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通往可能之路——與作家阿來談話錄

我與阿來一起喝酒的時候不少,酒桌上打趣胡鬧,生活裏嬉笑怒罵。應一共同的朋友約請,我們專門為此談了兩次有關文學的話題,主要涉及到阿來的創作,由我做最後的整理,以至於弄成目前這個面貌。

  冉雲飛(以下簡稱“冉”):你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一出來後,形成九八年書市上的熱點,十分暢銷,許多人好像一下子突然知道有個名叫阿來的作家。你怎樣看待這種似乎是忽如閃電的一夜成名?
  阿來(以下簡稱“阿”):其實你是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出過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和詩集《梭磨河》,這兩個集子,都是九十年代以前的作品。這些詩歌與中短篇小說並非毫無影響,至少在接觸到這些作品的那些人那裏,還是有些很好的反饋與評價。所以,至少在我自己沒有這種一夜成名的感覺,因為很長時間的努力,更因為自己在藝術上設定了相當的標高。當然,一部作品的流布範圍,或者說一本書的發行量,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尺度。《塵埃落定》出版後,除了得到圈內人更多首肯,對純文學作品來說,也取得較大的市場份額,加上媒體也對我表示了書裏書外的一些興趣,所以給人一炮而紅的感覺,如果說這也算是一種誤讀,也是一種美麗的誤讀。對這樣的走紅方式固然有點意外,其實就作品的品質來說,卻也應算在意料之中吧。
  冉:很多讀者似乎被《塵埃落定》裏面所體現出來的與我們尋常生活不同的異
質情調迷住了,而且不少文學圈內的人士也正在如此“誤讀”,盡管這是他們閱讀
和理解的權利。更進一步的是,據我所知將有英、法、德等語種的翻譯本出版,這
是否正好印證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的通常說法?
  阿:我在一篇文章裏談過,對“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種比較籠統的說
法,我是一直不以為然的。從老派一些的文學方式出發,這種提法容易倡導一種外
在的風俗化的寫法。外表上具有一些現代感的,又很容易找到一些甚至一堆文化符
號,弄出一大堆看似特別的東西來。文學最終是要在個性中尋求共性。所以,我並
不認為《塵埃落定》只體現了我們藏民族或那片特別的地理狀況的外在景觀。當然,
在這樣一個層面上,一個讀者有權獵獲一些奇異的東西,特別的東西,都市生活裏
永遠都不可能真正體味的東西。但我始終以為,人們之所以需要文學,是要在人性
層面上尋找共性。所有人,不論身處哪種文明,哪個國度,都有愛與恨,都有生和
死,都有對金錢、對權力的接近與背離。這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也是不同特質
的人類文化可以互相勾通的一個基礎。
  冉:這就是說《塵埃落定》裏所反映出的困境是人類所共有的,而非只屬於某
一個民族的。我在《塵埃落定》裏土司的傻兒子身上,感到了一種由本世紀以來世
界小說的某種共通性,即像卡夫卡的《變形記》、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馬爾克
斯的《百年孤獨》所體現出的神秘的寓言性。而你這人物身上的寓言性與眾不同之
處,好像還有你們藏民族民間口頭文學的影響。
  阿:你確實看得很準。
    我在八十年代曾寫過一個短篇《阿古頓巴》在《西藏文學》上發表,可惜
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註意。就像維吾爾族有智者阿凡提一樣,我們藏族也有個智者
阿古頓巴代表民眾的願望。體現著民間話語。世界上的少數民族的文學最為興盛的
就是民間的口頭文學,一代一代地口耳相傳,賡續下來,我想你們土家族也是如此
(我們民族沒有文字,只有語言,就更是如此��冉註)。盡管我提到阿古頓巴
這樣的智者,但我喜歡的不是常人看到的他智慧的一面,而是註意到看似笨拙地顯
示其智慧的地方。比如有這樣一個故事,說一群人在後面追著阿古頓巴,他眼看沒
有逃路,在一小片樹林裏,就抱住了其中最高大的一棵樹。追的人不明就裏,便問
因由,阿古頓巴說,你若不把樹抱住,樹就要倒下來。於是那些追他的人,便紛紛
將樹抱住,趁他們不註意,阿古頓巴已然逃跑。我認為阿古頓巴這種智慧就是一種
民間的十足稚拙風味的智慧。我在一首詩裏寫過“不是思想的思想,不是智慧的智
慧”,指的就是這種東西。《塵埃落定》裏我用土司傻子兒子的眼光作為小說敘述
的角度,並且拿他來作為觀照世界的一個標尺。這也許就是受像阿古頓巴這種稚拙
智慧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口頭文學它不可能像編年史那般有序,更不是對官方
價值觀念亦步亦趨的闡釋。它所體現的東西,筒單點說,一切都是這麽近,一切都
是那麽遠。一個人的記憶就是整個部族的記憶。這些記憶都是一些可以隨意放置的
細節完整的時間碎片。關於這個,你只要看看藏傳佛教寺院裏的壁畫立即就明白了。
什麽東西都在一個平面上,沒有透視,就沒有時間的縱深感與秩序感。昨天發生的
故事仿佛是萬年以前的,萬年前的東西可能就在今天。於是,哪怕剛剛發生的事情,
只要用了民間的故事方式,其傳奇性立即就產生了。關於這個,你可以看看我剛發
的一個中篇《寶刀》。

  冉:你的意思是說,你用一個傻子審視事物的角度,也是一個看待世界的智慧
的“笨辦法”,這種“苯”當中顯出相當的可愛可笑、可憐可悲乃至有些荒誕不經,
就像那些常自視正常的人嘲笑土司的傻兒子一樣,不知以笨制巧,這似乎有點像童
話插圖畫家約瑟夫·黑根巴特的一幅插圖畫“學習害怕”。而從世界範圍來看,這
種就是我所說的二十世紀小說中世界性的寓言感。對此,卡夫卡有非常精到的表述:
只要你堅持不懈地跟隨了寓言,那你就成了寓言。並且你如果深入寓言,那你在寓
言裏就失敗了,同時因為沒有對手而勝利了。
  阿:二十世紀小說中世界性的寓言感所帶來的荒誕不經,以及對讀者所帶來的
恐懼,我認為最重要的思想來源往往是被大家忽略的由布勒東所創建的“超現實主
義”,應該說二十世紀的許多文藝觀念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影子。比如繪畫、詩歌、
小說、戲劇乃至電影等等,無不如此。的確,我也同意二十世紀的好小說大抵都與
寓言有或多或少的關聯,比如戈爾丁的《蠅王》、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莊》和
《1984》等等,自然也包括卡夫卡的作品。但另外有些作品卻類同於在此基礎上對
已成型故事的再加工,猶如魯迅先生所稱的“故事新編”,或者借已有的故事框架
進行自己的獨特創作,譬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等。甚至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喜
歡魯迅的《故事新編》更甚於他的《阿Q正傳》和《狂人日記》,我認為他的“故事
新編”體現了一種對已有故事的重新觀察及其獨特復述能力,這是對已有故事往無
限可能的方向發展進行的一個有力的探索。
  冉:你的看法非常有趣而且出人意外,因為許多人看重魯迅《故事新編》,僅
僅是為了其間所蘊合的他們所理解且需要的思想性。我最佩服的小說家博爾赫斯也
表述了這種觀點,我曾在《陷阱裏的先鋒:博爾赫斯》一書裏對此作過特別的申述。
比如博爾赫斯在短篇小說《三月四月》裏將故事的開頭或前提進行“可能”的生長,
接著便是在其上“生長”故事,導致故事的偶然性或多重結局(也就意味著沒有真正
的結局),它開始的故事推到總的故事之前,仿佛使這個開始的故事成了結尾的故事,
開始的故事成了故事的底牌,從而完成了一個自身敘述的循環,以至無限。這樣就
形成了一棵龐大的“故事樹”,以至於覆蓋了地球,從而證明地球上發生的一切,
只不過是“故事樹”上各種不同故事的版本及其演變程序罷了。
  阿:這就是說,作家講故事,其實是在探討一種可能性,每人為探討可能性(未
知的、偶然的、必然的、可以想象的、超出我們認知範圍的等等)所做出的努力都並
不相同。在不少評價《塵埃落定》的評語中,我個人比較看中女作家徐坤所認為的
我所作的努力,是在探討一種取勝的險道。當然這種取勝並不完全是像競技體育那
種奪冠後的勝利感。
  冉:有很多人為你《塵埃落定》中語言的質感與美所折服,我甚至體味到你人
物語言中詩歌的韻律感,比如“水從高處的盆子裏傾瀉下去,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
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一下。水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
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動魄。”其實這些特點在《舊年的血跡》、《永遠的嘎洛》、
《月光裏的銀匠》各等篇什裏都有體現,只不過《塵埃落定》裏是一種更為集中的
體現而已。這裏我不能不提到你早年的詩歌練習,比如我至今仍記得一首《群山,
或者關於自己的頌辭》,既有韻律之美,又有宗教和人類情感,我個人認為是你詩
作中的成功之作。
  阿:還有抒情長詩《三十周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等等。
    據我所知,在八十年代中後期以及現今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在寫小說前
或者寫小說的同時,都或多或少地在進行,或者進行過詩歌寫作,詩歌仿佛成了作
家們寫作的一個起步。或許,那種從來沒有進行過詩歌寫作的人所寫的小說,雖然
也有不少好的,但總體說來,他們的語言似乎相對粗糙(這不包括為體現人物特征所
作的“故意粗糙”),體現不出自己在小說語言上的“野心”,或者根本就沒有這種
嘗試與努力,就更不用說這種“野心”。我有一點這種“野心”,但遠沒達到我自
己理想的狀態。
  冉:一般說來,創造力強的人都在學習創作的過程中,有過類似於弗洛伊德所
說的“弒父情結”,只不過並非生理上而是精神上的;或者有如批評家布魯姆所說
的“影響的焦慮”,你在這方面感受如何?譬如你早年所寫的《奔馬似的白色群山》,
似乎從標題上都受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的影響,影響與寫作的關系,絕對值
得搞創作或者研究創作的人深入思考。
  阿:的確,寫作是從學步到獨自遠行的一個漫長過程。就像我寫詩時喜歡聶魯
達、裏爾克、布羅茨基、曼捷施塔姆並受到他們的影響一樣,其實我寫小說最早受
的是《魚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的影響。當然,在不久之後,我就改變了我的
“精神之父”,但每一個作者的影響,換言之,對每個作家的喜歡都是階段性的。
我不認為海明威的長篇小說寫得多麽出色,但我喜歡他《亞當·尼克斯故事集》以
及《乞力馬紮羅之雪》這樣的短篇。再後來,喜歡福克納,他的《喧嘩與騷動》固
然有特點,但更震撼我的卻是《我彌留之際》。接下來,我便認可黑人女作家托裏
·莫裏森的《妖女》。算了,不開書單了,有博學的人,已經替我開出了一個更漫
長的單子,要命的是那些作品我還認真拜讀過。但是你要我說出我最喜歡誰,我就
無法說出來了。一方面是因為對作家的喜歡在不停地變化,另一方面,是因為精神
的影響實在難以遽然分清彼此。
  冉:誠然,一個作家所受的影響,對許多作家來說是一件秘而不宣的事情,而
且就我所知,有的作家甚至故意將自己所受的影響說得輕描淡寫,以顯示自己的獨
創性或者將自己所受的影響往讀者所要了解的相反方向牽引,除了作家的調皮外,
是否還存在著一種誠如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
  阿:不能排除有的作家故意模糊自己所受的影響,也許在他們的潛意識裏或許
有一種“影響的焦慮”,這種急欲擺脫所受影響者陰影的心情,我相信凡是搞創作
並希求尋得一種對自己的超越與突破的人都曾經有過,有人甚至終身不能從“影響
的焦慮”裏擺脫出來,這是一種很苦惱的感受。但是一旦你從中獲得了超越,取得
與往常不同的獨創,那麽創作的快樂就已然來臨。我認為我已經開始享受這種快樂。

  冉:有不少作家似乎是多面手,你也不例外,早年寫詩,後來寫小說,甚至寫
過一兩種電視劇本。但你好像還沒有專門作過隨筆或散文寫作,是不是你想將自己
隱藏起來,因為真正的隨筆或散文寫作是比較暴露自身的真實情感的,我知道你其
實是一個情感內斂的人。
  阿:我更願意在作品中張揚自已.。我是很少搞隨筆或者散文創作,但並不是表
明我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誠如你所知,我並不善言辭,也絕非像你表現出來的那
般外露,在作家中我絕對算不上能說會道的。但是因為我一直對科學及科幻都有興
趣,加之現在供職於一家科幻雜誌,因此每期得在雜誌上寫一篇科學隨筆。我準備
就此作一系列的閱讀與思考,以便對科學諸方面形成一點自己的想法。但是隨筆寫
作的難度實在是很大的,尤其是有關科學方面的文章,要寫得好看,但又不侈言失
實,便要做大量的案頭工作。不過,這對我來講,又是一個新的挑戰,但我喜歡這
種從未有過的精神挑戰。因為對我來說,在上手親自操作之前,從來沒有預先懂得
一件事情。我想對一個只受了很不完備教育的人來說,情況永遠都是這樣。
  冉:或許這就是你所贊同的,探討一種可能取勝的精神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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