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罰單是我爸過世之後寄來的,信封裡還附了兩張照片。照片是自動相機拍的,第一張照片可以看到他騎著他那台跑路時帶走的小50闖了紅燈,第二張照片裡他似乎已發覺了身後的閃光,回頭往照相機的方向看了一眼,相機就這樣記錄到他驚恐的表情。

依照片上面的時間推算,那應該是他過世前一個多小時。

那天清晨五點,我媽在睡夢中被電話吵醒,是一家陌生的醫院打來的。她臉沒洗牙沒刷,錢包證件抓了就衝出去,坐計程車到了醫院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穿著睡褲跟夾腳拖,兩隻腳顏色還不一樣。後來我媽每次說起那天的情況,總是恨得牙癢癢:「我不知道上輩子欠你爸多少,結婚以後沒過一天好日子,他被車撞爛了還要把我從睡夢中挖起來去醫院幫他認屍。」

認識我爸的人都會訝異他怎麼娶得了這樣的老婆,認識我媽的人也都訝異她怎麼嫁了這樣的老公,只有同時認識他們兩方的人才知道箇中的故事。我想那故事在這些人的小孩長大以後,就是那種會被不斷提起當作「找對象要小心點」的活教材,血淋淋的案例。

我爸跟我媽是在駕訓班認識的。我媽高中剛畢業,是那所有名的第一志願女校;我爸則是駕訓班的助教。美其名是助教,說穿了也不過是附近遊手好閒的小混混,被叫去駕訓班幫忙打雜。

或許是前世的孽緣,這兩個生活天差地遠的人竟然就這樣搭上了。我媽從小到大的求學路上從來沒反抗過大人加諸她身上的命運,除了這次,然後就此改變了她的一生。後來的事你大概也猜到了:未婚懷孕,潦草辦完婚事後從大學裡休學,同學紛紛享受大學生活的時候窩在家裡帶小孩,閒暇時接一些簡單的文書外包工作貼補家用。

而我老爸,結了婚以後則完全沒有打算改變他的人生態度:連一天正職的工作都沒做過,繼續在駕訓班用當年的招數把越來越年輕的妹妹。直到有一天警察來我家敲門,我們才知道他跟朋友因為竊盜罪被通緝,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爸去跑路以後,我媽像是發了狠勁要把人生重新打掃一遍似的,把家裡有關他的東西全都丟了。以至於在辦喪事的時候,只能從他皮夾裡的證件照掃描一下,應付著了事。他的遺照臉孔模糊,不過好在告別式根本沒幾個人來,我們也好幾年沒見面了,他長什麼樣子基本上也不太記得。

因此那張罰單寄到我家時,我心中居然有些驚喜,又有些惋惜。沒想到我爸這輩子最後一張留下來的照片竟然是闖紅燈的罰單照。這彷彿是總結他人生的一個隱喻:沒辦法在社會上規規矩矩地做人,也沒辦法幹出什麼有名堂的大案子,只能遊走在法律邊緣,撈些社會底層的殘渣度日。

我把罰單偷偷藏好,連同那張照片;即使我爸並不是一個值得懷念的人,畢竟這是他曾經活過的唯一證據。

而我也不想去繳掉那張沒多少錢的罰單,因為我知道,每次催繳通知單寄來家裡時,會提醒我: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至少還有其他人會一直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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