稍少了一點。

在本城的母親,每月寄六十塊錢去,同時寫信總在告給身體保重以外順便問問有不有那種合意的女子可以訂婚。母親年紀漸老,自然對于這些事也更見其關心。三年來的母親,還是同樣的不失林下風度。因兒子的緣故,多知了許多時事,然而一切外形,屬于美德的,沒有一種失去。且因一種方便,兩個工人得到主人的幫助,都接親了。母親把這類事告給兒子時,兒子來信說這樣作很對。

兒子也來過信,說是母親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園交給工人。雖說菜園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這老年人總不曾打量過北行的事。

當這母親接到了兒子的一封信,說本學期終了可以回家來住一月時,歡喜極了。來信還隻是四月,從四月起作母的就在家中爲兒子準備一切。凡是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兒子愉快的事通通計劃到了。一到了七月,就成天盼望遠行人的歸來。又派人往較遠的長沙市去接他,又花了不少錢爲他添辦了一些東西,如迎新娘子那麽期待兒子的歸來。

兒子如期回來了。更出于意外叫人驚喜的,是同時還真有一個新媳婦回來。這事情直到進了家門母親才知道,一面還在心中作小小埋怨,一面把“新客”讓到自己的住房中去,作母親的似乎人年青了十歲。

見到臉目略顯憔悴的兒子,把新媳婦指點給兩對工人夫婦,說“這是我們的朋友”時,母親歡喜得話說不出。

兒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傳遍了本城,美麗的媳婦不久也就爲本城人全知道了。因爲地方小,從北京方面回來的人不多,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還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會中,也把這家從北平回來的男子與媳婦請去開會了。還有那種對未來有所傾心的年青人,從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兒子的姓名,因爲一種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來奉訪了。

從母親方面看來,兒子的外表還完全如未出門以前,兒子已慢慢是個把生活插到社會中去的人了。許多事皆仿佛天真爛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處完全還保留在身上,所有新獲得的知識,卻融入了生活裏,找不出所謂迹。媳婦則除了象是過分美麗不适宜于做媳婦值得憂心以外,簡直沒有疵點可尋。

時間仍然是熱天,在門外溪邊小立,聽水聽蟬,或在瓜棚豆畦間談話,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兩人過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這一家仍然仿佛與一地方人是兩種世界,生活中多與本城人發生一點關系,不過是徒增注意及這一家情形的人談論到時一點企羨而已。

因爲媳婦特别愛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過菊花,方過北平,所以作母親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各處尋覓佳種,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們自己也動動手。已近八月的一天,吃過了飯,母子們同在園中看菊苗,兒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彎以上,用手代鏟,兩手全是泥。

母親見一對年青人,在菊圃邊料理菊花,便作着一種無害于事極其合理的祖母的幻夢。

一面同母親說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種蒿草幹本接枝,開花如鬥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麗到任何時見及皆不免出驚的夫人用目光作無言的愛撫。忽然縣裏有人來說,有點事情,請兩個年青人去談一談。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青人就“請”去了。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親的當時縱稍稍吃驚,也仍然沒有想到此後事情。

第二天,作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因其他原故而得着同樣災難的青年人,陳屍到教場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腳漢子爲把那五個屍身一起擡到郊外荒地,抛在業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積有泥水的大坑裏,胡亂加上一點土,略不回顧的扛了繩杠到衙門去領賞,盡其慢慢腐爛去了。

做母親的爲這種意外不幸暈去數次,卻并沒有死去。兒子雖如此死了,辦理善後,罰款,具結,她還有許多事得做。

三天後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知道兒子原來是共産黨。仿佛還虧得衙門中人因爲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留下來,也沒有把菜園産業全部充公。這樣打量着而苦笑的老年人,不應當就死去,還得經營菜園才行。她于是仍然賣菜,活下來了。

秋天來時菊花開遍了一地。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玉家菜園或者終有一天會改作玉家花園,因爲園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紳士和新貴強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園裏空坪中喂雞,一面回想一些無用處的舊事。

玉家菜園從此簡直成了玉家花園。内戰不興,天下太平,到秋天來地方有勢力的紳士在園中宴客,吃的是園中所出産的蔬菜,喝着好酒,同賞菊花。因爲賞菊,大家在興頭中必賦詩,有祝主人有功國家,多福多壽,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題的好詩,有把本園主人寫作賣菜媪對于舊事加以感歎的好詩,地方紳士有一種習慣,多會做點詩,自以爲好的必題壁,或花錢找石匠來镌石,預備嵌牆中作紀念。名士偉人,相聚一堂,人人盡歡而散,扶醉歸去。各人回到家中,一定還有機會作與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夢。

玉家菜園改稱玉家花園,是主人在兒子死去三年後的事。

這婦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兒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這樣活下去日子已夠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來了,把一點剩餘家産全部分派給幾個工人,忽然用一根絲縧套在頸子上,便缢死了。

一九二九年夏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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