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與黃永玉一樣,意大利木雕家柯羅納有一個貧寒的流浪式的童年,但是對於一個藝術家,這樣的人生卻讓他們飽嘗人生百味,更何況上帝都賦予他們罕見的天才。天大的才能是一定會橫溢的。於是,就像黃永玉的才華橫溢繪畫的河床之外,流淌到散文的田野;柯若拿的才華橫溢出木雕的森林,馳騁到登山、寫作、演員的草原,向我們展現了文藝復興故鄉全才天馬行空的風采。
生於1950年的柯羅納,青年時代在采石場做苦工、業余時間做木雕消磨時間的時候,被藝術經紀人發現,逐漸走上藝術家的道路,不久成為歐洲著名的木雕家。在他五十歲的時候,涉足寫作,竟然以一本充滿大自然情調的《貂之舞》舞上意大利暢銷書峰頂,接下來約稿不斷,到2004年為止,已出版《森林的聲音》《只要布谷鳥繼續歌唱》《林木與巖石之歌》《酸與甜》《意大利的山城歲月》六本書。
閱讀柯若拿的《貂之舞》,我的眼中浮現出湘西作家沈從文的身影。
他們都是自然之子,一生熱愛自然中的家園。沈從文說,他是在水邊長大的,他的性格是水泡成的;柯若拿在他的另一本書《意大利的山城歲月》中說:“我從來到人間、睜開雙眼那一刻起,就與山結下不解之緣。”在沈從文的文字裏,流淌著鳳凰青山,綿延著沅江綠水,回蕩著鸕鶿的鳴唱;在柯若拿的筆下,水是有性格的,“瓦德楞溪水被他形容為‘嚴厲’”;樹是有感情的,“他朝樹皮劃下一刀以便接上新芽那一刻,我的雙雙手必須緊抱著這棵樹。照他的想法,這麼做會讓樹木有被保護的感覺”;動物也與人類息息相通,比如“狐貍就和女人一樣”,“小鳥在樹枝間跳躍,向我們靠來,似乎想自我介紹,要和我們交朋友”。
他們都是藝術之子,一生為藝術而勞作。沈從文先是作家,後來成為服飾研究專家。柯若拿先是木雕家,後來又用筆把家鄉之美傳播到世界,當他的家鄉被拍進電影,他又成為演員,為家鄉現身說故事。
他們都是失去了家園的流浪漢。沈從文的家鄉,永存在他的文字裏,至於現實的故鄉,則在歷史的長河中雨打風吹去,他的文字有如故鄉的挽歌;柯若拿呢,他的故鄉,早在三十年前,就毀於水庫大壩工程,他的記錄,是關於回憶中的故鄉那山那人那樹那鳥的絕唱。
天鵝般的絕唱總是格外動情,於是我們用中文錄下這位意大利天才的美聲文字,放在中國讀者的耳邊。
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是我的美術啟蒙老師。他生於一八七九年,蓄有一把弗蘭契思科•久瑟畢皇帝式的胡子。年輕時曾參加過第一屆米蘭•聖裏摩路段的自行車賽,但這並不是他的本行。他是個攤販,專在那一帶販賣自己親手做的木器。爺爺騎著一輛前後釘有支架、上頭綁著兩個裝滿了貨的載貨箱、笨重無比的腳踏車,從厄多一路奔向米蘭,參加了集訓,且順利地完成比賽。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次,大概是不記得了。
他總在春天杜鵑初啼時離家,直到入秋樹葉紛飛才返鄉。出發前他會先將貨物搬到隆加蓉耒,由火車托運,再將貨物寄放在加拉拉特的一個人家裏。整個漫長寂靜的冬季,他就待在家中敲敲打打,雕鑿木器。他會做木匙、木叉、木篩、木面包夾、木勺、木碗等等。熊熊爐火將堆滿木頭的室內考得暖烘烘的,我則在一旁偷窺爺爺的手勢。壁爐內炭火上方的鐵鏈總是懸掛著一只鍋子,一年到頭咕嚕咕嚕燉著豆子。
爺爺對樹木了解之深入,沒有一個植物學者比得上。當然,他不懂拉丁學名,但說到樹木的個性,他可是一清二楚。他說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脾氣,被人觸摸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就看是哪種脾氣。有的甜美、有的愁苦、有的刻薄、有的頑強、有的自私……不一而足,就和我們人類一樣。爺爺很清楚這一點,一次又一次,以無比的睿智將之心平氣和地傳授給我。
我從他那裏學到制作耙子的秘訣:齒部要用鵝耳櫪木,因為這種木材硬得很,用久了也不易磨損。棍棒的部分則要使用柔嫩的幼松木,手久握才不會起水泡;如果使用其他木材,手會脫皮,尤其是相思樹的木材,特別傷手。但我很快就發現,計較棍棒的材質,其實是多余的,因為手要是長時間工作而長繭,對疼痛根本就不會有感覺。
裝酒的大木桶口必須采用金鏈花木,因為金鏈花木的木材和我們人不一樣,即使經年累月泡在酒裏,也不會腐爛。
櫥櫃應該使用石松。石松木會散發出一種天然的松香,只要不被礙事的油漆掩蓋,香氣會時時彌漫整個屋子。
用槭木制作玉米軟羔專用的木勺,最為合適(譯註:玉米軟羔的做法,是先將粗顆粒的玉米粉加水調勻,以慢火烹煮,同時不斷以木勺攪拌成粘稠狀)。槭木顏色白凈,又能使食物保持原味,的確是一種上等的木材。不過它有點調皮,喜歡尋工匠開心,害他的工具裂開。
紫杉這樹很是自命不凡。由於材質十分堅硬,根本不把木匠的工具看在眼裏,甚至還會譏笑人家呢。它的顏色血紅,如火焰般耀眼,不甘擔任不起眼的角色,只肯登上藝術的殿堂。車床工利用它來制作織羊毛的紡錘。
山毛櫸木經得起轉來轉去、左劈右砍,制作斧頭的木柄,非它莫屬。木碗和木匙也要用這種木材才耐用。雕刻山毛櫸木,得趁著剛砍下來還鮮嫩的時候,這是由於它的怪習性使然。要是擱置太久,幹燥硬化倒某個程度,它會將自己封閉起來,到時候就刻不下去了。
有些植物一雕萎就會傷心流淚,好比燈心草或野白瀉根,這兩種草木植物可用來制作嬰兒搖籃。或許是因為人生本就是一場令人掬淚的長戲吧。
這些樹木只有最前面那段樹幹可滋利用,也就是接近地面那一段。可使用的長度不超過一公尺半。
我小小年紀就從一位高大寡言的老人家身上學到這些秘密。我可以繼續扯上好幾個小時,向你闡述植物的內心世界。這些知識對我日後從事木雕有很大的幫助。奧古斯都•慕勒是我的第一位木雕恩師。我搭便車到他位於法卡達的雕刻室學習這門技藝時,掌握木材的能力絕佳,頻頻贏得他的贊賞。我從一九七五年學到一九八五年為止。
爺爺熱愛林木和林中萬物。他仰賴森林的物產,養活我們一家人。而他總是抱著畢恭畢敬的態度。春天果樹接枝時,他會讓我跟班,進行過程中,總是要求我遵循一項儀式:他朝樹皮劃下一刀以便接上新芽那一刻,我的雙手必須緊抱著這棵樹。照他的想法,這麼做會讓樹木有被保護的感覺。
“劃刀那一剎那,”他向我解釋,“樹會覺得痛,而且會發高燒。你的雙手可以幫它克服恐懼。”
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信誓旦旦的,有幾回把我嚇到,直以為他瘋了。當今某些保護自然資源的論調,會給我同樣的印象。
爺爺對水也有一番見解。我從他那裏學到一項功課:水並非無臭無味。瓦德楞溪的硬水被他形容為“嚴厲”。想將榛樹的枝幹削成編織馱籃的細長枝條,只要將枝幹放入這條溪的水源,就可以輕易地達到目的。這溪水使木頭彈性大增的程度,別處的水都比不上。
我們常到楓丹耒勒草原割牧草,口渴了,就喝從一片苔原湧出的軟水。這水流不發出一點聲響,就和油流動時一樣。味道甘甜。
“你喝不出這水帶有甜味嗎?”他老人家重復同樣的問題。
布士卡達山的科嘉利亞泉水,他喝起來覺得味道苦苦的。這泉水清涼無比。
“幫助消化。”他斷言。
至於賽特泉水,則是具有療效。據爺爺的說法,這泉水可治愈醉酒引起的不適。他應該常來喝這裏的泉水以提神。柔迪賽格山谷有一泉白濛濛的水,可醫治扭傷。
爺爺懂得賦予簡單的事物以生命,好比說,在他看來,任何一塊巖石不是像軟面團,就是像硬面團。將石頭比喻為軟面團,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不過,當我們在梯田四周堆起石塊、築起矮墻,以防止土石外流時,他的確會用這樣的形容詞。
他就是這樣。幹活兒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他信奉上帝,卻不守安息日,復活節或耶誕節在他看來,沒什麼兩樣。
他常坐在小凳子上,彎著腰抽雪茄,還不時為一些令人搞不懂的事發點小牢騷。不管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拿斧頭,他都一樣靈巧。
他很早就教我雕刻木器,但我並不滿足,一直嘗試著模擬人像。我在湯匙的凸面塗鴉,刻上鼻子、嘴巴、眼睛,活像一張臉,把他給逗笑了,將我的這些木雕處女作從木器堆中拿出來。他先指導我斧頭的正確用法,免得我割到手指頭。他教我的時候,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我至今仍然記得他那張慈祥又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
隨著時代的演進,塑膠開始當道。到了一九六二年,爺爺的腦筋變得不太靈光。他們說是動脈硬化。我們三兄弟那段時間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變得沒人管。一個聾啞未婚的姑姑負責洗全家人的衣服,她怪怪的,常常碎碎念。但只要爺爺奶奶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在厄多的老房子就會有堆積如山的木屑,睡覺時就會溜到裏頭去。
一九六二年的某一天,也就是聖巴特羅買節的前一天(聖巴特羅買是我們家鄉的守護神),爺爺背著一個大背包朝隆加蓉耒的方向離去。他是想為家人掙一點錢好過節。冥冥之中,我有個不祥的預感,從後面追過去,終於在史佩瑟的彎路追上了他。我拉扯他的夾克,想說服他跟我回去。他對我兇巴巴的——這還是生平第一次他對我這麼兇。身體不好,連帶地脾氣也變壞了。他用力以推,把我甩開,繼續上路。
他毅然決然邁開腳步,而我只能目送著他離去。
翌日,我們等他回來一起過節。正值八月天,有人送來一個西瓜,我們不想他還沒回來就先剖來吃。沒等到人,反倒來了幾名警察,帶來一個噩耗:爺爺死了。是在柏盧諾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撞死的。
他們在打獵的袋子內找到爺爺打算送給我們的禮物,找到時是小心翼翼地用紙包裹好的。那是一只過節吃的炸雞。他徒步走到人生盡頭時,還懷著再多賣一點木器的念頭。盡管他的心智已經悄悄地、漸漸地失常,他並沒有把我們給忘了。
爺爺那年八十三歲。柏油路上,一個被撞得歪七扭八的背包,四周散落著幾根木匙、幾支木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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