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的火銃

“你這個騷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這裏的飯水!”押他的一個紅鼻子後生推搡幾下,徑直在前邊走。他聽到不遠處有“嘞嘞”聲傳來,接著嗅到牲口的氣味,心裏立刻有些高興。他果然被推進了一間馬棚,背銃的後生喊出一個餵馬的跛子:“掌櫃的讓你看住,醒著神,這家夥是從後山那兒逮來的,還不知是個什麽物件哩!”

後生與跛子一起動手給他鑲了個生銹的足環,就離開了。足環的鏈子就鎖在一根木柱上,他一活動鏈子嘩嘩響。一匹大白馬停止了咀嚼,看著他。天要黑了,跛子進來,在幾個木槽中抄動幾下草料,然後拄著兩膝看他。大白馬也在看他。“你這野生生的物件從哪裏躥來?年紀輕輕四處遊蕩,十有八九是犯了案子。”跛子的舌尖舔舔胡子,那胡子是棕紅色。“你回我的話,”跛子說著突然提高了聲音,隨手抄起一個大鐵勺,氣勢洶洶。

廖麥不想正眼瞧他。他並沒有打人,只從一邊舀了一勺變餿的豆子,往他跟前一推,罵咧咧地走了。廖麥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裏。正吃著有人到了隔壁,那兒響起脆生生的姑娘聲音:“爸呀”,原來是跛子的女兒。兩人在那兒咕噥了幾聲,她很快出來了,倚在門框上看拴了鐵鏈的人,嫌看不清,又提過一盞桅燈,上前渾身上下照了一遍。她一聲不吭,像被什麽嚇住了似的,躡手躡腳走開了。廖麥卻在燈影下看到了一個濃眉大眼、臉似銀盤的姑娘,年齡似乎比自己要大一些。

第二天傍晚進來了一個瘦子。這人臉色青黑,約有五十多歲,穿了毛領大衣,由幾個背銃的人陪伴,一邊大咳一邊走進來。廖麥知道這人大概就是村頭兒,即那個“掌櫃的”。瘦子又咳又吐,厲聲問了一通,無非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犯了什麽案子之類。廖麥永遠只有幾句:自小遊蕩在山地平原,靠吃百家飯長大。“這麽說你就是一個雜種了,雜種出好漢嘛。”瘦子一言出口,幾個人大笑。廖麥累極了,剛想倚著柱子坐一會兒,有人立刻狠勁一抖鏈子,他又給提拉起來。這樣折騰了半個鐘點,他們才解開柱子上的鎖鏈,牽拉著他說:“走吧,時候到了,你正好趕上今夜的場子。”

從昨夜開始廖麥就有些後悔:真不該離開老媽媽啊!可他沒法在老人那兒長呆下去,他害怕啊,害怕那兒離棘窩鎮還不夠遠,害怕土狼會順路摸過來。當他能夠重新走路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趕路……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是,剛剛翻過一道山嶺,就被幾個夜巡的民兵給逮住了。

廖麥被幾個人拉到一個堆了麥稭的場院上,這才看到幾盞煤油汽燈亮得刺眼,燈前豎了一個木架子、擺了兩張白木桌。一場人正候著什麽,這時見押來了一個生人,立即伸長脖子看,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一會兒場上靜了,廖麥被推到了一旁。好像一場人還在等。男人不停地吸煙,女人借了這裏明亮的燈火納鞋底、剪紙樣、撚毛線。這樣過了不久,有人在暗影裏跑動起來,接著瘦子喊了一聲——真是矬子聲高,這家夥銅管似的尖聲一響,所有人立刻繃緊了弦,全場鴉雀無聲。

就像刮過一陣風似的,幾個背銃的後生拖著三個人飛跑而來,刷刷跑到木桌跟前:還沒等被拖的人站定,就一齊將其扭臂按頭,整個過程熟練流暢,簡直到了令人驚訝的地步。廖麥見三人當中有兩個大年紀的男子,一個中年女人。三個人被按了一會兒,隨著厲聲點名,被逐一揪得仰起脖子,這立刻讓廖麥大吃一驚:女人額頭上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場上有人帶頭呼叫,口號聲此起彼伏。女人們大半不再專心做活了,她們看一個個人上前叫罵、質問,劈劈啪啪打耳光,一會兒咂嘴,一會兒用針柄刮幾下頭皮。廖麥不忍看他們打那個女人,就扭過頭去——這時終於有人記起他來,過來推搡說:“你這個路上逮來的,一準不是個好東西!”

折騰了半夜,三個人分別被吊在了木架子上。那個女人衣衫不整,吊起時露出了半個胸脯。場上人一片嗷嗷大叫,氣氛達到了頂點。有人上來奪過繩子和皮帶,狠抽吊起的人,還有人想趁亂把廖麥也吊起來——瘦子同意了,於是廖麥也被拉得離開了地面,腳環和鏈子都被人牽著。“真好後生哩!”廖麥聽見場上有個女人這樣說了一句,隨即引來旁邊的各種議論:“這年頭可不能只看臉模子,有人長得跟戲子一樣,結果哩?偷東摸西,夜裏看電影摸人家奶子!”“就是呀,男人一到打春的時候,皮帶扣子就系不牢了……”

瘦子扯起廖麥的鏈子,一抖嘩嘩響,伴著聲聲尖叫:“招個不招?招個不招?”

直折騰到下半夜,廖麥才被重新牽回牲口棚裏。手腕上是勒傷,腳踝處擦去了一層皮。“踢啊踢!踢啊踢!”他的耳邊又響起那聲聲惡叫,心裏說:“千萬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點口風,他們就會把你重新送到唐家父子手裏。”大白馬把頭探過來,溫溫的軟唇在觸動他的頭發。他擔心白馬把這茂盛的頭發當成青草啃食,擔心它咬壞他的頭皮。可是白馬只像親吻一樣在頭頂擱了一會兒嘴巴,長達幾分鐘的時間裏一動不動。他從心裏感激白馬。月亮上來了,窗子瀉下一片銀光。

只打了個瞌睡,廖麥就被什麽響動弄醒了。他一擡頭看到了一個人——是跛子的圓臉女兒,她正站在白馬跟前,摟住它的脖子親吻呢。他驚呆了,屏住呼吸看著:她閉著眼睛在馬臉上摩擦不已,讓白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兒活動,她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她這樣小聲叫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住,轉身睜大眼睛望向廖麥。她這樣瞅著,大概還是不放心,放開白馬,走過來仔細瞧了瞧,確信他真的睡著了,這才再次回身摟住白馬。

大概一個鐘頭過去了,圓臉姑娘還是舍不得離去。她累了,坐在廖麥對面,默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種混合著玉米糊糊的氣息撲到自己臉上。她端詳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睜開了眼。“有人說你是裝扮的‘癡士’,”她笑嘻嘻的。他搓搓眼,這才發現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對乳房十分觸目。他扭頭去看月光。他料定今夜會有銀霜鋪地。圓臉姑娘鼻子抽動,啞著嗓子:

“你要真是‘癡士’就好了。”

像要證明一個判斷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兒掏摸著,捏他的嘴唇,按他的鼻子;足有一刻鐘的時間,她直盯盯看著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個更大的決心。廖麥終於吐出一句:

“我不是‘癡士’!”

她害怕似的挪開一點,馬上又俯過身來:“那又怎麽?好小夥兒……”

最後一句是用極小的聲音吐出來的。她擁他,喘息急促。他一動不動,說:“把我的足環卸去好嗎?我冤枉哩,我不過是趕路的人。”

她笑著:“那可不行。一解足環你就撒丫子了。”

廖麥再不做聲,目光生冷。她像小鳥啄食一樣親他,他躲閃著。她嘆一口氣:“誰不說俺心軟呢,”說著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從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鑰匙,回來就低頭解鏈子了。她牽著鏈子拉廖麥走出牲口棚,一直向著村外走去。

這個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們哼哼著,小聲叫了幾嗓子就不再活動了。她牽著他,在村頭一處大麥草垛下停住。廖麥央求她:“放開我吧,我不會忘了你的。”“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兒我跟哪兒。”“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謊!你才多大?”“俺是娃娃親。”

圓臉姑娘的臉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猶豫著。突然身後傳來狗的連聲大吠,接著有劈啪的腳步聲過來,她機警得很,趕緊把廖麥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過,從他們身側一閃而去,可廖麥一眼就認出是那個吊在場上的女人,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去掉額上的照片……後面很快來了追趕的人,是那個瘦子率領三五個提銃的,幾個人吵吵嚷嚷,叫罵、吆喝,無非是“再不站住開槍了”之類。

前邊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說:“就開槍就他媽摟火了!”幾個人於是端起銃,瘦子用力一揮手。四支銃當中有兩支冒火了,其余是啞彈。他們擺弄,跺腳,罵。瘦子說:“他媽的好銃都給了別的村,這樣的家什,打鳥都不行!”

他們一夥又罵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往回走了。

廖麥發現這段時間裏,圓臉姑娘開始抹眼睛。她邊哭邊給他去掉了足環,最後把他的臉一下扳在了胸前,說:“快跑吧,我一會兒變了主意會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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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紅棗,這才是老天爺送給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到晚倚在一個個門框上了,不用一連聲喊“好心的大爺大娘,給俺一口吃的吧”——如果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棒小夥兒這樣喊,非但討不來飯,還會迎來一頓斥罵:“該殺的懶漢惰蟲!年紀輕輕幹什麽不能混口吃的,幹起了這個!”廖麥真是羞愧難當。他這輩子都沒想過出門討要啊,可老天爺就是這樣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沒有他的活路。想幫工嗎?下田掄鐝頭還是進山開石頭?反正幹什麽都要被人盤問清楚:“你是哪裏人?兜裏有行路的紙條嗎?”他只要被人這樣一問,只好撒腿趕路,而且要快快逃離才行。這年頭攔路問話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問你就得答出個一二三來,除非是癡士才會一問三不知。癡士嘛,他們不作數兒,他們除了串鄉討要,當然別無辦法。要不怎麽說是癡士呢,要癡士一五一十說出身家姓名,這當然比什麽都難。所以廖麥臉上永遠需要兩片灰跡,身上永遠是破衣爛衫。

可是要在這片大地上做一個癡士也不那麽容易,你從此沒名沒姓,什麽都沒有了,可你還是要忍受沒頭沒尾的盤問、一天又一天的羈押,有時甚至被人往嘴裏抹上一點牛屎,試試你真癡還是假癡。廖麥恨透了提心吊膽的日子,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他明白:無論跑進野地還是鉆入街巷,隨時隨地都會有一支火銃伸過來,直直地指在腦門上。

那些成群結夥在秋野上流動的人,那些雖然穿得破破爛爛卻是趾高氣揚的人,他們往往都有一個首領,首領兜裏揣了一張蓋了大紅關防的紙條,上面寫了何時何地簽發、因何災情變故允其上路謀生、望一路予以照顧為盼此致敬禮等等。一個腰上纏了鐵鞭、頭頂長了一撮白毛的胖子就揣了這樣的紙條,他領了男女老少十幾口,背著鐵鍋家什走哪吃哪。他們腰粗氣壯,對其他流浪漢橫眉豎眼,單行獨走的人沒有一個不遠遠躲著這一夥。有一天胖子遇見了廖麥,劈頭就問了一句:“入不入夥?”廖麥盯著他頭上那撮白毛,嚇得轉身就跑。白毛在身後罵一句:“小狗日的,有砸斷你蹄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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