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癡士

迎頭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後是一團火光。廖麥兩耳被大風塞住,雙眼被星星點燃。煞人的秋涼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來,要澆滅一地的鬼火狼煙。他一直往前狂奔,只想甩開身後緊追不舍的那條火龍——它從石頭街躥出,眼看就咬住了飄飄的衣襟,他一刻也不敢回頭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銃,調動起三代土狼的子孫,從前後左右四方合圍,這會兒只等把他逼到當中活活撕扯。他最後一眼瞥見的是,唐老駝正手擎燈籠在遠處一聲連一聲大喊:“哎呀媽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煙呢,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給叛逆劐了!哎呀媽呀疼死我了!百年不見的賊種,千刀萬剮的狼崽,趕快給我捉了來呀,剁巴剁巴下鍋,一點活口也不留!”唐童跟上喊:“不留!不留!”土狼的子孫一齊隨上呼號:“不留!不留!用皮套子勒,用鐵刺鉤逮,咱這就捉給駝爺了,咱這就把行兇的小狼崽子一劈兩半!”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駝的火龍澆死吧!快把一群發瘋的土狼煞回窩裏吧!廖麥急得兩眼快要滲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圍的火網越扯越緊,一桿桿火銃都看得清了。他絕望地睜眼,看見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駝的半邊臉上都是血,血順著脖子流下來,染紅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邊的唐童端起了魔器——那是桿子上鑲了個鐵圓盤的連發火銃,這家巴什只要一開口就能吐出一長梭子,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兒,連渾身斑點的風神豹子都躲不開。這可怎麽辦啊,他窮途末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焦急中東脧西脧,真想刷一下躥上一棵大樹——可惜整個棘窩鎮就沒有一棵樹!眼看退到崖邊了,到了生死攸關的最後時刻了,他瞪大血紅的雙眼,大吼一聲撲向了無底深淵。

他寧可大睜著兩眼撞個粉碎,也不願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馬上觸到崖畔的一瞬,身後的圓盤魔器響了,劈劈啪啪的炸子兒轟起一陣暴土,在身後拉起了一道土幕。與此同時,奇跡發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從旁邊斜刺著躥下一只雪白的麅子。它一個騰跳躍入崖底,與廖麥四目一對,一拱身子就把他馱起來,然後飛身一縱,直躍崖頂。

日後回憶這場兇險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麥首先記起的就是這只飛躥的白麅子——真的,就是它馱起了一個渾身血漬的孤兒,一陣飛奔,將一群土狼子孫甩在了身後。“我認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灘上遊蕩。今夜火銃一響,咱知道你要下遠鄉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聲,還是白麅子咕噥不停。更響的是風聲,這嗚嗚長號蓋過了一切。白麅子馱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躥出了山壑,沖出了吼叫的風口。他覺得那條火龍在遠處急瘋了,胡跳亂蹦,只好在原地團團打轉;而他卻坐上了悠顫的白雲,飄飄而去。感激的淚水全咽下肚裏,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麅啊,我會記住這救命之恩,我會歸來!兩世血仇等著我報呢,還有——我答應過美蒂,我一定回來啊!”

念著念著,頭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覺。在夢中,那只雪白的麅子輕輕舔過他的頭頂、臉頰,佇立一會兒,然後搖搖尾巴緩緩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麥被太陽烤得一陣刺痛,是給痛醒的。他想睜眼看看,可是一動眼皮就忍不住發出一聲長嚎:“媽呀,痛死我了!我這是撞到了哪裏?”他被兩手兩臂、還有胸脯上的血跡嚇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邊,老天爺,小腿上血肉模糊,沾滿了幹草葉——忍著痛揪掉草葉,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肉,只差一點就見到了踝骨……他痛得噝噝吸氣,久久閉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記起那些長長的夜晚、長長的白天,記起了這血、這破裂的腳踝是怎麽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連一下踢它、一根生銹的釘子把他的耳朵釘在了墻上。

什麽都記起來了,記起了這場掙命狂奔——只不知什麽時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長時間,更不知身處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後揪緊一叢紫穗槐棵子站了。兩腿只要稍稍一動就會掙裂凝固的血口,鮮血就會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無法忍受。他伸長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離鎮子有多遠?他看不到更遠處,因為四面山巒疊嶂,溝壑蒙蒙。遠遠近近都是土塊和灌木,是日頭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頭。他鎮定了一下,終於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為鎮子北邊是一馬平川,是茫茫海灘。他慶幸自己跑對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渺渺大水就是絕路。他只是不知這到底是哪兒,不知那群土狼會不會舔著他灑下的血珠一路追來?

逼人的饑餓被陣陣刺痛淹沒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萬別讓踢壞的皮肉開裂、別讓鮮血濺出,只乞求自己的雙腿和雙腳幫幫忙,撐下去、再撐下去,這條亡命之路剛剛開始啊。他記起有一種止血的薊菜長在野地裏,就四下尋著。他一拐一拐走了幾步,先後看到了車前、薺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沒有一棵薊菜。“你藏在哪裏啊,你快幫幫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這山溝裏了。”他默念著,伏下身子扒拉擋路的灌木和茅草,兩手很快被棘針紮破。突然他的兩眼一亮:它在濕漉漉的一片石陰地長著呢,真的是薊菜!只有三棵,葉子開始發黃了……他高興得呻吟起來,像羊一樣垂下頭,把它們的根莖連同葉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後一把按在了傷處——一陣劇痛讓他啊啊叫起來。他咬住牙關,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綹,把薊菜糊糊裹緊在腳踝上……做完這一切,廖麥發現自己已是滿頭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整個一天廖麥都在迎著太陽往前追趕。“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路——我終有一天還要沿著這條路回來!”他在心底一次次這樣說著,叮著,頭腦漸漸變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緊牙關活下來,才能重返棘窩鎮。

在一條溪邊,廖麥痛飲了一場。溪底圓圓的卵石上枕了一條小魚,讓他久久凝視。他撩起水洗臉,一沾水耳朵就刺痛,這才記起上面有長長的傷口。他想小解,發現內衣已經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點點潤濕、將其從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地剝離下來。他咬牙閉眼,嘴裏發出噝噝聲,大口的冷風吸進了肚裏,全身劇烈抖動。“快讓我熬過這一天吧,讓我一頭鉆進草窩裏藏起來、沈沈地睡一覺吧,只要睡上一覺,我的身上就會重新生出力量來。我這會兒再也挪不動腳了!”他心裏這樣說,兩腳卻一刻未敢停息,跨過溪水繼續往前。他心裏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厲聲告誡: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停下,你快攀過前面那個嶺子吧,也許嶺子的南坡會為你遮風擋雨,好歹讓你活下來,找到一口活命糧……

  他用了很長時間才爬過一道大坡,翻過了嶺子。這嶺子可比看上去難對付得多。坡上的黃土包裹著大大小小的石塊,上面長滿了棘子,這很快讓他的手腳紮滿了尖刺。可他已經顧不得疼痛了,只顧掙命,只顧往前追趕。嶺下的霧氣消散了大半,遠遠看見彎彎的鄉間土路上有負重的行人——那大概是趕集的人、運肥的人、往家擔柴禾的人。他不知該接近他們還是遠離他們,就這樣看了一會兒,伏了一會兒,搖搖晃晃站起來。這時他才發現每移動一步有多麽艱難,幾乎一擡腿就要跌倒,而且兩眼一閉再也不想睜開。廖麥開始懷疑這一天了,擔心這是個不祥的時光。他最後用盡全力睜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這裏不姓唐,我就能設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礙就是饑餓——一頭餓狼鉆到了體內,從昨夜開始噬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這會兒又開始啃他的脊梁。我得餵它點什麽,要不它真的要咬斷我的脊梁骨了!吃什麽啊?嘴巴張了又張,沒有什麽可以咀嚼。正在萬分焦慮之時,冥冥中好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分明是父親啊,是父親在這個上緊的關頭提醒他,老人正啞著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猶豫了,快,快拿出咱棘窩鎮人最後的一招——吃土!”

  他吞進第一口泥巴時,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日後他會知道:人生的長路就是這樣,有時真的會突然黑下來,黑得嚇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一片渾茫……

  當他在這漫長而又短促的黑夜醒來時,還含著滿嘴泥土,這使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發婆婆,她為他小心翼翼地摳著嘴裏的泥巴,眼巴巴地看著他,這時見他睜開眼了,馬上拍了一下膝蓋:“你這孩子可算活過來了……天哪,你是從哪兒來的呀?掉到崖下摔成了這樣?好孩子你怎麽不說話?你聽不見嗎?”

  老婆婆繼續為他摳土。摳了半天,他終於能發出長長的一聲了:“我……”

  “你是誰家孩子?”

  “我……”廖麥拉著澀澀的舌頭,眼珠轉了轉,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上。他咳、伸長舌頭,還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老婆婆撐開他的嘴巴,嘆息一聲,又從舌下掏出了一團泥巴。“你這孩子不說話,滿嘴是泥,你是個‘癡士’嗎?”

  這次廖麥每一句都聽清了,迎著她點點頭,一閉眼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已近黃昏。老婆婆端來一碗熱湯,把他的頭扳在膝蓋上,一匙一匙餵起來。他開始不知什麽滋味,後來一點一點品咂,覺得從未喝過這麽好的湯:一股逼人的鮮氣一直沖進胸廓,在心窩那兒打了個旋,又在冰涼的小腹裏蕩漾開來。他差不多聽見滿身的冰碴哢吧哢吧化開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動了,鼻孔、眼睛,一齊湧出了解凍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兒這麽長,身個直溜溜的,就算是個‘癡士’,我也不能讓你死啊!好孩子,這會兒告訴我聽:你是個串鄉的‘癡士’嗎?”

  廖麥一直盯住餵水的老人,這時恍然覺得她就是未曾謀面的媽媽。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不知過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這天一大早他總算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腿上、小腹上,到處都抹了醬色的草藥。他好好端詳了一遍四周,原來這是兩間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嶺向陽的一面,在一條小河的右側——他從窗上往外遙望,看到房前不遠是小河的轉彎處,那兒積了一個半月形的水潭,潭邊長滿了大胡須一樣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把抄網一樣的東西搗弄什麽。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邊金光一閃——一條半尺多長的魚落在了老婆婆腳下。

  接下去的半天時間老婆婆都在熬魚湯。後來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這種魚黃鱗寬腹,名叫“黃鱗大扁”,只生在激流飛濺的卵石上,只等著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天還不到中午時分廖麥就喝上了黃鱗大扁熬成的濃湯。

  多麽神奇的湯!只幾天時間過去,廖麥就兩眼生光,傷口開始結疤了。他躺在炕上覺得渾身發脹發熱,就一縱身跳了下來。

  “好孩子死不了!我第一眼見了就知道閻王爺得用棒子把你打回來!”老婆婆一只手按在廖麥頭頂,在烏黑鋥亮的頭發上揉動不已,淚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敢開口,準是被什麽驚嚇壞了?你難道真是個‘癡士’——一個‘大癡士’?”

  廖麥又一次點頭,跪在了老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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