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髮男人優雅地啜著咖啡，看著書；修長的兩腿安靜地交疊一起。枴杖就半躺在椅邊。男人原是歷史系教授，已經從巴依蘭大學退休好幾年。圓桌上的厚書仍是有關他最感興趣的羅馬史。

陽光和煦。上午的咖啡廳，人不多。

「我要看進你的眼底，把我拿上來。我要看進你的眼底，快把我拿上來，拿上來……」就在男人把書平放桌上，左手拿小碟，右手舉起杯子的剎那，他聽到極小的聲音這麼說。

男人四望，咖啡廳裡沒任何異動。聽錯了吧，男人想。正當他把視線收回到桌上時，卻看到一個極小的女孩站在書的右頁上！

多麼標致的娃娃呀！女孩穿著蕾絲白襯衫，黑色百褶裙，無領紅外套，小白襪下的黑鞋晶亮；她的頭頂斜側別著一隻小花蝶。女孩眨眨藍眼，舉起雙手要人抱。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小小人拿起，以手掌撐著，讓她趴在他左眼下沿。

「啊，那男孩好瘦呀！」女孩說，「太暗了，他只能靠透進斜頂的陽光看書，還一邊咬指甲。……噢，噢，門敲得好急啊！男孩趕快躲到書櫃中間的夾縫裡。太長的頭髮飄了飄。」男人明白女孩看見了什麼。「那是波蘭鄰居的閣樓，我在那裡從八歲躲到十歲。每天鄰居姊姊爬上木梯給我送一次吃的喝的，她一下樓就把梯子移到園子草叢裡，免得讓來搜查的德軍起疑。」

「小心，小心！」女娃叫著，「你要抓緊！抓緊！船要翻了，大白浪吞掉了好多人。你要抓緊，抓緊！……」男人笑了笑，「沒人料到從亞得利亞海進入地中海後，會在利比亞附近碰上大風浪。我餓得發昏又害怕極了，長長的四肢抖個不停。」「大雨聲大風聲還有那麼多人的祈禱聲，小小孩的哭聲就聽不見了，好可憐……」「沒錯，娃娃就出生在那個恐怖的黑夜裡，這是風雨轉小後船上的人才發覺的。那時只有媽媽和肚子裡的娃娃趕上船，爸爸和小哥哥在碼頭上被人群衝散了。」「都是這樣嗎？」女孩在男人眼沿下蹬了蹬。她似乎很不安。「那時要找到完整的猶太家庭非常不容易啊。」男人安靜地說。

「還有一層一層的木板，板子上都是骨頭。啊，啊，有個骨頭上的兩顆大眼睛衝著我來了！它們看見我，又好像沒看見我。啊，啊，它們來了，來了！……」「別怕，眼睛連嚇人的力氣都沒有。它們只是不相信世界上還有像妳這麼美麗的生物。這些身上掛著囚衣的人形骨頭，白天還合力把昨晚斷氣的幾個同伴，慢慢地、困難地拖出去，扒個淺坑埋了。幾天後美軍來，骨頭們卻會意不過來什麼是『現在可以出去，你們自由了』。他們聞不出惡臭，看不到毀壞，感覺不出冷熱餓痛。他們的頭髮掉了，牙齒斷了，器官衰竭，沒有悲歡，沒有眼淚，就只是會斷斷續續地呼吸……」「可是，可是……」女孩動了動手肘，踢了踢腿，男人的眼沿癢癢的。「那是歷史，歷史不能再改變。妳懂嗎？」

「你也砍樹啊。那是什麼樹？好兇，還刺人！」女孩蹬了蹬腳，似乎更深入了眼底。「在集體農莊裡沒有人閒著。我們開墾荒地，搭蓋簡陋的木屋。所有人為所有人做飯，所有人為所有人看孩子。還有，偷偷告訴妳，我們有個生產子彈的地下工廠，就在英軍的軍營附近！阿拉伯人常來偷襲，不能不防衛啊！」

「哇，好熱的天！你臉上全是汗水、灰塵……你手上的槍很重，怎麼還能跑那麼快！砰！砰！你先衝到沙丘上，然後又來兩個人。不對，不對，你們是把自己往沙丘上丟。痛不痛？……低頭！低頭！黑黑的子彈飛來了。好多，好多，快低頭，快！」「那是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之間丘陵地上的戰役。」男人說，「阿拉伯人拒絕聯合國的兩個國家決議案，到處打我們，不得不迎戰啊。」「你受傷了！血從腿上湧出來！你痛得一下子大叫，一下子咬緊下唇。你右手拿著槍，左手在空氣裡亂抓。我來了，我來拉你，把手給我，我拉你……」小女孩雙腳用力一蹬，整個人掉進男人的眼睛裡。

男人搖搖頭，笑了笑。他把最後一口咖啡倒進喉嚨裡，闔上書，拿起擱在椅邊的枴杖。現在他得去找眼科醫生，想辦法把頭上別著花蝴蝶的小女孩從他眼裡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