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大約是下午四點鐘光景。有個赤膊男子騎輛破自行車,“嗤”地剎在小初開堂門前的流水溝裏,不下車,腳尖蹭地上,將汗濕透的一張錢揉成一坨,兩手指一彈,準確地彈到小初開堂的櫃臺上。

  “餵。貓子。給支體溫表。”

  貓子愉快地應聲“呃。”去拿體溫表。

  收費的漢珍找了零錢,說,“誰呀?”

  貓子說:“不曉得誰。”

  漢珍說:“不曉得他叫你貓子?”

  貓子說:“江漢路一條街人人都曉得我叫貓子。”

  漢珍說:“喲,像蠻大名氣一樣。”

  貓子說:“我實事求是。”

  漢珍張了張嘴,沒想出什麽恰當的話來,也就閉了口,將搖頭的電扇定向自己的臉,眼光從吹得東倒西歪的睫毛叢中模糊地投向街上。

  貓子走到流水溝邊遞體溫表給顧客,頃刻間兩人都曬得汗滾油流。突然,他們被嚇了一大跳,接著他們哈哈大笑,都說:“這個婊子養的!”

  貓子又取出一支體溫表給了顧客。漢珍說:“出麽事了?”

  貓子只顧津津有味地笑,扔過又一支體溫表的錢。

  漢珍說:“出麽事了?”

  貓子說:“你猜猜?”

  漢珍說:“這麽熱的天讓我猜?你這個人!”

  貓子說:“猜猜有趣些。你死也猜不著。”

  漢珍:“我真是要勸燕華別嫁你。個巴媽一點都不男子漢。”

  貓子說:“麽事男子漢?淺薄!告訴你吧,砰——體溫表爆了,水銀標出去了!”

  漢珍猛地睜大眼睛,說:“我不信!”

  “不信?這樣——砰。”貓子做動作。動作很傳神。

  漢珍說:“世界真奇妙。”

  貓子白漢珍一眼,摹仿“正大綜藝”節目主持人姜昆的普通話:“世界真奇妙。”

  他們捂著肚皮笑了。這天余下的鐘點過得很快。他們沒打瞌睡,談論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話題,好有意思。

  下班了貓子本來是準備回自己家的,現在他改變決定還是回燕華家。今天體溫表都爆了,多熱的天,他要幫幫燕華。既然他們是在談朋友,他就要表現體貼一點兒。

  出了小初開堂,順著大街走三分鐘,燕華家就到了。舊社會過來的老房子,門面小,裏頭博大精深,地道戰一樣復雜,不知住了多少家。進門就是陡峭狹窄的木質樓梯,燕華家住二樓,住二樓其中的兩間房。燕華一間,她父親一間,都有十五個平方米,這種住房條件在武漢市的江漢路一帶那是好得沒說的了。所以燕華就更有俏皮的資本啦。貓子認為:燕華不俏皮誰俏皮?要長相有長相,要房子有房子,要技術有技術,要錢是個獨生女。燕華不俏皮誰俏皮?人嘛,不過,話該這麽說,燕華只管俏她的,貓子有貓子的把握。

  住一樓的王老太在樓梯口坐只小板凳剝毛豆。王老太像鐘點,每天下午六點鐘準坐這兒擇菜。

  貓子說:“太。熱啊。”

  王老太說:“熱啊貓子。”

  貓子給王老太一盒仁丹,說:“太,熱不過了就吃點仁丹。”

  王老太說:“咳呀吃麽仁丹,這大把年紀了活著害人,只唯願一口氣上不來去了才好。”

  貓子說:“看太說到哪裏去了。”

  王老太倒出幾粒銀光閃爍的仁丹丸子含在舌頭上,含糊地說:“貓子啊,燕華今天輪早班了,你小心點。”

  用不著王老太提醒,貓子心中有數。燕華是公共汽車司機,一周一輪班,早班淩晨四點發車,最是睡不好覺的班次。燕華一輪到上早班就尋著貓子發火。所以貓子今天本來是要回自己家的。

  燕華在廚房裏洗菜,穿了件相當於男式背心的女背心,下面是花布褲頭,整個背部包括褲頭的腰全汗濕得貼在身上。廚房幾家共用,幾家的女人都在忙碌飯菜,自然都汗濕得不比燕華少。貓子想這裏好比遊泳池了。

  貓子說:“熱啊嫂子們。”

  女們們說:“貓子好甜的嘴。”

  貓子說:“燕華。”

  燕華嘩啦啦洗菜,不理他。

  貓子說:“燕華我來洗吧。”

  燕華繼續洗菜不理人。

  貓子朝女人們做了個求助的手勢,女人們就說:“燕華死丫頭,有福不會享。”

  貓子說:“就是。”

  燕華豎起一根手指,將臉面上的汗珠刮得飛濺,說:“去去。說不來呢做麽事又來了?說你媽病了呢你媽這麽快就好了?”

  貓子說:“你不曉得今天出了什麽事呢,我特意來告訴你的。”

  燕華橫了他一眼。

  女人們都問:“麽事呀麽事呀?”

  貓子說:“我賣一支體溫表,拿到街上給顧客。只曬了一會太陽,砰——水銀標出來了,體溫表爆了。”

  女人們說:“嘖嘖嘖嘖,你看這武漢婊子養的熱!多少度哇!”

  燕華說:“吹!”

  貓子說:“我吹嗎?我是吹的人嗎?”

  燕華說:“你以為你不吹?十男九吹。”

  貓子說:“那讓嫂子們說句公道話。”

  女人們說:“貓子真不是吹的人,燕華別冤枉他了。”

  燕華說:“你們幹什麽幹什麽?八國聯軍打中國呀。”說完忍不住笑,扭身跑了。

  貓子脫了T恤衫,赤膊上陣洗菜。接著切菜。接著炒菜。叮叮當當,做得大汗淋漓,熱火朝天。

  女人們說:“貓子啊,一個怕老婆的毛坯子。”

  貓子說:“怕就怕。怕老婆有麽事醜的。當代大趨勢。其實呢,是心疼她,上早班多辛苦。”

  女們們說:“貓子真是個好男將哦,又體貼人又勤快,又不賭不嫖。”

  貓子說:“你們又不接客,麽樣曉得我不嫖啊?”

  一個女人跑上來擰了貓子的嘴。其他幾個咬牙切齒笑,說:“這個小xxxx!”

  貓子大笑。

  菜飯剛做好。燕華的父親回來了。老師傅白發白眉,壽星老頭模樣。老通城餐館退休的豆皮師傅,沒休一天又被高薪反聘回去了。據說他是當年給毛澤東主席做豆皮的廚師之一。這一帶街坊鄰居無不因此典故而敬慕他。

  一廚房的人都一疊聲打招呼。

  “許師傅您家回來了。”

  許師傅說:“回了回了。今天好熱啊。”

  人都應:“熱啊熱阿。”

  許師傅說:“貓子你熱死了,快到房裏吹吹電扇。”

  貓子說:“無所謂,吹也是熱風。”

  燕華沖了涼水澡出來。黑色背心白色短褲裙,乳房大腿都坦率地鼓著,英資颯爽。貓子沖她打了個響指。她扭了扭腰要走。

  許師傅說:“燕華!幫貓子擺飯菜。”

  太陽這時正在一點一點沈進大街西頭的樓房後邊,余輝依然紅亮地灼人眼睛。灑水車響著灑水音樂過來過去,馬路上騰騰起了一片白霧,緊接著幹了。黃昏還沒來呢,白天的風就息了。這個死武漢的夏天!

  燕華擰了兩桶水,一遍又一遍灑在自家門口的馬路上,終於將馬路酒出了濕濕的黑顏色。待她直起腰的時候,許多人家已經搬出竹床了。

  燕華叫:“貓子。”

  貓子在樓上回答:“來了。”

  過了一會兒貓子還沒下樓。

  燕華不滿意了。高叫:“貓子——”

  貓子搬了張床下來了。

  燕華說:“老不下來老不下來,地方都給人家占了。”

  貓子說:“哎你小點聲好不好?你這人啦,誰家的竹床自有誰家的老地方。大家都要睡,擠緊點就擠緊點唄。”

  燕華聲音低了下來,卻沒服氣,說:“就你懂事,就你會做人,就你討街坊喜歡,德性!”

  貓子說:“我實事求是嘛。”

  貓子和燕華一邊嘀咕著一邊幹活。他們擺好了一張竹床兩只躺椅,鴻運扇擱竹床一頭,電視機擱竹床另一頭。幾個曬得黑魚一樣的半大男孩竄來竄去碰得電線蕩來蕩去,燕華就說:“咄,咄。”趕小動物似的。貓子覺得怪有趣,說:“這些兒子們。”

  許師傅搖把折扇下樓來了。他已經沖了個澡,腰間穿條老藍的棉綢大褲衩,坐進躺椅裏,望著燕華和貓子,一種十分受用的樣子。

  竹床中央擺的是四菜一湯。別以為家常小菜上不了譜,這可是最當令的武漢市人最愛的菜了:一是鮮紅的辣椒涼拌雪白的藕片,二是細細的瘦肉絲炒翠綠的苦瓜,三是筷子長的鰷魚煎得兩面金黃又烹了蔥姜醬醋,四是鹵出了花骨朵朵的豬耳朵薄薄切了一小碟子。湯呢,清淡,絲瓜蛋花湯。湯上飄一層小磨麻香油。

  燕華給父親倒了一杯酒,給貓子也倒了一杯酒。“黃鶴樓”的酒香和著菜香就籠罩了一大片馬路。隔壁左右的鄰居說:“許師傅,好菜呀。”

  許師傅用筷子直點自家的菜,說:“來來喝一口。”

  鄰居說:“您家莫客氣。”

  許師傅說:“那就有偏了。”

  燕華冷笑著自言自語:“惡心。”

  貓子說:“咳,老人嘛。”

  馬路對面也是成片的竹床。有人扯著嗓子叫道:“許師傅,好福氣呀。”

  許師傅說:“福氣好福氣好。”

  燕華開了電視,正好雄壯的國歌升起。大街兩旁的竹床上都開飯了。舉目四顧,全是吃東西的嘴臉。許師傅喝得很香。貓子也香。一條濕毛巾搭在肩上,吃得勇猛,一會兒就得擦去滾滾的汗。燕華盛了一小碗綠豆稀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筷子在菜盤子裏撥來撥去,百無聊賴。

  貓子說:“燕華,我的菜是不是做得呱呱叫?”

  燕華說:“你自我感覺良好。”

  貓子說:“嗤,許伯伯?”

  許師傅說:“是呱呱叫。貓子不簡單吶。”

  燕華說:“我吃不香。這麽熱的天還吃得下東西?”

  貓子說:“這是沒睡好的原因,上早班太辛苦了。所以我不回家,來給你做菜。”

  許師傅聽完就嗬嗬地樂。燕華說:“他油嘴滑舌。先頭說是因為出了體溫表的事。”

  貓子猛拍大腿。他怎麽居然還沒告訴未來老丈人今天的大新聞呢!他說:“許伯伯,今天出了件希奇事。一支體溫表在街上砰地爆了,水銀柱標出玻璃管了!”

  許師傅歪著頭想象了好半天,驚嘆道:“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哇!貓子,體溫表最高多少度?”

  貓子說:“攝氏42度。”

  許師傅說:“這個婊子養的!好熱啊!”

  燕華放下碗,說:“熱死了。不吃了。”

  貓子說:“熱是熱,吃歸吃呀。”

  燕華說:“像個苕。”

  貓子說:“不吃晚上又餓。”

  燕華說:“像個苕。人是活的,就叫餓死了?滿街的宵夜不曉得吃。”

  貓子說:“好吧好吧,十二點鐘去吃宵夜。”

  燕華說:“你美哩,誰要你陪,我早和人家約好了。”

  貓子說:“誰?和誰?”

  燕華說:“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真寬。”

  許師傅說:“貓子別理她!燕華像放多了胡椒粉,口口嗆人。還是個姑娘伢。”

  燕華說:“姑娘伢麽樣?姑娘伢麽樣?”

  許師傅說:“姑娘伢要文靜本分溫順。”

  燕華說:“怕又是舊社會了吧?”

  貓子說:“許伯伯您家莫和她嘔氣。”

  許師傅說:“都不理她。”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就去看電視。燕華從鼻子裏哼哼兩聲,轉過身望街去坐;眼睛怔怔變幻著各種情緒。一般姑娘家只是背了人才有這種神態的。所以貼街行走的外地人冷不丁瞧見了燕華會便嚇了一跳。

  街上行人稀了一些,卻也稀不到哪兒去。武漢市城區每平方公裏平均將近四千人,江漢路又是城區最繁華的商業區,行人又能稀到哪兒去?照舊是車水馬車。不過日暮黃昏了,竹床全出來了,車馬就被擠到馬路中間去了。本市人不覺得有什麽異常,與公共汽車,自行車等等一塊兒走在大街中間。外地人就驚訝得不得了。他們側身慢慢地走,長長一條街,一條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區別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漢市這風景呵!

  電視播映國際新聞了。

  貓子大聲宣布:“嗨,國際啦國際啦。”

  在伊拉克侵占科威特之後,貓子主動負起了提醒街坊看國際新聞的責任。幾家的男人端著飯碗跑了過來。

  伊拉克吞並了科威特又想搞沙特阿拉伯。

  貓子說:“個婊子養的伊拉克,吃飽了撐的。”

  男人們都感慨:“這個婊子養的!”

  有人說:“這婊子破壞我們亞運會。等開完了亞運再打不遲嘛。”

  許師傅說:“毛主席說過,侵略者決無好下場。你們信不信?”

  貓子說:“我信。有錢的國家都出動了,收拾它是遲早的事。”

  男人們說:“那難說。阿盟其實不喜歡美國佬。咱們出兵算了,賺點外匯,減少點人口,又主持了正義,刀切豆腐兩面光。不知書記記到了這點沒有?”

  許師傅說:“你怎麽這思想呢?現在的年輕人?”

  大家說:“許師傅啊,我們哪有什麽思想,比不得您家,毛澤東思想武裝的。”

  許師傅知道這是玩笑話,和氣地笑了。

  臭了一頓伊拉克,接著又臭武漢的持續高溫。再接下來是廣告,又臭廣告。臭廣告時人就漸漸散了。

  貓子一放下碗,許師傅就說:“燕華,收碗。”

  燕華說:“我要等漢珍。”

  貓子說:“哦,漢珍。你們好緊的口,都不告訴我。”

  燕華說:“你是個麽事大人物,要告訴你?”

  許師傅說:“收碗,燕華!”

  貓子說:“我來收碗。”

  許師傅說:“不行貓子。街坊鄰居都看著,我家這點家教還是有的。燕華收碗。”

  燕華不情不願起身收拾碗筷,貓子給她打下手。

  王老太和女人們看著燕華貓子上了樓,就對許師傅說:“您家做得對,燕華脾氣是嬌躁了一些。貓子是個幾好的伢,換個人燕華要吃虧的。”

  許師傅說:“是的,像貓子這忠厚的男伢現在哪裏去找?現在的女伢們時興找洋毛子,洋毛子會給他丈人炒苦瓜吃麽?燕華要是不跟貓子,我捶斷她的腿。”

  燕華滿以為貓子會主動洗碗的,誰知他放下飯鍋就走。燕華說:“貓子啊。”

  貓子說:“幹什麽呀?”

  燕華說:“好好!我算看透你了!”

  貓子說:“今兒都沒給個好臉色嘛。”

  燕華說:“麽樣臉色是好?”說著就露出了笑。

  貓子說:“這就對了。談朋友嘛要有具體行動。”

  貓子一把拉過燕華擁進懷裏。燕華說:“太熱了。”胳膊卻不由自主攬住了貓子的腰。兩人扭扭拌拌進了房間。房間完全是個蒸蘢,墻壁,地板,家具,摸哪兒都是燙的。等他們出房間時都有點兒中暑了。

  漢珍是晚上八點半來的。燕華又換了一件新潮太陽裙和她走了。她們嘻嘻哈哈對貓子說:“拜拜。”

  這個時候,住人的房子空了。男女老少全睡在馬路兩旁。竹床密密麻麻連成一片,站在大街上一望無際。各式各樣的娛樂班子很快組合起來。

  許師傅本來是要摸兩把麻將的。新近相識的王廚師來了。王廚師是武漢人,在遠洋輪上工作了三十年,最近退休回了老家。著了迷尋著許師傅講究武漢小吃。他們還有一個忠實的聽眾王老太。王老太在許師傅談論的武漢小吃中度過了大半生。

  一個嫂子約貓子打麻將。

  許師傅說:“貓子去玩吧。”

  貓子說:“我不玩麻將。”

  嫂子說:“玩麽事呢?總要玩點麽事啊。”

  貓子說:“我和他們去聊天。”

  嫂子說:“天有麽事聊頭?二百五!沒聽人說的麽:十一億人民八億賭,還有兩億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

  貓子說:“二百五就二百五。現在的人不怕戴帽子。”

  嫂子膝下的小男孩爬竹床一下子摔跤了,哇地大哭。她丈夫遠遠叫道:“你這個婊子養的聾了!伢跌了!”

  嫂子擰起小男孩,說:“你這個婊子養的麽樣搞的!”

  貓子說:“個巴媽苕貨,他是婊子養的你是麽事?”

  嫂子笑著拍貓子一巴掌,說:“哪個罵人了不成?不過說了句口頭語。個巴媽裝得像不是武漢人一樣。”

  貓子抱起小男孩,送到他家竹床上。這家男人遞了貓子一支煙。

  貓子說:“王師傅我說個新聞嚇你一跳。”

  男人說:“個巴媽。”

  貓子說:“今天,就是今天,下午四點,我們店一支體溫表在太陽下呆了兩分鐘,水銀就沖破了玻璃管。”

  男人揚起眉毛,半天才說:“真的?”

  貓子很高興,吐出一串煙圈。

  男人說:“你說嚇人不嚇人,多熱!還要不要人活嘛!”

  貓子豪邁地笑,說:“個婊子養的,我們不活了!”

  前邊有人叫了:“貓子,過來坐。”

  貓子前邊去了。一大群人在說話看電視。貓子將電視機撳滅了,有聲有色講了今天體溫表的事。人們聽了十分激動。有人建議給武漢晚報寫篇通迅。有人建議給市長專線找電話:多熱的天,你還讓我們全天上班嗎?由此受到啟發,有人提出政府在搞鬼,不讓電臺如實報天氣預報,以免人心浮動。立即有人出來反駁,說測氣象不是測的大馬路,科學有科學的講究,搞科學的人不會撒謊。貓子參加了爭論,與他爭論的小夥子說體溫表事件很有可能不是氣溫的問題而是體溫表質量問題。貓子極為氣憤,因為體溫表是他進的貨,全是一等品。

  許師傅這時也成了談話的中心人物。圍繞著他的除了王老太全是剃著青皮光頭的老頭子。

  許師傅顯然有幾分得意忘形,他說毛主席吃完豆皮,到廚房來和廚師一一握手,最後拍著他的肩說:你的豆皮味道好極了!!

  老人們樂得跟小孩一樣。許師傅自嘲說:“啊,是有點像雀巢咖啡的廣告。”

  王老太說:“再講講朝鮮國吃四季美的故事。”

  許師傅就又講金日成某年某月某日到武漢訪問了四季美的小籠湯包。吃完就走了,去北京了。十多天後金日成啟程回國,上車前突然對送行的中央首長說:“我還有一個小問題紿終沒想通。”中央首長請他講,金日成說:“那武漢市四季美的湯包,湯是麽樣進包子的?”

  老人們更樂得不知怎麽才好,捧著茶杯咕咕喝茶,過那痛快的癮。

  王廚師說:“個雜種,我漂洋過海不曉得跑了多少國家和城市,個雜種,他們的油條都是軟皮降的,只有我們武漢的油條是酥酥的。”

  許師傅說:“咳,提不得嘍。說那上海吧,十裏洋場,過早吃泡飯;頭天的剩飯用開水一泡,就根鹹菜,還是上海!北京首都哩,過早就是火燒面條,面條火燒。廣州深圳,開放城市,老鼠蛇蟲,什麽惡心人他們吃什麽。哪個城市比得上武漢?光是過早,來,我們只數有點名堂的——”

  王老太扳起指頭就數開了:老通城的豆皮,一品香的一品大包,蔡林記的熱幹面,談炎記的火餃,田恒啟的糊湯米粉,厚生裏的什錦豆腐腦,老廉記的牛肉枯炒豆絲,民生食堂的小小湯圓,五芳齋的麻蓉湯圓,同興裏的油條,順香居的重油燒梅,民眾甜食的汁酒,福慶和的牛肉米粉。王老太的牙齒不關縫,氣一急出了一掛口水。她難為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說:“丟醜了丟醜了,老不死的涎都饞出來了。”

  老人們鼓掌。

  王廚師說:“不愧老治口!會吃!我這個人喜歡滿街瞎吃。過個早,面窩,糍粑,歡喜坨酥餃,核糍,糯米雞,一樣吃一個,好吃啊!”

  許師傅說:“那不是吹的,全世界全國誰也比不過武漢的過早。”

  老人們自豪極了,說:“就是就是。”

  夜就這樣漸漸深了。

  公共汽車不再像白天那樣呼呼猛開。它嗤嗤喘首氣,載著半車乘客,過去了好久才過來。推麻將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竹床上睡的人因為熱得睡不著不住地翻來覆去。女人家耳朵上,頸脖上和手腕手指上的金首飾在路燈的照射下一閃一閃地發亮。竹床的竹子在汗水的浸潤下使人不易覺察地慢慢變紅著……

  燕華正在回家的路上。

  燕華和漢珍又約了兩個高中女同學。四個姑娘穿得時髦之極。摩絲定型發膠將劉海高高聳在前額,臉上是濃妝艷抹。她們的步態是時裝模特兒的貓步,走在大街上十分引人註目,沒玩什麽她們就開心極了。

  她們沒去跳舞也沒看電影。就是逛大街。從江漢路逛到六渡橋,又從六渡橋逛回江漢路。吃冰淇淋,吃什錦豆腐腦,你出錢請一次,她出錢請一次。

  漢珍說了今天體溫表的新聞。

  燕華說了今天她車上售票員小乜和乘客相罵的事。說是兩個北方男人坐過了站,小乜要罰款。北方人不肯掏錢,還訴了一通委屈。小乜就說:“賴兒叭嘰的,虧了襠裏還長了一坨肉。”

  北方人看著小乜是個年輕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問:嘛?

  小乜也大聲告訴他們:xxxx。不懂嗎?

  北方人面紅耳赤,趕快掏出了錢。

  四個姑娘笑得一塌糊塗。燕華頂快活,說:“個婊子養的,家裏一個老頭子,一個男朋友,想講給人聽又講不出口,憋死我了。”

  漢珍說:“那你就結婚當嫂子嘛。我看貓子已經等不得了。”

  另外兩個女同學說:“燕華只怕都是嫂子嘍,貓子那老實?”

  燕華撲過去撕女同學的嘴,鬧得一團錦簇在霓虹燈下亂滾。

  她們又議論了影星歌星,議論了黃金首飾的價格與款式,議論了各自的男朋友,議論了被歹徒殺害的“娟蘭”和“兩蘭”,為這四個女性嘆息了一番。

  漢珍說:“要是你們遇上了歹徒怎麽辦?”

  燕華說:“老子不怕,憑麽事讓他搞錢?我們公司賺幾個錢容易?全是老子們沒日沒夜開車賺的。邪不壓正,你越怕越出鬼。”

  姑娘們說:“是這個話,怕他也一樣殺你。”

  走著說著,實在走不動了,她們才分了手。

  燕華買了宵夜拎回家來。

  許師傅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燕華說:“爸爸吃點汁酒吧。貓子呢?”

  許師傅說:“前邊玩。”

  燕華踮腳往前望,望見一片又一片竹床,沒見貓子。

  貓子這時其實在燕華的視線內,但他躺在四的竹床上。四的竹床都與眾不同,腳矮,所以被遮擋住了。

  四是個有點年輕的單身漢。街坊傳說他是個作家,他本人則不置可否。四是他的小名。許多人討厭他酸文假醋,貓子卻有點喜歡他。因為和四說話可以胡說八道。

  貓子說:“四,我給你提供一點寫作素材好不好??

  四說:“好哇。”

  貓子說:“我們店一支體溫表今天爆炸了。你看邪乎不邪乎?”

  四說:“哦。”

  貓子說:“怎麽樣?想抒情吧?”

  四說:“xxxx。”

  貓子說:“xxxx四,你發表作品用什麽名字?”

  四唱起來:“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貓子說:“你真過癮,四。”

  四將大背頭往天一甩,高深莫測仰望星空,說:“你就叫貓子嗎?”

  貓子說:“我有學名,鄭誌恒。”

  四說:“不,你的名字叫人!”

  貓子說:“當然。”

  然後,四給貓子聊他的一個構思,四說準把貓子聊得痛哭流涕。四講到一半的時候,貓子睡著了。四就放低了聲音,堅持講完。

  燕華洗了個澡,穿著汗衫短褲,沿著街低低叫喚:“貓子。貓子。”

  四聽見了卻沒回答。他想的是:讓男人們自由一些吧。

  淩晨一點鐘了。燕華回到自家竹床上想睡上一會兒。王老太在她耳朵邊說:“伢,貓子是個好男將啊。”

  燕華說:“曉得。”

  王老太又說:“男怕幹錯行,女怕找錯郎啊!”

  燕華說:“曉得曉得。”

  王老太深深嘆了一口氣,不出聲了。

  燕華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一身汗,熱醒了。三點半,該去上班了。

  燕華的第一趟車四點鐘準時發出。售票員依然是小乜。車過江漢路時,她們發現了貓子。貓子睡在四的竹床上,毫不客氣攤成個大字。燕華最恨四,說:“這個混帳東西,哪兒不好睡。”

  小乜說:“貓子搭帳蓬了。”

  燕華說:“呸,流氓。”

  小乜說:“個巴媽,他在大街上‘搭帳篷’,我把眼睛剜瞎它?”

  燕華說:“個婊子養的!”

  小乜說:“結婚吧。莫丟人了。”

  小乜縱情大笑。

  燕華說:“小點聲夥計,武漢市就現在能睡一會。”

  小乜掩住口,吃吃笑個不住。

  燕華駕駛著兩節車廂的公共汽車,輕輕在竹床的走廊裏穿行,她盡量不踩油門,讓車像人一樣悄悄走路。

  (選自《小說林》199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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