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在一個劇團裏跳舞,她跳“小戰士”舞,他則跳“兒童團”舞。她腳尖上的功夫,是在學校宣傳隊裏練出來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壞了好幾雙,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猶如練腳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則是從小跟個會拳的師父學來的,旋子,筋鬥,要什麽有什麽。下腰,可下到頭頂與雙腳並在一處;踢腿,腳尖可甩至後腦勺,是真功夫。這年,她只十二,他大幾歲,也僅十六。過了兩年,《紅色娘子軍》熱過去了,開排《沂蒙頌》的時候,有省藝校舞蹈系的老師來此地,帶著練了一日功,只這一日,就看出他們練壞了體形,一身上下沒有肌肉,全是圓肉,沒有彈性和力度。還特地將她拉到練功房中央,翻過來側過去的讓大家參觀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圓,膀大,腰圓,大大的出了差錯。兩個乳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二倍,高高聳著,山峰似的,不像個十四歲的人。一隊人在省藝校老師的指撥下,細細考察她的身體,心裏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覺著了羞恥,為了克服這羞恥,便作出滿不在乎的傲慢樣子,更高的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裏不看人似的看人。這時候的她,幾乎要高過他半個腦袋。他的身體不知在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不再生長,十八歲的人,卻依然是個孩子的形狀,只能跳小孩兒舞。待他穿上小孩兒的裝扮,卻又活脫脫顯出大人的一張臉,那臉面比他實際年齡還顯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團裏就怕早已作了別樣的考慮。 

兩人雖都算不上主角兒,卻都勤於練功。一早一晚的,練功房裏常常只見他們兩人。大冷的天氣,脫得只剩一身單薄的練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兒和人體味兒。他的味兒很重,她也不比他輕。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兒便說她有狐臊臭,都不願與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還想:“狐臊就狐臊,你們還沒有呢!多有人沒,少有人有的東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歸想,心裏總還微微地有些難過,有點自卑。豈不知,那與狐臭是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人體味兒稍重些就是了。間或,練到一半會立定下來,喘一口氣,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說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兒。”他便側過頭低下臉,擡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兒,夏日裏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膚上,這裏那裏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裏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隨後,他則驚訝地說:“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饃味兒!”她也擡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兒,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潔得連個針尖大小的斑點都沒有,黑黝黝的發亮。兩人便喘喘地笑,笑過了,再練,各練各的,有時也互相幫著。

她的胯緊,他便幫她開胯,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兩腿,再朝兩邊使勁分開,直到膝蓋兩側各自觸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來,紅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個人形的濕印子,兩腿蜷著朝兩邊分開,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過一時才能幹了褪去。他練著吸腿轉,總繞著那人形,轉不開去,遇了鬼打墻似的,直到那人形隱在地板寬闊的條子裏邊,他則期待著再長高若幹公分,以為韌帶的松緊是關鍵,便努力地拉韌帶。背靠墻站好,請她幫助將繃直的腿朝頭頂上推。她推得下力,臉蛋貼著他腿的彎處。他常靠的扶把盡頭的那塊墻壁,天長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墻上便有了一個黃黃的人形,獨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壓腿,看著那獨腿的人形,便覺有趣,沿著腳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這麽著辛勤地練下去,他是越練越不長,她則越來越多圓肉,個子倒是很長,離那頎長卻甚遠。只是依著時間的規律,各人都又添了一歲。


這地方,是小小兒的一座城,環了三四條水,延出一條細細的汽車路,通向鐵道線。最大的好處便是樹了,槐,榆,柳,楊,椿,桃,李,杏,棗,柿,水靈靈的碧綠。輪船順著水下來,早早的就看見一片郁郁蔥蔥的小洲,漸漸近了,便看見那樹叢裏的青磚紅瓦,再近了,才聽著一陣陣不卑不亢的歌聲,是水客拉水的號子。此地人吃慣了河水,一吃機井水便肚疼腹瀉,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營生。平車上安著柏油桶,桶裏盛著河水,隨著道路不平的顛簸,濺出水花。河邊的道兒,被車輪輾出深深淺淺的溝。無數條溝交錯著。車輪從這條溝岔進那條溝,車軲轆在坎兒上硌一下,號子便打個頓,顫音似的,還有著節奏。一顫一顫的剛去遠,又有後來的響起,縈繞不絕,與那綠蔭蔭的樹叢常在。輪船卻開走了,丟下幾十個人,十幾個挑子,踩著顫悠悠的跳板,沓沓的走上岸來,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裏的街,大都是石塊拼成的路,人腳磨得光滑滑的,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透過布底鞋燙著腳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顫悠,腳板敲得石路沓沓的響,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來是一挑鮮嫩鮮嫩的韭菜,頭刀割下,還帶著露珠。


這一日,城裏十戶有九戶吃的是韭菜餡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閑了,擱進一紮炸果子,悠悠的去了。


上南邊買草的馬車“得得”的當街走過,車上張著被單作帆。老馬低著頭啃吃啃吃的走,身邊跑著沒有羈絆的馬駒子,搖頭擺尾的撒歡,四條細長腿跨得老高,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落後,一忽兒又左右四下的亂走,撞了老媽媽的涼粉攤子,也沒計較,誰都給它讓道,任它鬧去。


脫落了石灰,露出青磚的墻上,貼了大幅的海報,電影院演的電影,戲院演的戲。電影是一角的票,戲院則是三角;電影是人影兒動,身手很不平凡,戲院裏雖是武藝低了幾籌,卻是真人形的。價錢很公道。到了夜裏,都能滿場,剛夠滿的場,正好的。


到了夜裏,街上的挑子走凈,店鋪上了門板,黑黝黝的一條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門閉了,窗關了,過了一陣子,燈也滅了。孩子開始做夢,夢到大了時候的情景,老人卻想心事,想那少年時候的光陰,不老不少的男女們則另有一番快樂,黑暗裏運動著,播下了生命的種子。來年這個時候,小城裏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的哭著。


這會兒,是黑漆漆的靜。


影院裏,唯有一塊屏幕光明著,活動著人影兒,人影兒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戲院裏,是一方戲臺輝煌燦爛著,真人扮著假角兒。


他們總是不間斷的練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來,她會越發的圓胖肥碩,而他身上是連一分膘也不敢長的,橫裏多一分,豎裏便更短了一分。他們只有這樣苦苦地練下去了。


其實,也並不是很苦的,甚至還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經到了穿什麽都不合適的地步,並且,做什麽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當衣服一件一件脫去,只剩下一身練功服時,才略微的勻稱起來。當她做著日常生活絕不需要舉手投足的舞蹈動作,良好的自我感覺便逐漸上升。她對照著前後左右的鏡子,心想:以為她醜陋是絕不公平的,以為她粗笨也是絕不公平的。汗珠從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滾落,珍珠似的。頭發全汗濕了,一綹一綹的粘在長而粗壯的脖子上。她的發根生得很低,幾乎延到脖子與背脊的交際之處,脖子上的短發濕透又幹,全翻卷了起來,太陽照在上面,側面極像一只綿羊。他也只有在穿著練功服時才顯得修長一些,並且能有那麽些凡人不及的武藝,身體的短處又能算得上什麽。當他要著難度極大的功夫時,心中的感情竟是壯闊的。他將上衣脫了,袒露出極白卻粗糙的背脊。他的臉上與周身都起著茂盛的青春痘,猶如吸收了養料總要有出處,不是高,便是胖,他的養料與能源,全部茁壯了這群疙瘩,赤豆似的,飽滿著,表示著他旺盛的青春的體力與精力。待到慢慢兒地平復下去,便留下一個個褐色的井似的凹坑,這凹坑尤其布滿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極像一塊粗糙堅硬的巖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著一顆碩大的汗珠,通明著。


出汗猶如沐浴,汗水將身體深處的汙垢沖洗出來,一身大汗過後,會有一種極其輕快舒適的感覺。


只有一間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著茶爐子,茶爐子緊靠著一口機井,可將摻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進去,擱在一個水泥砌的小臺子上,臺子下面有一道陰溝,可供出水。


此外,門後還有一排衣鉤,專給掛衣服用,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這一間,倘若門關著,就須大聲問道:“有人嗎?”


裏面則回答:“有人。”如是女聲,男的便止步折頭等待,相反也是。否則,裏面就拔了插銷,閃在門背後,等人進去再關上門。天熱的時候,這裏是頗擁擠的,為此引起的爭端也很經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於是一間朝北的屋子,且沒窗戶,終日沒有陽光,十分陰冷,又沒有任何禦寒的裝置。


沒有油漆的板門開了半扇,裸出被水沖洗得發白的水泥地。如不是還有他倆每日輪流地進去沖洗,留下一攤攤水跡,便更淒涼了。他總是先讓她洗,趁著一身熱汗,還不至於覺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會覺出逼人的寒氣。等她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的溫度,他還繼續練著,環繞練功房作著大跳,每跳到北邊一排窗下,似乎就聽到那洗澡房裏潑水的聲響。眼前不免要現出,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瀉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裏的情景。有一日,因為她從頭至尾沒有挪動雙腳,待他端了水進去的時候,竟看見地上一攤水跡當中,有著一雙幹幹的腳印,是穿著海綿拖鞋的腳印,他凝視著腳印,漸漸從那雙腳印上延出了雙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向上,一整個人形都佇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覺,一盆水涼了。


過了一天,他便買了一只蘋果綠色的塑料桶送給她,因他記起她曾經抱怨臉盆大小,即使端兩盆也不夠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約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從此,濕地上再沒有留下幹幹的腳印兒,腳印兒被水淹了。

微燙的水,盛在桶裏,桶不由得變了形狀,提起在手中,變成扁圓形的了。陽光照透了蘋果綠的桶壁,將水照成鮮嫩的顏色,冉冉地冒著淡綠的熱氣。水在她手下顫顫著,進了陰暗的小屋,隱在沒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門後面。屋裏極暗,沒有窗,也沒有燈,只從門下漏進扁扁的一條光線。那桶水卻微明著,瑩光似的,盈盈的綠著。水是燙手的,幹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濕透了。她將飽滿著熱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後,如千萬枚針刺在了皮膚上。她“嘶嘶”著,接連地撩著毛巾,朝身上潑水。水,漸漸地淺了,也暗了。這時,她開始穿衣服了。推開門,陽光刺痛了眼,猶如熱烈而粗暴的撫摸,她幸福極了。看見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作著不間斷的大跳,一塊稀臟的護膝裹著漆黑的腿,不覺有點憐憫,便慷慨地將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著他還來的桶去接水,卻發現那桶用過之後沒有涮洗,桶底上有著一些淺灰色的殘水,桶壁周圍也布了一層淺灰色的顆粒。她正想張嘴罵人,卻又止住了,怔怔著。她斜著桶轉了一圈,看那淺灰色的水裏有著一些微粒,不由揣摩著那是什麽,可不會是他身體上的皮屑?她曉得皮膚不僅會沁出油汗,也會有顆粒狀的皮屑。並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膚的微粒。她想到這些,不覺又嫌惡起來,壓上一股清水,潑了,再壓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總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東西,摩挲著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見其中有些微屑,魚一般活躍地遊著,無論房裏是多麽黑暗。
  這一天,洗過澡。她總有一種沒洗凈的感覺,背上有些刺癢,就經常聳動著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觀的動作。同屋的女孩兒更有些嫌惡她幾乎要以為她是長了虱子之類的東西,盡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們一個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樣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樣,也是在一個大池子裏,下餃子似的下進去,燙著。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來。由於劇團在這城裏有著特殊的身份,每個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鄉裏人進城之前,澡堂提前為劇團開放兩個小時,讓演員男女們進去洗澡。她們都自帶著臉盆,將水從池子裏舀上來沖洗,等她們一個個沐浴完畢,披著濕淋淋的頭發,紅潤著臉蛋,西施浣紗似的將盛了臟衣服的臉盆斜端在腰間,走出澡堂,門口已經候滿了臉上巴著眼屎索索抖著的鄉裏人,仰慕地看著她們,再也無從想象她們皇後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總走著一些被澡堂的熱汽蒸紅了臉膛的鄉裏男人和女人。
  蒸紅了臉膛的男人和女人,掮著挑子或挎著籃子,或拉著平車,滿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條是通向輪船碼頭,一條則跨過分洪閘,直朝北而去。傍晚時分,太陽從分洪閘頂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紅旗後面,漸漸下去,將早已褪了色的紅旗重新染紅,那便是閘下最喧騰的時刻,平車轆轆地滾過,間著自行車寥落的鈴響,女人自家納的鞋底,踩在蓋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齊的抑或不很整齊的針腳兒,趕著日頭,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腳印兒淹沒在飛揚的塵土裏了。
  那是幹燥的季節,一連三個月沒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腳面,地裏裂了口兒。塘裏的水幹了,井裏的水渾了,壩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綠的苔蘚。落日是火紅火紅的,落下閘頂之後,卻隱在了極遠處的一叢綠樹後邊,變魔術似的,凡是綠樹叢處,便是一個村莊,看得到,走不到,猶如海市蜃樓,到了夜極深沈的靜謐時刻,卻傳來了悠長的狗吠。城裏的狗不叫,成千上萬只貓則沸騰著。是這樣的時候,夜夜都叫出尖銳的聲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嘆,激蕩著一整座縣城,擾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單身的光棍兒,便來不及起床,提起扁擔就掄,卻是掄也掄不開的,猶如出生就長在了一起。再細瞅,卻發現是兩條靜默的狗。貓兒早已跑散,繼續撕腸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著布了血絲的眼睛,首先是咒貓兒,然後罵狗兒,繼而擡頭看天,並沒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兒。最後,想起了前面中學校裏外邊來的一對男女,竟穿了條紋布與爛花的褲子,雖是在屋裏睡覺,並不見人,可究竟是褲子,怎能用條紋與爛花布制作,無論如何也是不對的。
  他們辛勤地度過了一個嚴冬,迎來了幹燥的春季,她的身體已經豐碩到了無法再豐碩的地步,猶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勻稱。而他那身體猶如他的意誌那樣堅定的凝固了,再不長一分。她長成了個大人似的,卻依然是孩子脾性,說喜就喜,說悲就悲,喜過即悲,悲過即喜,轉瞬萬變,卻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並不令人覺得無常和虛假。只是憨得可以。
  逗院裏小孩兒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樣一句話:“俺爸夜裏咬俺媽嘴巴子。”別人聽見,心裏竊喜,臉上卻作不聽見,岔了開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後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飾,也破壞了別人的回避。紛紛紅了臉,想要止住她,她則很懂地說:“這孩子什麽也不懂。”人們叫她逼得沒法子,只得說道:“真是個憨丫頭。”她卻又極不服氣:“其實我一點不憨,什麽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罷了。隨著她日益長成個女人的形狀,那脾性則越發地顯出稚氣與顢頇。
  她依然如小時那樣,請求他幫她開胯。這工作於他卻越來越為艱難,可他無法推卻。由於無法推卻,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雙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兩側分開,他再克制不了內心的騷亂了。他喘著粗氣,因為極力抑止,幾乎要窒息,汗從頭上,臉上,肩上,背上,雙腿內側傾瀉下來。在他孩子般的形體裏,心靈似乎是一種補償,加快著速度成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當他為她開胯的時候,他心裏生出一股兇惡的念頭,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勁。她不由尖叫了起來,那尖叫如同汽笛長嘯,把他嚇了一跳,手軟了,松開她的膝頭。她並攏了雙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繼續叫著,隨後便罵,罵出一串男人才能罵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實的含義只當是很有力的襲擊,很解氣的,卻不料反而啟發了他的想象,使他越發焦躁,便也回罵了同樣的粗話,這卻有著確切的實用的含義,她同樣的不懂這含義,依然賴在地上不起,抱著雙膝,還不是老實的抱著,時而伸直一條,只抱一個膝頭。時而伸直另一條,只抱另一個膝頭。當她伸曲腿的時候,飽滿的腹部與胸部,便十分結實的波動一遍。見他回罵,她越發激怒,越發罵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邏輯不通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動起來,用加倍粗野卻含義真切的話反擊。她不再讓他說話,一疊聲的罵,聲音又尖又高,企圖壓住他的罵聲。他的罵聲低沈而有力,具有一種緩慢的穿透力。當她自以為勝利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雄渾地回蕩著。這才發覺,他的咒罵一直沒有停息,與她並行,猶如樂隊裏的大提琴似的,雖少有旋律,那音響卻永遠不滅。她來不及換氣,接連的大罵,試圖壓倒他,他毫不退讓,沈著地伴隨她的聒噪,直到她聲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哭泣起來,他才住口,陰沈沈地註視著她。
  她渾身已經滾得漆黑,兩只漆黑的手無所顧忌地揉著眼睛,染黑了淚水,臉上流滿了骯臟的眼淚。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滿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聽,依然哭著。由於有了安慰,哭得更加傷心,那傷心也更加真實。
  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體雖是沈重,況且又硬往下墜著,可他卻是力大無窮,十分輕易地拽起她來,將她推進洗澡房。
  聽到裏面插銷聲響,繼而傳出夾了嗚咽的潑水聲,他的心忽而充滿了柔情,溫存起來。
  水潑在身上,那泥汗剝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覺著了輕松。
  眼淚早已幹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裏卻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溫暖,那溫暖漸漸地註滿了全身,如同被人很親愛地撫摸。她幾乎覺到了快樂,卻仍不願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種安慰了。
  從此,他們不再說話,成了仇人。
  雖不說話,練功卻還是練的,只是不說話了。他練他的,她練她的,自己練自己的,他不幫她開胯,她也不幫他搬腿,各自獨立練著。兩人都嚴肅著面孔,過分的認真著,像是進行著一場很重要很莊嚴的活動。練功房沒了他們往日的說話聲和笑聲,那說笑聲在空曠的練功房裏,原本是會有些微回聲似的反響。如今,只剩了腳掌落地的“嘭嘭”聲,回聲是“空空”的寂寥,更顯得單調了。與這寂靜的氣氛相反,心裏是熱鬧而緊張的。她心裏仍在激烈地與他爭吵,用一千一萬個她了解與不了解的骯臟字眼罵他。罵過之後,卻覺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憐而無助,便十二分地自愛起來。每一舉手與每一投足,都是用著既委屈又自尊的態度作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作態,卻只茫茫地感到練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義了。那不僅是自娛,不僅是為了長進,似乎還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於是,她練功更比平日刻苦,對自己極為苛求,聽任自己的身體由於失敗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卻忍著,掙紮爬起,再做第二次絕無成功希望的嘗試。似乎是為了要使什麽人大受感動,而實際上,自己卻早已將自己感動得幾乎要下淚。這同時,他更是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身體一無必要地彎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
  他彎下腰,頭達到了兩腳之間,還不為止,便從兩腳間伸出來,昂起來,平視著世界。那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時有些迷亂。而他的眼睛經過了一個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歷程,卻更為鎮靜地看著這世界。歷經了兩次倒置之後,似乎變了一個狀態。他以這樣的姿勢。可以靜靜的持續二十分鐘。他好像是在恨著自己的身體,有意要懲罰它似的。那身體似乎是在他靈魂以外的,與他靈魂作著對,由他靈魂作著裁決。而他的懲罰由於太過,不免帶了一點矯揉的成分。他們各自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艱苦卓絕著。
  迎來了入春以來第一場雨。
  雨是這樣下起來的。
  序幕是一個酷熱的七月般的天氣,來不及地扒下兩件毛衣,卻連襯衣都穿不住了。院子裏開始出現飄逸的裙子,卻還沒有走出院門的勇氣,只在劇團內部遺憾地招搖著。然後,天卻陡然陰了,陰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時光倒流般的涼了。眨眼間,鮮艷的裙裾沒了,晾了滿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濕淋淋的水泥地。一處高,一處低,低處汪著水,雨點下在水窪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這時,已到了黃昏,雨裏的黃昏,有些暖暖的淒涼,或者是涼涼的溫暖。
  雨從練功房的屋頂上,順著瓦楞,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地走下屋檐,轉眼,屋檐上就掛了一張水簾。
  家家屋檐上掛了一張水簾,人們半掩著門,倚著那半邊門框,隔著水簾,拉著家常,內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說話也吃飯,飯盛在大瓷碗裏,托在左手上,右手操著一雙彎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著大米的稀飯,由於放了堿,稀飯呈紅褐色,分外的香甜,碗邊有一些腌豆子和鹹菜,散發出黴爛的氣味,那氣味聞久了,竟有些鮮美起來。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樣的響亮,蓋住了一切聲響,須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交談。誰家的門緊鎖著,主人還沒回來,門口的衣服沒人收,讓雨淋得誘濕,是一條爛花布的褲子。那爛花由於濕了,便格外的鮮艷起來。
  天又涼了,須穿毛衣,沒有毛衣的鄉裏人,便穿棉襖,棉襖幾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後的街上,竟有些蕭瑟起來。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徹底的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鮮明的好比墨筆描寫過的。河裏的水漲高了,淹過了布著青苔的河岸,清澄極了。閘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卻黑了,那一叢,這一叢的樹蔭則是蔥綠蔥綠,那是村莊。哪個村莊裏,大雨時死了一個小孩,是下湖割豬菜,蹚大溝時滑了腳。故事傳過幾裏地,被風吹散似的沒了。城裏人依然誇這雨好,下得及時,滋潤了天氣,人舒服。鄉裏人也誇,地裏的小麥都綠了。
  他們依然不說話,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來了,覺得蹊蹺。蹊蹺了一陣便習慣了,不再見怪。等到習慣了一陣,卻又有點奇怪,因為那敵對的時期終究有些漫長了,其中像有著什麽不尋常的緣故,自然不能由他們任意的仇人下去。問她,她不說;問他,他也不說。再問她,由於他們鄭重的態度,她不覺也覺著嚴重起來,態度生硬而又固執。這態度使他們更為重視,以為即將打開她的心扉,更努力地問道。不覺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們的嚴肅態度而誇張擴大,她便哭了。這一哭,加強了人們的信心,加緊地盤根索底。她則搖頭哭道:“我不說,我沒有可說的。”這確實是實話,可聽起來意味卻極其深長。再問下去,她便再沒說話,只是一徑的哭,且還哭得傷心。那傷心少半是因為委屈,多半則是由於惶惑和難堪,因她知道確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情形卻弄得這樣嚴重,她以為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還有一點害怕。有了她這個態度,大家至少也滿意了一半,再去問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過,只得罵人了。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罵著,罵些什麽,為什麽要罵,自己卻不明白,覺著荒唐,則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徑朝他嚷著,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賠禮,究竟賠什麽禮,心中都有了數似的。只有他倆不明白,而其實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倆。可他倆並不以為自己是明白的,他們只當自己是什麽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擁著,由舞蹈隊長捉住他們一人一只手,使勁往一起湊,湊攏了好握手言和。
  他們掙紮著,掙紮得很兇,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們。她哭著,他罵著,因為掙紮不動,氣得要命,惱得要命。手終於觸到了手,他們還掙著躲閃,而那躲閃卻有點做作起來。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裏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紮明顯的軟弱了。兩只手終於被隊長強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貼著手心。
  他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轟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可這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裏,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他們逃脫開去,再次見面都覺著了害羞,不敢擡頭對視,更不敢說話了。
  因此,他們依然是不說話。不過,這時候的不說話,是得到大夥的認可了,便不再多做計較,由他們去了。練功是照常的練,練得依然艱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體的疼痛給了她一種奇妙的快感,幾乎為了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憐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撓。他則是盡力地扭曲自己的身體,將身體彎成什麽也不像的形狀,這才鎮定下來,對自己的嚴酷使他驕傲。而當他們之中任何一人走開,單獨留下任何一人的時候,那種自我折磨的決心和信心便會消散,渾身的興奮與緊張一下子松弛了。他們這樣幹自己上著酷刑,原本是為了顯示,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註意去觀賞對方忘我的表現。他們是白白的辛苦了。他們是為了自己才需要著對方。有了對方在,那艱苦與忍耐才會有快感,有意義。說到究竟,他們還是在向自己顯示,向自己表現,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動。
  可是,年輕而淺薄的他們,自然不會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樂意練功,練功的時候必須是兩個人同在。由於莫名的需要對方在場,他們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單獨一個人,決不會來練功,只要有一個人先到了場,另一個便不招即來,然後,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易的擅自離開。
  三場雨下來,天是一日一日的熱了,夏天到了。蟬是從天不明就開始長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曬透了練功房薄薄的瓦頂,熱氣包圍了,從敞開的門窗裏湧進。他們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漸漸褪了紅漆,露出蒼白的原色。
  汗水從每一個毛孔洶湧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濕透的練功服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身體,每一條最細小的曲線都沒放過。她幾乎是赤身裸體,盡管沒有半點暴露,可每一點暗示都是再明確不過的了。那暗示比顯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她的身體是極不勻稱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畫家有意的誇張和變形一樣,過分的突出,或過分的凹進。看久了,再看那些勻稱標準的身體,竟會覺著過於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田徑褲頭,還有左腿上一只破爛不堪的護膝。嶙峋的骨頭幾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膚,隨著他的動作,骨頭在皮膚上活動。肋骨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皮膚似乎已經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滯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卻絲絨一般的光亮細膩,汗在她身上是那樣一並的直瀉而下。兩個水淋淋的人兒,直到此時才分出了註意力,看見了對方。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有看見過對方,只看見、欣賞、並且憐惜自己。如今他們忽然在喘息的機會裏,看到了對方。兩人幾乎是赤裸裸的映進了對方的眼瞼,又好似從對方身體濕漉漉的反照裏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們有些含羞,不覺回避了目光。喘息還沒有停止,天是太熱了,蟬則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時分,只有蟬在叫,一街的門洞開著,裏面卻寂靜無聲。那午時的睡眠,連鼾聲都沒了,只有一絲不知不覺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還冒著熱氣。百貨大樓闊大的店堂裏是格外的空寂,蒼蠅嗡嗡地飛,劃著圓圈。營業員趴在櫃臺上沈睡,玻璃冰著臉頰,臉頰暖熱和濕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時宜的人,踟躕在寂靜的店堂,腳步搓著水磨石地,無聲地滑行。碼頭沒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絲不掛的小孩沿著河岸走遠,試探地伸腳下水,水是熱得滾開了似的。停了幾掛拉水的平車,蹺起的車板下,睡著水客。
  她想作一個“倒賜紫金冠”,終沒有作成,重重地摔下來,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觸到溫熱的地板,忽然的軟弱了。她翻過身來,伸開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著練功房三角形的屋頂,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對著她的身體,像要壓下來似的。幽暗的屋頂像是深遠廣闊的庇護,心裏空明而豁朗。順著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動,不料卻叫陽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萬念俱灰似的。她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時間從她身邊流過,又在她身邊停滯,院裏那棵極高極老的槐樹,將樹葉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戶邊上,她幾乎看得見那只長鳴的蟬的影子,看得見它的翅膀在一張一合。這時候,在她的頭頂,立了兩根鋼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樣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縮到背面,隱藏了起來。她將頭朝後仰著,擡著眼睛望著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壯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從雪白的皮膚裏生出。她默默地凝視著,覺得滑稽。那腿骨卻向她傾斜下來,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道:“要我幫你起來?”
  “不要!”
  她想嚷,不料聲音是喑啞的,嚷不起來。她一猛勁,擡起上身,他早已將手挾住她的腋下,沒等她坐好身子,已經將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穩,他的手卻像鉗子般挾住了她的腋窩,迫使她站穩了腳。他的兩只手,握住了她的腋,滾燙滾燙,身體其他部分反倒陰涼了。這兩處的熱力遠遠超過了一切,她不覺著熱了,汗只是歌唱般暢快地流淌。等她站穩,他的手便放開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蓋兩側。她腋窩裏的汗,沾濕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窩裏的暖熱,整個兒的裹住了他的兩只手。這會兒,他垂下的雙手覺得是那麽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張了幾下,妄圖抓住什麽,卻什麽也沒抓住。她站穩了,徑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
  腳尖劃著空洞的半圓形,陽光耀眼地掛在腳尖,在空中甩出去半個光圈。她過分突出,突出得已經變形了的臀部活動出醜陋的形狀,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腳。她覺出他的註視,心裏則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滾熱地撫摸著她粗壯的腿,那腿早已失了優美的線條,卻是一派天真的醜陋著。
  她無休止地踢腿,韌帶一張一弛,又輕松又快樂,不由要回過臉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開去,去進行自己的功課。她頓時瀉了氣,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著,卻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條直線,身子卻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與腿平行的伸直,貼在地面,手卻握住了蹺起的腳尖。他感覺到她目光的襲擊,擊在他最虛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縮起四肢,蜷成了一團,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懶地蜷在地上,蜷了一會兒,站起身體,重新抖擻起來。他走到她的身邊,站住了,努力掙紮了一會兒,不由憋紅了臉,喃喃地開口了:“你究竟對我有什麽意見?”
  她沒提防他會說話,更沒提防說出這種認真的話來,不由也窘了,腳尖慢慢低落,臉也漲紅了,回答說:“沒什麽意見。”還好笑地笑了一聲。
  “我們不要這樣了。”他說,又補充了一句,“還是應該互相幫助。”
  “我無所謂。”她說,心裏卻怦怦地跳著,覺得事情有點不平常了。
  就這樣,從此,他們又說話了。可是,說話的境界似乎還沒有不說話的美妙。一旦說話,那緊張便消除了,隨之,那一種興奮;那一種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發展的激動與好奇,那一種須以默契來交流的神秘的意識,也消失殆盡了。然而,彼此終究是輕松了,要承受那一種緊張畢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險了。究竟是什麽樣的危險,誰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種冒險的心情,卻是誰也都有的。
  他們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卻再恢復不了以往那一種明澈的心情,都懷了鬼胎似的,有點躲閃,也不再互相幫著練功了。他們只說話。話說得簡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經開飯,晚了便買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卻變成警告一般:“開飯了啊!”她則惡聲答道:“誰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讓他來洗,口氣卻如最後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應得也很不耐煩:“誰不知道你洗好了!”他們好像不會用別的口氣說話了,至於先前,他們是怎樣和顏悅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說話,是誰也記不起來了。這樣的惡言惡語,卻並不吵鬧起來。他們誰也不願吵了,再不願像個仇敵似的不說話。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尷尬的局面,他們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尷尬局面的轉變,又使兩人心裏都有點遺憾似的。他們本以為事情會有什麽不尋常的發展,都在顫顫的,怯怯的,等待著。而如今卻一切正常了,不會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或者說,不尋常的事情發展了一點點就截止了,兩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們生硬的口氣不盡是做作,而是有一些兒真實的原因的。她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給他白眼,她的眼白因為黝黑皮膚的襯托,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別的顯著。他的臉色則是常常陰郁,布滿了烏雲似的,由於他蒼白的皮色,這陰郁也格外的黑沈,有時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對他撒性了。
  不過,他們畢竟是說話了,自從他們彼此開始說話的那天起,兩人的練功卻都有些松懈,這樣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義,他們將改換一種交流和交戰的方式。卻又找不到新的方式,雙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裏,兩人卻像是失了生活目標似的,有點無精打采。天又是特別的熱。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攤熟了一個雞蛋。圍了有上百個人參觀,頭上冒著油汗,驚訝得忘了熱,只有小孩為了滿頭化了膿的癤子,死命地嚎。到了夜晚,太陽落了,吸飽了熱氣的地面喘不過氣來,將那熱氣一團一團吐了出來,蒸著滿街的涼床涼席子。外面和屋裏其實是一樣的熱,熱得連蚊子也沒有了。一連幾日的喘不過氣來,後來,天陰了,飄來了雨雲,下雨點子了,如能撤退的軍隊,涼床子涼席子“刷”地不見了,進屋了,大人孩子轉眼間睡熟了,如同死過去似的。到了夜半,卻又熱醒,枕上身下是一攤汗水,浸著身子。撐開腫著的眼皮,只見窗外又是一輪明月,碧晴的天上,雲影兒也沒一絲。
  城外的莊稼卻說長得特別喜人,黃豆綠油油的,出嫩莢子了。鄉裏老頭熱得狗似的伸出舌頭喘,卻還說:“該熱的時候使勁熱,該冷的時候使勁冷,才是正經的天氣。”瓜也長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錢就可買得一個,薄削的皮,鮮紅的瓤,烏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賣。一早就熱得出油,喊了個賣瓜的進院,大夥兒湊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脹,再讓會計銷帳,直接往防暑降溫費上銷。賣瓜的消消停停,坐在夥房邊的背陰的走道裏,竟也有了幾絲穿堂風一得意,就開了講,講瓜田裏的故事。有守瓜田卻捉到男女奸情的,還有大姊妹收瓜貪吃尿了褲子的,種種醜聞惡事。有人去報告了團領導,險些兒扣發了他的瓜錢。他還是便宜,沒受煎熬就賣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營生。挑著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裏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涼,喝了好消暑。
  賣瓜的心想,憑啥,街上人就得受這個罪,熱熱的天,擠住在一堆兒,連個歇涼的樹蔭地也沒有,不憑日頭的高低,靠住鐘點的做活兒。不過,那城裏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兒,嫩生生的肉兒。那是城裏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憐的是鄉裏人,毒辣辣的日頭底下,連個躲處也沒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層層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從不見身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活個什麽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縣中學裏那對夫婦,大熱的天,卻也緊閉著門,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卻又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這可是何等的燥熱啊!白裏黑裏的,卻又不見半個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細腰窄腚,姑娘似的細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還有十八天的賽火呢!
  出了賽火的十八天,劇團派人去南邊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劇團,學節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輪不著他們,他們依然是每日的練功。依然練得不得法。她長高長大了一輪,不長的他看起來就像是縮小了一輪。她覺著自己長得大高大了,身體簡直成了累贅。洗澡時,望著自己那對豐碩得奇異的乳房,不由得詫異卻又發愁,她不明白它們怎麽長成了這樣,不明白它們究竟還將怎麽下去?她甚至以為是得了什麽奇怪的毛病。想到此,頭皮都發緊,害怕得想哭。她打量著自己碩大的每一個部分,連自己都有些懼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無法使自己縮小。處在苗條秀氣的女伴中間,她碩大得不禁自卑自賤起來。加上她沒頭沒腦沒有分寸的言辭,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個肯用腦子的人,這一點懼怕與自卑的心情,絲毫傷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裏,睡進被窩,兩條胳膊摟抱著自己,心裏對自己是十分的寵愛。然後,便像個嬰兒一樣香甜,沒有一點兒心事的睡著了。睡夢中會咂嘴,咂出很受嬌寵的聲音。對他來說,累贅的是他心靈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滿了那麽多無恥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膽戰心驚。他不知道這些欲念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毅然將那一部分毀滅。後來,有一個夜裏,他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時,忽然明白了那罪惡的來源,他自以為那全是罪惡。可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要毀滅那個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並且,那些欲念也因這個部位的寶貴而為他珍愛起來。他不明白這出於什麽樣的理由。
  這時候,外出學習的人回來了,穿著樣式別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換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輪船,踩上顫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們兩人也去接了,她總是擠不前去,連一件行李也搶不到手,卻也一樣的激動,一樣的熱烈。或開路般的走在前邊,或壓陣似的走在後邊,嘰哩呱啦地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誰也不回答,誰也沒聽見。可是,如沒了她和她的聒噪,這迎接的場面便要冷靜許多了。沈默的他卻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長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著。並不起眼的他,卻是這位主演的好朋友,軍師一般的地位,從碼頭回團的路上,那主演告訴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雙人舞《艱苦歲月》裏的小紅軍,再找不出像他那樣矮小而又武藝精湛的演員了。在別的很多劇團裏,這角色都是由女演員演的。這角色就像為他而設計的,幾乎不用研究討論,就定了下來。這本就是屬於他的角色。一切都順利極了,只有一件困難,便是那舞蹈裏有不少托舉,更有很長的一段,老紅軍須背負著小紅軍行走,且還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剛勁的動作。這時候,方顯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卻有著令人吃驚的體重。“老紅軍”背不動他,一上肩便彎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並且,他們雙方都沒經受過托舉的訓練,不會借助巧力而使身體輕便,他只會死死地攀負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與抱歉終是無用。當他又一次重重的從人背上跳下來的時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重了。”
  他紅了臉,轉而反擊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慍色,眼看一場沖突就要起來,大主演便出場解圍道:“讓我來試試。”於是負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來,卻是喘個不休。接著,旁邊的人也紛紛上前嘗試,將他在背上背來背去,走來走去,嘻嘻地笑著。他終於捺不住了,掙著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個趔趄,人們這才收斂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留在練功房裏練彈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縱跳是很關鍵的,一旦能輕松地上了肩,後邊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時就耗盡了力氣,且又調整不好呼吸與步子,就麻煩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輕松一點。不過一會兒她也來練了,像是幫助消食,每頓飯後,她都要練功。這樣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極愛吃的,吃得極多。今天,她新換了一套肉色的練功服,是這回出去學習的人買回來統一發下的。是那些大劇團裏正規的練功服,領口開得極低,尤其是背後,幾乎裸到了腰際。褲頭是平腳的,繃得過緊,深深地勒進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藹地向她請求,幫助他排練這托舉的一段。由於他久已陌生的溫和口吻,更由於她從下午起就憋在心裏的那一段愚蠢的撐強心情,她欣然答應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動作,不料她站在一邊早已將動作記熟,竟做得一絲不差。他便跑去問電工索來錄音機和磁帶,快轉到那個地方,開始了音樂。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覺得吃力,由於激越的音樂的伴奏,還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動作,很感踏實,他沒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量。他們極順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沒等他開口,她便躍躍地說道:“再來一遍。”這回,他們是從頭來起,她將老紅軍的動作全學了下來,做得倒並不難看,尚有激情,到了托舉的時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結實又有力。由於她承受的輕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動作大膽了,反倒靈巧了,減輕了她的負擔。他們漸漸熟練起來,竟比他原有的搭檔更為默契。五遍六遍下來,他們可以一無負擔地,輕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動作。他們忘記了技巧上的困難,忘記了托舉前須作的思想準備。那每一舉手,每一投足,猶如他們的本性一樣自然,音樂又是那樣的激動人心,重復使它更親切更悅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個老紅軍,只以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個小紅軍,也以為就是他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們自己的動作,出自他們的心願和本能。他們忘情地舞著,大鏡子裏閃過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影迅速地從這一面鏡子閃到那一面鏡子,他們的身影包圍了他們自己,他們竟覺得他們是很美的了。再沒有比舞蹈裏的自我感覺更為良好的了,況且,還有著音樂。
  當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時候,嗅到了濃重的汗味兒。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厚實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後領外面,暖烘烘,濕漉漉。他同樣暖熱而汗濕的胸脯,與她背脊滯澀的磨擦,發出聲響,輕微地牽扯得疼痛。他的膝頭覺出了她努力活動的腰,他的手覺出了她渾圓結實的肩頭和粗壯的脖子,那脖頸由於氣喘,一緊一松。沿著汗濕的頭發,他的鼻子覺出了她腦後盤起的發辮的觸碰,帶著一股濃郁的油汗氣息,上面有一枚冰涼的夾子,戳痛了他的臉頰。他全身的感覺都蘇醒了過來,從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來,於是又重新地緊張起來。與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緊張相反,這會兒,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全都緊張地調動起來,活躍起來,努力地工作著。舞蹈已成了機械性的動作,分不去他絲毫的註意了,他負在一個火熱的身體上面,一個火熱的身體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動著,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喘息都傳達到他最細微的知覺裏,將他的熱望點燃,光和火一樣噴發出來。
  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麽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說不盡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負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可是音樂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誌支配著,操縱著,一遍一遍動作著,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松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合著動作的節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松自如而又穩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負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沈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接在了一起,如膠如膝,難舍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著他皮膚與心靈的饑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沒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的重復,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深了,有人在對著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的開窗,又用力的關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後,終於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裏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負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說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麽一溜煙似地逃竄了。
  後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沈重,而且日益地沈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松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的,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的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後,即使是她占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嚎。院子裏是那麽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註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裏,聽著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後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著一縷陽光,即使鄉裏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著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著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做“貓子”,起心底裏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飄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裏,滋滋地吐著氣泡,巴著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說這話時,“貓子”已經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著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麽世面也見不著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著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蕩著,撩著衣襟,騰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劃著。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裏,“貓子”心裏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脫。他們想作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可是只須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裝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占據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裏已經溫習了成千上萬遍,溫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涵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從來不懂得怎麽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溫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從裏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於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醜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著皮膚,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累累。他簡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欲不振,為了喚起食欲,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著怨恨的眼睛望著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
  後來,演出了,在縣城裏唯一的戲院裏。戲院像一個巨大的倉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頂,場燈綴在沒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盞一盞一盞。同樣沒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場內,正好擋住那後面兩個座位的視線,每一場都必有這座位的觀眾的爭吵,可是每一場都仍然將這座位照價售出,誰也不記得這座位的號碼。水泥地上粘著痰跡和煙蒂,浮著一層永遠掃不盡的洋灰與土。時常的停電,一旦停電,會場一片漆黑,亂過一陣,才有一盞汽油燈幽幽地點燃,照亮在絲絨已經磨平了的紫紅色大幕跟前。然後又有了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沿著幕沿一溜兒排開,從底向上將人臉照亮,留下一些醜陋的陰影。
  沒有他倆的事,他倆在後臺,她照管服裝,他照管道具。
  沒事的時候,就跑到幕側看演出。幕側有著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幾重幾進,她站在這片的暗影裏,他站在那片的暗影裏,彼此只隔了兩步的距離。可是臺上的光明將幕側遮得更為幽暗,他們誰也沒有發覺誰,孤獨地看著臺上的節目。節目一個一個向下走,終於走到那個舞蹈《艱苦歲月》。熟悉得幾乎陌生的音樂陡然響起,他們不由同時哆嗦了一下,這顫抖如同電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們忽然覺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腳步卻沒有移開。他回頭望了一下,正望見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退進一個高大的景片的遮蔽裏,那景片是一間營房。他隨即也追了進去。景片後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樂從幕前傳來,充滿了一整個劇場,籠罩了一切。他站了一會兒,伸手憑空地摸了一下,什麽也沒摸到,卻感覺到她的躲閃。她笨拙的躲閃攪動了平穩的氣流,他分明聽見了聲響,如潮如湧的聲響。然後,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後縮,他卻攥緊了,並且擰了一下。她似乎“哎喲”了一下,隨即她的背便貼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勁擰著她的胳膊,她只能將一整個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無窮,無人能掙脫得了。他的另一只手,便扳過她的頭,將她的臉扳過來。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幾乎是兇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掙紮了。音樂已到了尾聲,小號,定音鼓,全上了,洶湧澎湃,氣震山河,一切卑微瑣細的聲響都被吞沒了。
  猶如冰河解凍,一江春水直瀉而下。誰都不能明白的,他們忽然之間,容光煥發。她面色姣好得令人原諒了她碩大笨重的體態,眸子從未有過的黑亮,嘴唇從未有過的鮮潤,氣色從未有過的清朗,頭發則是濃黑濃密。她微黑的皮膚細膩光滑,如絲綢一般。身體依然是不勻稱,可每一個不勻稱的部位,線條卻都柔和起來,不同先前那樣的刺目。並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顯的改變,似乎是自信了,臉上總滿不在乎的帶著沾沾自喜的笑容,雖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種明朗燦爛,也不由叫人心動。他,則是平復了滿臉滿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覺地淺了顏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種黃膩膩的油汗,臉色清爽得多了,便顯出了本來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爾巴尼亞人,阿爾巴尼亞電影是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電影,那裏面的人種,漸漸形成了一派審美的標準。他的眼睛有一種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肅穆,也很深沈,一點不輕薄,使他十五歲孩子形狀的形體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們的生命,似乎沖過了阻礙,又流暢了,顯出那樣一股歡欣鼓舞的活力。他們彼此不再懼怕,躲避只是在眾人眼前。由於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種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個人類都被他們嘲弄了似的。他們假作仇敵似的互不理睬地擦肩走過,目不斜視,心靈卻詭秘地交換著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驕傲。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們便如膠如漆,再也分不開了。他們並不懂什麽叫愛情,只知道互相是無法克制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時分,兩人便不見了,撇下一大個黑沈沈的練功房。直到霧氣白了黑夜,三星沈西的時候,兩人才像幽靈似的先後出現在院裏,蓬著頭發,亂著衣襟,眼睛在黑暗裏灼灼的閃亮,踩著濕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經過激動的撫摸與摩擦的身體,是那麽幸福的疲乏,驕傲的懶惰著。那愛撫好像是從毛孔裏滲透了,註進了血液,血是那樣歡暢地高歌著在血管裏流淌。幸福得幾乎要嘆息,真恨不能將這幸福告訴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來妒忌他們。可又必得將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裏,不可泄漏一點一滴。因為這全是罪孽。盡管她什麽都不懂,可卻懂得這是犯罪。什麽是應該的,她不知道,可什麽是不應該的,她卻很知道。而什麽都懂的他,便更明白這是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這罪孽是那樣的有趣,那樣的吸引人,不可抗拒。當兩人身體一旦接觸,合二為一的時候,什麽犯罪,什麽不應該,什麽造孽,便什麽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歡樂的激動,歡樂的痛苦,歡樂的驚懼。他們最初的感覺是恐懼,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懼。沒有頭腦的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懼的,而極有頭腦的他,則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懼。當恐懼消失了的以後,他們竟還有些遺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無論是沒有頭腦的她,還是有頭腦的他,都永遠的記著在那恐懼的顫動裏的親愛,是何等的快意。那驚懼頑強的抵抗,欲望頑強的進攻,在這激烈的交戰中,身體得到了如何強大而又微妙的快感。
  兩個身體是那樣的相親相愛,愛得無法愛了,靈魂便也來參戰了。他們忽然的那樣親密無間,並且不再避諱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又在一起練功了,重新互相幫助,互相體貼入微,連一句重話都是親昵的。兩個的飯菜票合在了一起,買來了飯菜,一起吃著。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裝臺卸臺時,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幹了,盡管她一點不比他軟弱,可他不讓她插手。她便只能閑著,吃著脆生生的紅心綠皮蘿蔔。如有人責備她,她便不客氣地回嘴,到了說不贏的時候,自有他來支援,兩人結成了這樣堅強的同盟,簡直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可是,當身體和靈魂結合在一起,那愛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時候,便會采取一種絕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種反目的形式。猶如他們好得那麽招搖一樣,他們也常常壞得惹人非議。那一段日子裏,他們便成了真正的敵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身體以強烈的排斥為吸引,如同搏鬥似的,互相抵抗,誰都不願撤離,撕扯著,糾纏著,直至筋疲力盡,然後便是溫情脈脈的親愛,親愛過後,又是搏鬥。到了人前,他們便冷眼相對,反唇相譏,吐不出一句好話,以那種汙穢的語言相罵。人們嚇唬著要去找團長懲治,也無濟於事。就這麽樣,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債一般,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清算了結。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連天的雨,大河隱在雨絲和霧氣裏面,船像個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碼頭,又離了碼頭。城外泥地全被踩爛了,被鄉裏人的赤腳帶進街上,攪了一城的泥漿黑水。泥鰍都鉆到街上來了,還發現了一條南方的螞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隊旱改水,養了幾畝水稻田所帶來的,卻仍然趕不走大禍臨頭的預感。那螞蝗活動得那樣機敏、一旦咬住了腿,便再不松口,使勁地拍了下來,腿上便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過了半晌,血才潺潺地流了出來。
  雨,漸漸地停了,地,漸漸地幹了,天氣卻陡地冷了起來,入冬了。
  這年的冬天,猶如夏天出奇的熱一般,卻是出奇的冷。沒有風,太陽好得喜人,天晴和得像春日,卻只刀割似的手疼,腳疼,臉也疼。鼻子耳朵都紅了,蘿蔔似的。在街心,即使是太陽地裏,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鐘,冷得夠勁,卻不動聲色。
  就像要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遊魂似的在街上飄移。
  果然,過了陽歷年,就死了當家的——總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漸漸平息了。
  後來,又死了大元帥朱老總;後來,又地震;後來,又死了領頭的——毛主席;後來,“四人幫”倒臺了。
  這一個秋天裏,他們各自長了一歲,她十八,他二十二,卻就像長了一百歲似的,上一個秋天裏的事,回想起來,剛好像是上一輩子。
  他們愛得過於拼命,過於盡情,不知收斂與節制,消耗了過多的精力與愛情,竟有些疲倦了。為了抵制這疲倦,他們則更加拼命,狂熱的愛。身體所受的磨練太多太大,便有些麻木,須更新鮮的刺激才能喚起感覺與活力。他們盡自己想象的變換著新的方式。互相卻稔熟得漸漸失去了神秘感,便也減了興趣。可他們是欲罷不能,彼此都不能缺少了。盡管每次歸來,都是又疲倦,又厭煩,卻又很不盡興的失望,可是每次出發的時候,那期待仍然是熱烈而迫切的。
  他們一身大汗的回來,走上狹窄的木梯,梯子在腳下吱嘎著,搔著他們的腳心。他們覺著又疲乏,又骯臟,卻沒有興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爐子是早已熄了火,急急忙忙出去時,忘了打熱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別人的水瓶,怕別人就此識破了什麽。院子裏是一片寂靜。他們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膚極不舒服,連被窩都潮濕了。他們簡直不明白,怎麽這樣的拼力也達不到最初的境界了,十分的苦惱,他們又忍不住的自慚形穢,很想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暗暗下著決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見了面,不約而同的都做了那約定俗成的手勢和眼神,暗暗約了會面的時間。在那約會前的幾個小時裏,心中的焦灼使得他們坐立不安,幸而他們已久經鍛煉,竟可做得一點破綻也沒有,不被察覺地度過了那焦灼的幾個小時,溜出了院子。
  身體那麽狂熱地撲向對方,在接觸的那一瞬間,卻冷漠了,一切感覺都早已不陌生,沒有一點新鮮的好奇,驚慌與疼痛。如同過場似的走了一遍,心裏只是沮喪。得不著一點快樂,倒弄了一身的汙穢,他們再不能做個純潔的人了。這時方才感到了悲哀與悔恨,可是,一切早已晚了。
  劇團裏,談戀愛的人日益增多,幾乎都成雙成對,一起進,一起出。他們本也應該加入這二路縱隊,並且可作領隊的。可是卻深覺慚愧,很不夠格似的。眼看著別人,都比自己純潔,都有著美麗的前途,而自己卻早早地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凈了。因此,在這大談戀愛的風氣之中,他們卻悄悄地藏匿了起來,形同陌路。別人只當他們又有了新的糾葛,早已不覺稀罕,只由他們鬧去,誰都不知道他們心裏的苦衷。這苦衷因是兩個人的,本就是兩份,便也談不上什麽分擔與解憂,一起的扛在了身上。卻又不能作點交流,互相安慰。互相都十分明白,可稍一點破都會無限的難堪與煩惱。沒有一點解決的辦法。因此,在這苦惱裏,他們是極其的孤單了。他們孤獨的各自擔著自己的一份苦惱,只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樂。他們是過於性急,不知忍耐,不知節省,早早地將快樂都享用盡了,現在只省下慚愧和苦惱了。
  由於這苦惱,由於這苦惱只能由他們分別各自的承擔,他們互相懷恨了。這是認真的懷恨,很嚴重的懷恨。其中嚴肅的意味使他們不再當著人前糾纏不清,當著人前的糾纏叫他們以為是輕佻並造作的了。他們只在沒人的時候分爭。他們吵得極兇,說出極其刻毒的話,去刺痛對方最容易受傷的部位。她對他哭喊著:“我恨你,我要殺你!”他將兩手的虎口對準了她的咽喉,壓低聲說:“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實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實的,於是互相都有些駭怕,軟了手下來。他們真實的激動著,互相罵著,彼此氣得打戰,最後終於扭在一起廝打起來。他是力大無窮,她激烈的情緒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廝打到後來,那忿怒卻漸漸平息,只是激動還在。他們不知是廝打還是親熱,或許又是廝打又是親熱,一時上,昏天黑地,什麽都退去了,只有一股無名的狂躁。這時候,身體內側升起了一股奇異的快樂,他們逝去已久,呼喚已久,早已等待得絕望的快樂,出人意料地來了,在人一無準備的時候來了。他們終於搏鬥到了精疲力盡,癱軟下來,卻是久已未有的滿足。他們漸漸安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眼光裏已沒了怨恨,只有親昵的愛。兩人這才挽著手,像放假回家的小學生一樣,只是純潔地挽著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僅僅是兩只手的接觸也使他們覺著了親愛。一直走到離開劇團院子一百米的地方,他們才松了手,忽又覺著自卑的壓抑。院子裏傳出的琴聲與歌聲,就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上傳來。他們又覺出了身上的骯臟,好像兩條從泥淖中爬出來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對方面前丟盡了臉,彼此都記載了對方的醜陋的歷史,都希望對方能遠走高飛,或者幹脆離開這世界,帶走彼此的恥辱,方能夠重新地幹幹凈凈地做人。那仇恨重又滋長出來,再也撲不滅了。
  分洪閘下,總是有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來來去去的大路上,總有人看見有男鬼女鬼在打架,女鬼披了頭發,男鬼血口噴人,打得吱吱叫。這故事順著大路走遠了,添了枝加了葉,等它折回頭走進街裏時,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面貌了。他們和別人一起,膽戰心驚地聽著這故事,在比較安寧的和平的夜晚。
  他們想要擺脫對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後她也冷淡了,這冷淡並不使雙方難過,甚至有些輕松,好像是激戰過後的休息。他仍回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每天仍然練功,練罷之後洗澡,吃飯,睡覺,睡得尚平靜,心情開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經歷過了這一段以後,兩人都有些顯老,超出了他們的實際年齡。她竟瘦了,皮膚松弛下來,大腿根上現出了水波般的花紋,他卻胖了。在內心裏,他們都有些蒼老似的,團裏那些少男少女的戀情,在他們眼裏,好像是一場幼稚的遊戲,早已看透了幕帷,識見了真諦。她有些失了廉恥,忘了自己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照例有些不該聽不該說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覺著一切都十分自然,就連誤入了男廁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別人的嘲笑一點不被她理解,心裏只是委屈和納悶。而在他,男女之間的避諱,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裏都是赤裸的,一眼便看到了最隱秘的部位。他無法對任何一個異性留有距離,而使心裏充斥了神聖純潔的感情,這使他痛苦萬分,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這樣一目了然的活著,再有什麽能激起他的好奇與興趣呢?他不由得萬念俱灰,人生好像剛起步就到了盡頭。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無論他們怎麽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經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們終是個不潔凈的人了,他們小小的年紀就不潔凈了,要不潔凈地度過多長的歲月才了結啊!因此,當他們分開的時候,靈魂卻相依了。
  可是,他們依然沒有勇氣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樣的下去,最終會是什麽結果。可是在他們最最堅決的時候,心底深處,卻是誰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這樣告終了。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終於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說吧。他們依然和平日一樣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為十分安寧又十分幸福,其實不過是在度過暗自契約的限期。他們彼此都有個預感,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因為冥冥之中,他們實在是誰也不願意就這樣結束。不過,這時分的輕松與安寧,也不是虛擬的。他們實在是太激動,太疲勞,需好好的養息才能夠恢復。
  那樣的罪惡,就好比是種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從此滅亡。他們處在一個蒙昧的時期,沒有一位先行者來啟開他們的智慧。況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聖人都無法啟明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滾,從汙泥濁水中找出一條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上帝都無法拯救了,只得將他們逐出伊甸園,世世代代的受苦。他們又是那樣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們與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們只憑著自己小小的善惡的天性與聰明,忽明忽暗著。
  這一個春天,平安度過了。
  他們似乎已經到了境界似的安靜下來,彼此之間既不好,也不壞,和平常的關系一樣,偶爾在一處說一些沒要緊的閑話,偶爾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練功。甚至,關於他們的流言,也漸漸地平息了。即使實在閑了,談起來也都當作已經過去了的舊事。連他們自己都認為,事情是過去了,如暴風雨般急驟的情欲已經過去了,再沒危險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下來,解除了警戒。甚至有點恢復到最初的時候,她沒有顧忌地對他大喊大叫,他也寬容地忍讓著,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的一樣。即使單獨在一起時,也能平和地相處了。
  他們簡直有點懷疑,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關系嗎?回想起來,每一次,每一個細節,都那麽清晰可見,歷歷在目,可卻總像夢中,事實上,他們雙方都正處在一個養息的,初愈的階段,疲勞與緊張剛剛消除了,可元氣尚未恢復,身體仍然是虛弱的,微醉般懶洋洋的,軟綿綿的,似睡似醒的。這確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境界,可為時卻極為短暫,甚至是轉瞬即逝的。緊接著,一場更為洶湧澎湃的波動將會來臨。他們將會發現,先前的一切僅只是暴風雨之前掠過天空的閃電,遠方滾來的雷鳴,是一個序幕,一個序曲,一個引子,一個預言。
  由於他們弱小而膽怯,這些已經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他們幾乎潰散,幸而他們年輕,身體又健康,頭腦則簡單,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們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復起來,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禮。
  他們又開始每天的練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體違拗了本來原理的伸展與收縮;那劇痛與疲勞之後快樂輕松的喘息;將身體內部的汙垢沖刷出來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過後的洗澡,滾熱的水針紮般地從身上滑過。已被遺忘的練功的一切快樂都重新喚起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是身輕如燕的,一連可以做成百上千個吸腿轉而不停歇,直至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個練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頂還在一揚一抑地旋轉。她竟以為她仍然在轉,她將永遠這樣旋轉下去。她感覺到身體的健康、有力,服從她的意誌,得心應手地做著各種動作。各種動作由於一段時間的疏遠,又由於實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懷,便格外的親切,新鮮。練功房的鏡子上折射出幾十個她旋轉的身影,她看見前後左右有幾十個自己在旋轉,猶如幾十個自己在舞蹈,又如幾十個自己在欣賞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體則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堅韌,他垂手直立著,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然後,上身極慢極慢地朝後仰去,仰去,頭朝了下,世界在他鎮靜的凝視裏倒置了。這才舉起手,舉至齊肩,頭頂將要落底時,手正好抵住地面,緩緩地向前挪動,挪到腳跟,頭再度昂起。顛倒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調正過來。他便靜靜地看著,身體覺不出一點勉強的痛苦,十分的自然,似乎這才是最正常不過的站立了。她旋風似的閃進他平靜的視野,又旋風似的閃出。隨著她的旋渦似的轉圈,順著他身體彎曲的軌道,有什麽在緩慢而順暢地流瀉。他們似乎都能體驗到那一種暗河般的流動,幾乎聽見了它潺潺的水聲。
  這時候,劇團要出發,上南邊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葉清香。天蒙蒙亮的時候,輪船磨磨蹭蹭的靠岸了,“嘩”的湧出人來,沓沓踩著跳板上岸,扁擔籃子碰撞著。人下過了,劇團才上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裝,燈光,軟景,幕條,往上搬著。好容易搬完,連人也上齊了,船動了,太陽已經升起,被對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著,含羞似的。水客們的號子響起了,一聲高,一聲低,間著車輪的轆轆聲,蕩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霧氣散了,那號子聲陡然的明亮起來,十分高亢,卻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荒涼,貼著水面向上騰起,越升越高。車輪在泥汙的車轍裏行走,從這條車轍滾到那條車轍,每一滾動,車身便顛簸一下,水忽悠一下,從桶口潑了出來,號子打了個顫。從此,那號子便永遠有著不斷地停頓與顫音,記錄著道路的坎坷。
  太陽是越升越高。
  船,迎著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陽跟隨著,在柳枝垂簾的廊裏行走。水波粼粼的閃光,一泓清水,一泓濁水,從船底滾過。艙裏是水洗過的潮濕,又似從未洗過的骯臟。煙蒂,濃痰,瓜子皮,雞屎,塗了一地。人們擠擠地坐在朽了一半的連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馬達聲堵住了,什麽也灌不進了。他們坐在底艙,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艙是加倍的氣悶和潮濕,一排氣窗外面,是站在船欄邊上的人腳,像是站在了艙內人的肩上,走來走去,時而密集,時而分開,天光便時而漏進,時而遮住,艙內卻總是黑暗,點了一盞電燈,燈泡裹了一層灰垢,被一艙的煙霧繚繞了。是那種劣等的煙葉,塞在煙袋鍋裏,一口一口吸進,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嗆鼻,時間長了,就微微地頭暈。船微微地晃著,昏暗的燈泡輕輕地搖晃,一艙的煙霧也在慢慢地搖晃,人腳在人肩上走來走去,恍若夢中。都有些沈沈欲睡。連椅上人擠著人,肩膀與肩膀擠得太緊,只得佝僂了,兩排連椅又離得太緊,膝蓋夾著膝蓋,再沒有比從兩行人中間走過更難的了。
  人們將額頭抵著膝蓋,辛苦地睡著。頭在膝蓋上滾來滾去,互相碰著。
  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胳膊貼著胳膊,腿貼著腿。她枕著膝蓋上的書包幾乎要睡著了。他則透過氣窗,從人腿的縫隙裏望著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幾乎是睡著了。機器的轟隆充滿了整個頭腦,整個世界都沈入在這轟鳴之中。劣等的煙味漸漸失卻了那股辛辣苦澀,反倒甜了起來,是一種令人昏迷的腥甜。他們幾乎睡著,只留有一線知覺還悠悠的醒著,遊絲般的飄移。這醒著的一線知覺縈繞著他們徹底松弛、沒有戒備的身體,漫不經心似的撩撥,好比暖洋洋的太陽下,涼沁沁的草地上,一只小蟲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愛撫似的爬行;好比嬰兒的時候,從母親乳房裏細絲般噴出的奶汁輕輕掃射著嬌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無聲無息地浸潤了幹枯的土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樹葉裏滲進的涼風,拂過汗津津的身體。他們睡得越是深沈,那知覺動得越是活潑和大膽,並且越來越深入,深入向他們身體內最最敏感與隱秘的處所。它終於走遍了他們的全身,將他們全身都觸摸了,愛撫了。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幾乎是醉了般的睡著,甚至響起了輕輕的鼾聲。那知覺似乎是完成了任務,也疲倦了,便漸漸地老實了,休息了,也入睡了。這時,他們卻像是被什麽猛然推動了一下,陡的一驚,醒了。心在迅速地跳著,鐘擺般地晃悠,渾身的血液熱了起來,順著血管飛快卻沈著地奔騰。他們覺著身體裏面,有什麽東西醒了,活了,動了。是的,什麽東西醒了,活了,動了。他們不敢動一動,不敢對視一眼,緊貼著的胳膊與腿都僵硬了似的,不能動彈了。彼此的半邊身體,由於緊貼著,便忽地火熱起來,一會兒又冰涼了。他們臉紅了,都想掙脫,卻都下不了決心,就只怔怔地坐著。前邊的氣窗,忽然豁亮了,沒有一點點的遮擋,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就像在河庫行走。他們被擠得動彈不得,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們從頭到腳捆住了,捆得那樣結實,他們掙不脫一點點了。
  太陽早已落了,落在船頭很遠的地方,煙葉也吸得疲倦了,煙霧卻像凝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頭頂,令人覺著了壓迫。脖子有點發硬,頂了磨盤似的。肚子嘰嘰咕咕地叫,不知是他的叫,還是她的叫,幾乎壓過了機器的轟隆。他們餓了,剛才開飯的時候,他們都睡著了,同伴沒招呼醒他們,只好由他們錯過了。好在,船將抵碼頭了。
  這一天,這裏的孩子,都用五色線織成的小網袋,兜著一只青皮大鴨蛋,掛在胸前,網袋底下,綴著一束五彩的流蘇,隨著鴨蛋在胸前的晃悠,一搖一擺。火車直接從街心轟隆隆地駛過,路面都震動了。每個人的鼻孔都如煙囪般的漆黑。樓,是不盡其數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樣四角四方地立著,既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上是喧鬧多了。路燈是玉蘭花瓣形狀的,隱在梧桐樹葉裏,隔一段亮出一盞,隔一段亮出一盞。汽車來去的穿行,自行車如潮般的在汽車兩側,為它們開道,叮叮鈴鈴響成一片。櫥窗被日光燈照得雪亮,花紅柳綠,五彩斑斕。旁邊的墻上貼了層層疊疊的海報,借了櫥窗的燈光照亮了:四面八方的劇團,南北東西的戲種,形形色色的節目,真是一片繁榮似錦。
  他們的海報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是淡黃色的薄紙,很容易被風刮破了邊。不敢覆在人家上面,只挨在邊上,孫子似的。不過,頭三場還是滿座。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擠來擠去,泰然自若地在疾駛的車輛間穿行。汽車撳著喇叭,尖厲得刺耳,響徹了雲天。冷不防,一聲呼嘯平地而起,喇叭聲忽地沒了,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馳過,然後,喇叭聲響才又顯現出來,卻總有點鬼祟了。越過一方一方明亮著的樓房,朝前望去,深藍的天空上,有著一柱黑煙,冉冉地升起,漸漸地漾開,十分優美地飄蕩,擴展,盛開成一朵美麗的黑色的牡丹。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見,四周圍的天空上,綴滿了這樣美麗的黑色的圖案,先後變幻,織成一個神話般的包圍圈。黑煙溶解在碧藍的空氣裏,天色逐漸加深了顏色,於是,那燈光襯著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來。
  碼頭上,一日有七八條輪船靠岸,又離岸,汽笛聲此起彼落,聲長聲短。
  這城市裏,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動的,車帶來,船帶走,或者船帶來,車帶走。
  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靜了。
  他們租的是一家小小的劇場,八百個座位,卻赫赫然地叫作個“人民影劇院”。沒有專門的宿舍,劇場介紹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宿費正夠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謝絕,自力解決了。女宿舍安在放映間裏,那是窄窄的一條走廊,墻上僅有幾方安置放映機的窗洞,正傳送進劇場裏的喧囂和熱騰騰的人氣,出奇的悶熱。一長條木板,如東北的大炕,人挨人擠著。第一夜,誰都沒有睡安穩,渾身刺癢得難忍,使勁撐起眼皮,開開燈看,卻發現,有綠豆大的臭蟲在席縫間自由地爬行。男人則四處為家,等觀眾走盡,哪裏都可睡得了。離開老婆的第一夜,結過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慣,空落落的不踏實,輾轉反側,只得以回憶和想象來自勉。聲音在空寂的劇場裏響亮地回蕩,總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字不漏地送進放映間的窗洞。女人只當不聽見,又忍不住要笑,硬憋著,互相不敢對視,眼睛稍一交流便會揭開帷幕。折騰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紅腫了眼泡,臉色不清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進行。
  此地的觀眾不好將就,微微的一點差錯,便會靈敏地起了反映,還會說出一些刻毒的話。演出便須分外地小心,十分認真。將疲勞硬壓下去,抖擻著精神。精神振作得太過,閉幕散場還綽綽有余,況且又吃了夜宵,深夜十一二點卻還一無睡意。天氣又悶熱,人們便三三兩兩在臺前臺後閑話講古,還有的,幹脆出了劇場到街上涼快。先是在門口馬路走走,後來就越走越遠,直走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靜,河水緩緩地流動,輕輕拍打著。幾點隱隱的燈光,風很涼,裹著濕氣撲來。先是大家一群一夥的走,然後便有成雙成對的悄悄地分離出來,不見了。反正,河岸是那樣的長,又那樣的暗。這一天,他們竟也分離了出來。起先,他們是落了後,落在了人群的後面。他似乎沒發現她也落後了,她似乎也沒有發現他的落後。他們只是分開著,自顧自走著。那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很暗,他們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裹著一披黑夜的幕障獨自走著。其實,彼此才只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走在河邊的柳樹林裏,她則走在堤岸內側的柳樹林裏。露水浸濕的土地在腳下柔軟而堅韌,腳步落在上面,再沒有一點聲響。她張開兩只手,輪番摸著兩邊的大柳樹。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時,左手便松了,去夠前邊的。粗糙的樹皮磨擦著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了,卻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著她的手。她調皮地,有意地將手掌在樹身上搓著,搓痛了才放手。他則扯下了一根柳枝,纏在脖子上,涼陰陰的。他將柳枝纏成一個絞索的形狀,小心地用力地扯緊了兩頭,沁涼的柳條勒進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涼陷進了肉裏,他幾乎要窒息,卻覺得很快樂。如不是柳枝斷了,他還將更用力扯緊。他重新又折了一枝,重新來那套玩意兒。不一會兒,折斷和沒折斷的柳枝便披掛了一身,他像個樹妖似的。前邊的人群越走越遠,只是說笑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還有歌聲,唱得很不入調。河水輕微地拍響了。這時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顆星星,很小很遠,卻極亮。黑暗褪色了,他看見那邊柳樹林裏活潑潑的人影。她也看見那邊柳樹林裏,奇怪的披掛著的人影。他們彼此都不太確定,卻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顆星星,這一顆,要大一點,近一點,就要落下河裏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露出白蒙蒙的霧氣。蒙蒙的霧氣裏,他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他。都沒有回頭,卻都看見了。她依然用手輪換著摸著樹向前走,土地是越來越柔軟,每一次擡腳,似乎都受到溫情脈脈的挽留。樹是越來越慈祥,像是對她手心粗糙又純潔的親吻。他繼續折著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索自己的脖子。那涼爽的窒息越來越叫他愉快,他沒有發覺,脖子上已經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輕松和快樂,忍不住自語般地說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邊有了清脆的回響:“是很好!”
  於是他又說:“星星都出來了。”
  那邊回答:“是都出來了。”
  他接著說:“月亮也要出來了。”
  那邊又回答:“是要出來了。”
  話沒落音,月亮出來了半輪,天地間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霧氣更朦朧了。他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來,她也漸漸地從柳樹底下走出,走到中間的大路上,這是摻了沙石的土路,沙石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彩。
  “這幾天,天很熱啊。”他對著已經肩並了肩的她說。
  “熱,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濕濕的,粘粘的,好像沾了樹的眼淚。她將手合在一起,使勁搓著,搓得太用力,發出“咕滋咕滋”的聲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搓什麽,別搓了!”
  柳枝涼陰陰的打在火熱的手上,一點不疼,她卻躲開去,說:“就搓!”
  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開兩條又粗又長的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著,好像被一只狼追著,緊張極了,卻又快樂極了,就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一只野兔子那樣,幾乎是貼著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動又興奮,微微戰栗著,咬緊了牙關,不出一點聲響。他們倆只相距一步之遙,他伸長手臂,差一點就可觸到她了,可她不讓他觸到。前邊的說笑聲,歌聲接近了,影影綽綽的看見了人群,她不由慢下了腳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從河的下遊,極遠極遠的,逆著水上來了水客們悠揚蒼涼的號子,細細聽去,卻被風聲蓋住了。
  半輪月亮又回去了,星星也暗淡了,霧氣更濃了,五步以外就不見人影,只聽前邊的歌聲攀上了堤壩,離了河岸,漸漸遠去了,回蕩了許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幾點忽明忽暗的燈光。
  他們激動而又疲憊的手拉著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漸漸進了市區,燈光依然明亮,火車轟隆隆地駛過,車站與碼頭沸騰的人聲充斥了一整座城市,連夜都不安寧了。他們走在窄窄的街道上,水泥的堅硬的路面再不隱匿他們的腳步,發出分外清脆的叩響。無論他們怎麽小心,怎麽輕輕地邁步,那叩響總是清脆,悅耳。天空邊緣微明,他們以為是破曉了,不由得心裏著慌,如同犯了大忌,加快了腳步,分開了手。“太晚了!”他們一起想到。他們覺著四周的一切,全在黑黝黝地監視著他們。“以後再不敢了。”他們不約而同的一起想到,自覺著犯了大罪,奔進了劇場。
  天邊微明,是終夜不息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晚總是這樣微明的。
  劇場裏一片漆黑,連場燈都關了。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摸索著,爬上了放映間,終於摸到了自己的鋪位,雙膝觸地摸了進去。因為怕驚擾了別人,衣服也沒敢脫,就這麽合衣睡了。他則還在漆黑的臺側摸索,他找不到自己的鋪蓋卷了。最終放棄了努力,便想找一只箱子湊合睡了,每一只箱子上都睡了人,被他的摸索打擾,惡狠狠地罵。他只好住了手,摸到幕條,將拖曳到地的幕條墊了半個身子,臉貼著幕條睡了。幕條滲透了幾十年的灰塵,灰塵撲了他一臉,他卻覺著了安全的偎依。
  明知道這一切發生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他們卻再也遏止不住了。養息過來了的他們是越加的健康,身心都強壯極了。經驗過了的他們是越加的成熟,懂得如何保留旺盛的精力,讓這精力傾註在最關鍵的當口。這骯臟罪惡的向往攪擾著他們,他們坐立不安,衣食無心。可是他們找不到一處清靜的地方,到處都是人,每一個旮旯裏都是人,人是成團成團的在著。他們只有在演出之後去河岸。可是,這時候他們卻發現,連河岸都不是那麽清靜的,人來人往,還有手扶拖拉機,車鬥上坐著又粗魯又下流的鄉裏人,只要是單獨走著的一對男女,都可招來他們無恥的笑罵。這些人的眼光是特別敏銳,興趣又是特別強烈。如同探照燈似的從柳樹林間掃過,是無法躲過的。並且,此後再沒有那麽深沈的黑夜了,月亮與星星總是照耀如同白晝,連一棵小草也看得清亮。
  沒有黑暗的幕帷,即使是絕對的安全,也沒興致了,也要分出心警戒著,羞著,內疚著,自責著,再也集中不了註意力享用那種奇異的痛苦和快樂了。最初的那一個夜晚,如今回想起來就像一個神話似的不可能,不真實,像是命運神秘的安排。自從有一次,他們在最是如火如荼的時刻,被一輛駛過的手扶大吼了一聲,那沮喪,那羞辱,使得他們再不敢來河岸,甚至提一提河岸都會自卑和難堪。他們只得在小小的擠擠的劇場裏硬捱著,其中的煎熬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了。他們覺著這一整個世界裏都是痛苦,都是艱苦的忍耐。他們覺著這麽無望的忍耐下去,人生,生命,簡直是個累贅。他們簡直是茍延著沒有價值沒有快樂的生命,生命於他們,究竟有何用呢?可是,年輕的他們又不甘心。他們便費盡心機尋找單獨相處的機會。最後一個節目是一個較大型的舞蹈。幾乎所有的女演員都上了,她雖不上,卻須在中途幫助主演搶換一套衣服,換完這套衣服以後,還有七分鐘的舞蹈,方可閉幕。照理說,演員們還須換了衣服卸了妝才回宿舍,可是後臺實在太擁擠,有好些女演員,寧可回到宿舍來換衣服。不過,她們從臺前繞到觀眾席後面上樓進放映間,至少也需要三分鐘時間,加在一起,一共就有了十分鐘。這十分鐘於他們是太可寶貴了。前臺,從放映機的窗洞裏傳進的每一句音樂,全被他們記熟了,每一句音樂,於他們就是一個標誌,提醒他們應該做什麽了。一切都須嚴密的安排好程序。狂熱過去以後,那一股萬念俱灰的心情,使他們幾乎要將頭在墻上撞擊,撞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可是等到下一天,那欲念熾熱地燃燒,燒得他們再顧不得廉恥了。
  “我們是在做什麽呢!”
  他們喘息還沒平靜,就匆匆地起身。他飛快地下樓,她則飛快地清理戰場,不由得這樣惶惑地想:“我們是在做什麽呢?”
  這屈辱,這絕望竟使向來沒有頭腦的她,也開始這樣詢問自己了:“我們是在做什麽啊!”
  卻沒有回答,他們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們,他們只能自責自苦著。
  然而,由於匆忙緊張而不能的盡興,卻更令他們神往了。
  由於他們深覺著外人的幹擾,便分外地感覺到孤獨,禁不住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相濡以沫,敵視地面對著一整個世界。他每天要買東西給她:花露水,冰糕,手絹,發夾,香粉。她整天地對著鏡子撲粉。黑黝黝的臉蛋上敷著厚厚的白粉,猶如一只掛了白霜的柿餅。自己覺得很俊,卻又沒有心思為這俊俏高興。她愁苦得什麽都不在意了。由於這愁苦,她竟也知道溫柔體貼了。她從集市上買了新鮮的肉蛋,借了別人的火油爐子,煮給他吃。煮得少油沒鹽的,火候也不對,他卻也充滿感激地吃完了。她坐在旁邊,緊張地註視著他,等候他作出反應。他默默地吃,不說一句話。看著他一點一點吃完,她便也松弛下來,滿足了。他們沒有地方單獨地談話,可是靈魂卻已經一千遍一萬遍地立下了海誓山盟。他們又孤苦又焦灼,身心受著這樣的煎熬,卻非但不憔悴,反而越來越茁壯,越來越旺盛。他們幾乎忍無可忍,卻必須要忍受。心裏如同有一把烈火在燃燒。卻又沒有地方逃脫,只能直挺挺,活生生地任憑燒灼,沒有比這更苦的了。傍晚,從碼頭那面傳來汽笛的長鳴,他們揣測是從那小城過來的輪船,便不可抑制地,瘋狂地想回去,想離開這個沸沸騰騰的地方。那小城,這時候想起來,是多麽清靜,安寧得可人。
  好在,這一個臺口已經演完,要換臺口了。他們期待在下一個臺口,能有一處清靜的地方供他們消磨去那灼人的欲念。
  這一次轉移,乘坐的是火車,他們耐心地等待看卸臺,裝箱,將布景,燈光,道具,服裝裝上一節包下的車皮,然後在一無遮擋的車站上,頂著正午的烈日,等來了火車。擠上了火車,卻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過道裏,站也站不安穩,一會兒送飯的車來了,一會兒送水的車來了,都須他們迅速地讓開,擠著坐客的腿了,剛要遭到不耐煩的呵斥。可他們耐著性子,壓著火氣,由於對下一站充滿了熱望,甚至有些快活起來。他們面對面站著,背靠著兩邊的椅背,卻都扭著臉,誰也不看誰,心裏的願望卻是共同的,不用言語也能了解的。
  火車哐啷哐啷地開著,不緊不慢,每一個小站都要停車,可是他們有著足夠的耐心,真心地以為,到了地方就好了。那河岸越來越遠的拋在了身後,誰也不去想它,卻誰也忘不了它,它與他們同在了,要挾似的永遠追隨他們。
  這是一個酷熱的暑季,揮汗成雨。他們疲憊不堪地下了車,終於到了地方。劇場有一千個座位,還有個小小的後院,四面三排平房,緊緊圍了個機壓水井,一天到晚水聲不斷,如同下雨一般。太陽卻早已曬透了薄薄的瓦頂,屋裏像個蒸籠樣的悶熱。男人們耐不了這悶熱,挾了席子出來,睡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一院子的人。他們這才驚異起來,原先的期望究竟有何根據,究竟是期望什麽樣的好處?難道會有一人一間房不成?他們覺出了那期望的荒謬和虛無,不由得垂頭喪氣。而在這裏,其實是遠遠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將人分離了。如今,這許多人到了一個平面上,無遮無蔽,無隱無藏,一切均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並且連那極不安全的河岸也沒有了。他們不禁懷念起那已經走過了的城市,忽然發現了那裏實在有著許許多多的機會,卻沒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錯過了時機。在這裏,是再沒什麽主意好打的了,再沒什麽指望的了。沮喪和失望叫他們對以後的臺口也不敢有什麽期待了,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樣難捱。他們灰心極了,絕望極了,他們變得極其的煩躁。剛到的晚上,她便與人吵了一架。起因是極小的事情,她正掛帳子,卻被人碰撞了一下,剛理好的帳子又落下來亂了。亂七八糟的時候,有一點碰撞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她卻大吵大鬧起來,噙著一包眼淚,嘶啞著嗓子,哽咽得說不成句。那女孩兒不是個肯饒人的,與她罵了起來。一旦拉下了臉,可是比她厲害了一百倍,什麽樣尖刻的話都說了,還說出一些再明確不過的暗示,連蠢笨的她都聽明白了,卻無法回嘴,只是一徑地發抖,咆哮,像野獸似的。如不是人們使勁地拖住了她,她必定會撲上去將這伶俐的女孩兒撕碎。可這初次的較量卻使她明白了,她不是這裏所有人的對手,她的嘴是極笨的,說出話是極可笑而沒有力量。並且,自從那一次起,女伴們都明顯地遠離她,一邊疏遠,一邊有心說給他聽著:“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氣得她幹噎,卻沒有一點理由與她們去分辯,心裏窩著一團無名的火焰,與那熾熱的欲念匯合在一起,她總得有個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著他發作了,這是求援的發作,他立即接應了過來,兩人幹了起來。他心裏是早已窩了一團火氣,如不是他的頭腦的抑止,他早已和一百個人打過一千次架了,可他畢竟比她明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燒對他比對她更要強烈和殘酷,他早已經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無路了。如不是她先開了頭,他立刻就也要發作了,同樣是求援一般的發作。對於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發泄的出路,對於她,他也同樣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們互相都是唯一的,他們只有自己對著自己開火了。這一次幹架,是劇團歷史上罕見的,他是那樣地把她踩在腳下,踹得幾乎要死去,而她竟還爬得起來,反將他撲倒在地,隨手抓起了一塊石頭,就朝他頭上砸去。沒有任何聲響的,一註殷紅的血流了出來,流到石板地上,周圍的人嚇呆了,攔腰抱住了也同樣嚇呆的她,將他擡起往醫院去了。半路卻讓他掙了下來硬是走回來了。用手捂著傷口走了回來。血從捂著的手掌下淌,下滴在裸著的胸脯上。他卻覺得心裏松快了,也稍稍平靜了。一天,他們難得地安靜了下來,心裏灼人的燃燒也緩和了一些。
  可是,從此以後,他們便成了天下最大、最敵對、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們幾乎不能單獨相處了,偶一碰撞,便會釀成一場災難性的糾紛。不需要幾句口角的來去,立即撕成了一團,怎麽拉扯都拉扯不開,好比兩匹交尾的野狗似的。
  多少人想起了這個比喻,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太刻薄了,並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怕。於是,就想方設法地將他們隔離開來,不讓在一處,以免磨擦。可是,他們卻是誰也離不開誰了,要一日不見,他們便著魔似的互相尋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拳或一腳,然後,一場搏鬥就始料不及地開始了。
  這是一場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織著他的臂,她的腿交織著他的腿,她的頸交織著他的頸,然後就是緊張而持久的角力,先是她壓倒他,後是他壓倒她,再是她壓倒他,然後還是他壓倒她,永遠沒有勝負,永遠沒有結果。互相都要把對方弄疼,互相又都要把對方將自己弄疼,不疼便不過癮似的。真的疼了,便發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喊是這樣刺人耳膜,令人膽戰心驚。而敏感的人卻會發現,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則在於,它含有一股子奇異的快樂。而他們的身體,經過這麽多搏鬥的鍛煉,日益堅強而麻木,須很大的力量才能覺出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的需要,便都往對方最敏感最軟弱的地方襲擊。似乎,互相都要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無悔的坦然神色。
  他們越來越失去控制,已經沒有理性,如同挑逗情欲似的,互相挑釁生事,身體和身體交織在一起,劇烈地磨擦著,猶如狂熱的愛撫。他們都恨死了對方,沒有任何道理的,想起對方,氣都粗了。他們真恨啊!簡直恨之入骨。因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當他們撕扯著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時候,常常忘記了他們的所在,忘記了四下裏圍觀的人群。他們處在一種狂熱的迷亂中,旁人的拉架如同打擾了他們的沈醉似的,激起他們的憤怒與反抗。而他們知道,他們所有的怨氣和暴力都只可向對方一個人進行,於是便更加倍的折磨對方,這一點,又是他們極其清醒的地方。他們真是苦啊!苦得沒法說,他們不明白,這麽狂暴的肆意的推動他們,支使他們的究竟是來自什麽地方的一股力量。他們不明白,這麽殘酷地燒灼他們,燎烤他們的,究竟是從哪裏升起的火焰。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是怎麽了?是怎麽了?
  他們身上的一股知覺,被這麽漫不經心,沒有同情地玩弄著,撩撥著。他們本是純潔無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麽東西,在冥冥之中,要將他們推下骯臟黑暗的深淵。他們如同墮入了一個陷阱,一個陰謀,一個圈套,他們無力自拔,他們又沒有一點援救與幫助,沒有人幫助他們。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
  他們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經驗拯救自己,他們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麽渺茫,還有十來個臺口在等待,都是半年前就簽好了合同,雙方鮮紅的大印蓋在了白紙黑字上面,如同法律一樣不可違抗。決不可能為了照顧兩個無人知的孩子的無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變。他們只有等待,等待是沒有盡頭的,中間不允許一點點偷歡。每一個城市和每一處劇場情形都不盡相同,有大有小,有壞有好,可是有一點卻是同樣的,就是沒有一方可供他們獨處的清靜之地,那柳枝垂簾的河畔越來越遠,再是見不到了。那河畔不可冥滅地印進了他們的記憶,還有那從河的下遊逆著水上來的汽笛聲聲,傳達著那熟悉親切的小城的消息。他們饑渴難熬,只有以互相折磨來消滅彼此過於旺盛的精力與體力。漸漸地,人們開始習慣他們的廝打,不再努力地阻止和離間他們了。而在沒有外力拉扯的情形下,他們單對單的搏鬥,似乎又少了一種快樂。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那狂熱的精力便得不到充分的發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於對方,則是足以置人死地的,這叫他們自己都害怕了,畢竟他們心裏都還明白,對方對自己的重要。如若沒了對方,哦,那可怎麽得了,因此,不知不覺地收斂了一些,天氣是那樣的熱,外面的熱與心裏的熱交流在一起,他們幾幾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這麽想。她雖則沒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與死的問題,卻也是一樣的不怕死。可是他們年輕的生命是那樣強壯,百折不撓,又經受了鍛煉,他們簡直是不死的了。他臉上身上噴發出一批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將綻開了。而她,這樣的折磨不僅不使她消瘦,卻反常地肥胖了起來。多出的肉十分累贅,她的體形改變了。以前雖說也不勻稱,可畢竟是女孩兒家,總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靜秀麗,如今卻蠢笨了,像個村婦一樣,臀部沈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鴨子那樣搖擺身子。並且日益的邋遢,毫不講究衣著,穿得亂七八糟,卻還撲粉。舉止也無半點註意,將條皺巴巴的裙子向後一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時,凳上便留下一攤汗跡,正是一個屁股的形狀。有好心的女伴對她說了,她也不加在意,一會兒就忘了。
  “她像個娘們兒了。”女孩兒們背後議論道。又有結過婚的人斷定:“她是個娘們兒了。”
  天氣實在太熱,幾十個人的大通鋪裏簡直睡不得人,男人們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個逐個地移出了宿舍,移上了劇場頂上平臺。男女各半邊,誰也惹不著誰,雖說下半夜的露水將身子打了個透濕,可誰也沒勇氣進那房間。房裏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萬把提琴拉著的空弦,嗡嗡嗡地響徹個天地。有一日,深夜裏,他們事先誰也沒有說好的,偷偷地溜下了頂樓,進了沒有一人的房間。蚊子肆意地飛翔著,一排排地掠過臉上,手上,身上。他們靜靜地站立著,只聽見對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會,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搡進了一座不知誰的蚊帳裏,蚊子也跟隨進來了,轟炸般的在耳邊鳴響。頓時,身上幾十處地方火燎似的刺癢了,可是,顧不得許多了。他們一身的大汗,在骯臟腥臭的汗水裏滾著,揭了席子的,粗糙木板拼成的床板,硌痛了他們的骨頭,擦破了他們的皮膚,將幾十幾百根刺紮進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什麽也覺不出了。忽然,蚊子的轟鳴刷地靜了,悶熱退去了,竟覺著了涼爽,那是轉瞬即逝的一霎那;緊接下來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淚汗縱橫。他雖不哭,卻是起心的懊惱,眼淚往心裏流著。
  天哪!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癥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問問人了?可是,多麽羞恥啊!這是不能為第三個人知道的啊!因為有了這必須嚴守的秘密,他們便再也擺脫不了孤獨與寂寞了。他們永遠有著一份骯臟的隱秘,他們永遠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人相處,他們永遠孤獨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聲地捶擊著床沿。蚊帳裏飛進成千上萬只蚊子,包圍住他們,盡情地喝著他們的血。他們周身已經麻木,再不覺得疼或者癢。世界處在一片呻吟般的轟鳴中間,沒有東西南北中了。
  秋涼時分,他們回了縣城。傍晚時就看見了那簇綠蔭蔭的樹叢,太陽從那後邊一點一點往下落,將那綠色的樹叢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顏色,最終成為黑漆漆的一團一團,隱在越來越深的暮色裏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走下劇團的大隊人馬,疲憊不堪地掮著行李,走過窄窄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舊在唱著,悠長而曲折,蕩漾在黑沈沈的水天之間,傳得極遠。他們走在人群裏,走過顫顫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們腳下顛簸得厲害,卻決不將他們甩下河去,那顫悠於他們既是熟悉極了的,卻又陡地陌生了。他們的即使黑夜也沒遮掩住憔悴的臉,微微昂起著,淡漠地看著這分離了三個月的小城,止不住有點心酸似的。一切都那樣的親切,卻又有點隔閡了。他們走上河岸,停了一下,不遠的地方,有一架水車努力攀登著陡峭的河岸,水客深埋著頭,號子的歌唱在最低沈處有力的回旋,平車搖晃著,水從桶口潑了出來。
  前邊通往街心的大路,被月光照耀著,走著稀疏的人和一架車,車是毛驢拉著的,蹄子清脆地叩著土路“嗒嗒”地響。他們走上了大路,大路直通街心,卻也分出了幾條岔路,去向看不見的遠處,毛驢拉著小車,走上一條岔路,不見了,只有清脆的蹄聲,傳來了很久。
  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與人家,全已經閉了門,靜悄悄的。他們一群人雜沓的腳步,驚擾了這寧靜。有人推開半扇門張望著,伸出披了衣衫的半邊身子。照相館的櫥窗暗了燈光,依然擺著那幾幅上了顏色的照片,大多是劇團的女演員的劇照,眼圈畫得又粗又濃,嘴是鮮紅欲滴的兩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沒有上彩,擠在角落裏,是“喜兒”的裝扮,半身,天真而做作的擰著脖子。他們走過窗,不由得向裏張望了一下,那就像是很遠很遠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另一個他們都不熟識的人。他們極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過去。
  腳踩在月光下的石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著光亮,每一塊石子的邊緣都勾勒得清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張線條縱橫交錯曲折迂回的網絡。他們走在這張網絡上,猶如走進一個夢境,一個十分清靜的夢境。他們竟有些恍惚起來。可周圍的一切又是那樣的切實,路在腳下是堅硬得拍出了聲響。月光如水,瀉在身上是涼而暖的。路邊粘著的柿子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飯鋪緊閉的門前,封住的爐子是熱的,閃著隱隱現現的火星。街邊茅廁的氣味是臭的,彌漫得那麽廣泛,已經不覺著臭了。
  “我們終於回來了。”他們在心裏想。
  “我們到底回來了。”他們又想。
  可是心裏卻出奇的平淡,還有些悵悵的。他們好像將什麽丟失了,沒有好好兒的全部帶回來。他們好像是兩個陌生人走進了這不陌生的小城。這三個月猶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樣的漫長。小城卻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幾萬只野貓,十分的安靜,悄無聲息地竄來竄去,或趴在墻頭靜靜地註意地看人。有一座新扒倒的院墻,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靜地坐在一地的磚瓦石木中間。
  他們終於走進了劇團大院,劇團的大門敞開著,燈火通明,傳達室亮著燈,茶水爐亮著燈,夥房亮著燈,有家屬的人家也亮了燈,看門老頭站在門口翹首等待。他們在熱烈的歡迎裏進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開了門,開了窗,燈一盞一盞亮了。練功房的燈也都大開著了。他們穿過練功房去夥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紅漆地板上,地板微微有些動搖,發出吱吱的聲響。他們不由得都在鏡子前停留了一下,鏡子裏的自己竟有點陌生。她小小的年紀,下眼瞼卻有點松弛,臉上的皮膚很粗糙,鼻溝裏的汗毛孔也漲大了,走路的姿態那樣蠢笨,老鵝似的,他竟瘦出了皺紋,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滿了全身,他急切地渴望徹頭徹尾地洗一個澡。洗澡房門口排起了長隊,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潑了一地。二樓的水透過疏漏朽爛的地板,滴到一樓,一樓如下雨似的大聲地叫喊,卻沒有釀成糾紛,大家都很快活,終於回來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飄泊了一百天,終於回到了安定的窩裏,都十分的快意。
  他們也快樂,卻平靜得多。在外三個月,天天想回來,似乎回來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番生活。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又不明白,究竟有什麽新的情境和生活等待他們。當然,他們在一起的事情將容易多了。在此地,他們熟門熟路,知道哪一處是僻靜的地方。這樣僻靜地方,他們可以一口氣舉出十幾個。在外面的日子裏,他們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靜的,可以獨處的,可以肆無忌憚無所不為極盡下流的一方藏身之處?如今,這地方不愁了。可是,他們是多麽苦惱啊!他們苦惱的心情,使這渴望許久的日子,也顯得平淡了。可是,他們到的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開口明言,這裏已經有了堅強的默契。此後,幾乎是每一個夜晚,他們都出去,直至夜深才歸。有時也並不等夜深,一旦完畢就分手了。那已經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飲食,沒有特殊的意義,卻不可或缺。他們只能這麽樣了,似乎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別樣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極強大的推動之下,產生了永久的慣性,他們再也止不住了。可是,快樂是越來越少,就只那麽短促的一瞬,有時連那一瞬都沒了。而到了這時候,卻又焦急起來,似乎失去了什麽極重要的東西,非得將它找回來不可,他們便接連地嘗試著,直到將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而止。他們真不明白,人活著是為什麽?難道就是為了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為懲治。他們好像是失了腳,踩到了以紅花綠草偽裝的陷阱,無可阻止地往深淵裏墮落;他們好像是滑入了奔騰的急流,又旋進了湍急的漩渦,身不由己。他們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了,簡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決心,居然還有一點眷戀,眷戀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東西,就是那一份骯臟的歡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數還沒有完,他們是逃也逃不脫的。
  秋去冬來,這一個冬天卻出奇的暖和,連雪都沒有大下,薄薄的一層,剛及地面就融化了,晶瑩的雪花即刻變成了漆黑的泥淖。然後,便接著一個多病的春天。幾乎每個人都生了病,感冒,肚疼,咳嗽,氣喘,乙型肝炎突然地流行進來。
  醫院成了最最熱鬧的地方,門庭若市,更有一種人人難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瀉。先是拉稀,然後是小瀉,瀉到最後,就微微地發燒,然後就好了,並沒有大的後果,卻是十天半月的無力虛弱,食欲不振。縣醫院的大夫為此病傷透了腦筋,翻遍了所有的醫書都找不到答案,最後才發現是飲水的問題。此地沒有自來水,機井的水是苦澀的,吃水全是那條河水,河上長年載舟走船,船是燒的柴油,廢油漏在水裏,冷眼便能看見一攤一攤的油汙發亮,水結起了皮膜似的。
  加上今年冬暖,不僅許多細菌沒有凍死,還平生出許多新鮮活躍的病菌,於是,那河水就臟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瀉肚了,不瀉才奇了。醫院裏自己配了個方子,制出草藥,就在門口擺個案子,不用掛號,只說是肚瀉,便發上一包。街上有工作的人交上一張記帳單即可,如是沒有工作,或鄉裏人,也只須付五分錢。鄉裏人得此病的倒是極少,沒福喝街上的水呢!他們幸災樂禍地說,樂得很。由於忠厚的秉性卻也十分同情。這些日子,鄉裏人進城卻進得勤了,趕著大車,車上置著黑色的人造革皮囊,專裝糞水的。城裏的茅廁滿得飛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黃水,慢慢地出了茅廁口,向街心蔓去。貓狗也得了這病,卻沒人給它們吃藥,瀉得個滿街滿地,到處都可見到神情萎頓,行動遲緩的貓狗,垂著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個清靜的城,一霎那變得臭氣沖天,滿目汙穢。簡直不知道是犯了什麽大戒,老天在懲罰似的。
  即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也間歇不了。為了尋找一塊幹凈的,沒有屎糞的地方,他們不辭勞苦地跑得很遠,直跑到十裏外的場上,藏身在草垛裏,將鄉裏人金貴的牛草壓得粉碎。有一夜,因為連日水瀉,身體十分虛弱,竟昏昏沈沈地在麥垛裏睡去了。這一夜,睡的是又浮沈又不安,兩人都做了許多噩夢,似真似假,驚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蓋在身上的隔年的麥穰子,滲進了衣衫又滲進了肌膚,冷得哆嗦,卻醒不過來,只是緊緊地蜷成一團,時而滾在一起,時而又分開。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們幾乎是同時的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微明。他們望著魚肚白的天空,心裏很不明白,只楞楞著。然後,又忽然一同想起,原來是一整個夜晚都過去了。便驚叫翻身而起,愴惶向城裏趕去。早起的農民看見這一對衣衫不整,一頭一身碎麥穰子的年輕男女,詫異地註視著,看著他們跑過。遠處傳來生產隊裏上早工的鐘聲,當,當,當,悠悠揚揚傳來,在他們耳裏聽起來,是那樣的不吉祥,可也來不及去想了。當他們氣急敗壞地趕到劇團時,人們已經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邊刷牙洗臉,有的倚在墻角蹲著吃早飯,還有的已經在練功房裏練功了。吃飯的,洗臉的。有說有笑,練功房裏放著練功用的鋼琴伴奏錄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這一切,都像是眾人有意安排好,向他們展覽自己的幸福,面對著這清潔而和平的幸福,他們羞愧地驚住了,他們以為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的人了。這一天的晚上,她終於決定。死去算了。
  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孩子,小小的年紀就來到劇團做學員,只讀了三年書,連給鄰縣的父母寫封整齊的家信也不成。她本是個快樂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吃,吃了睡,什麽事情都不曉得開動腦筋。因此,她比別人添加三五倍的練功,收效卻甚微。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簡單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簡單。她下這樣的決心並不十分困難,並不須十分的勇氣和十分的思考。她隱隱地以為,死就是睡覺,就是出遠門,走遠路,出發似的。當然,這出發與那出發不同,不同的地方僅是她不能將她的任何一件東西帶走,她的任何一件東西,無論多麽心愛,都必得留下。留下就留下,這也沒什麽,頭腦簡單的她想道。可是,當她認真地開始為死去做準備的時候,忽然發現要將她的東西好好地留下,也並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如同每一次的準備出發一樣,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將一大個柳條箱的東西都倒在床鋪上,一件一件抖開,撫平,再疊好,心裏思量著留給誰更合適。她看到了一些剛進團時穿的舊衣服,又瘦又小,樣式極土氣。她將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著,怎麽也不能相信,這裏面曾經套下過自己的身體,與自己如今的身體比起來,那簡直是嬰兒的衣服了。她想起了那時候,她才十二歲。十二歲的自己,回想起來像是極遙遠的事,其實這中間也只有九年的日子。她擺弄著那些衣服,註意到上面的針腳,是媽媽用蝴蝶牌縫紉機紮的。她耳邊似乎聽見了那縫紉機“嚓嚓嚓”輕快的聲音。
  那聲音有時會變得粗糙,爸爸就拿著一盞綠色的油壺,給機器餵油,油壺細細的壺嘴雞啄米似地在機器各個部位點著,點過之後,那聲音就又輕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可惜這些衣服實在太舊,太難看了,誰要呢?誰也不會願意穿的,就憑著那大紅大綠的花樣,也沒有人會喜歡。當然,鄉裏人除外,鄉裏人什麽都稀罕的。記得有一次,上水利工地去演出,那房東家的女孩,連褲子都沒有,只好成天坐在被窩裏,被窩是一床沒裏子也沒面子的魚網似的棉花套子。於是,她便找了一張紙,把這些衣服包好,在紙包上寫明:請領導轉送給貧下中農的小孩。然後放在箱子的角落裏,再接著整理,當時最時興的軍便服,肥腿褲,都還在,半舊不新的。腰身很細,她如今是再也套不上了。這些,可以送給妹妹穿。妹妹只比她小兩歲,高中畢業已經工作了。在肉店裏收錢開票。這些衣服雖不時興了,可劇團裏的穿扮總被人以為率領了服裝的新潮流。妹妹當時可是眼紅得要死。她也用紙包了,在包上寫道:給親愛的妹妹。不知為什麽,要在“妹妹”兩字前邊加上“親愛”兩字,這不由叫她一陣鼻酸。妹妹於她決不能算是“親愛”的。有一次,妹妹來看她,正巧與她錯過,同屋的女伴就負起了招待妹妹的責任,用姐姐擱在窗臺上的飯票盒,日日給她買最好的菜吃。等到五天後她從家裏回來,飯票盒已經空了,她罵了妹妹一頓,妹妹當晚就走了。因為她工作得早,在家裏有著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放在眼裏了。她把紙包放進箱子,繼續整理。她看見了那件她最心愛的鐵銹紅的外套,這是托人從省城捎來的,正合她當前的身量,領子是低低的西服領,盡管在外面大地方是早已過了時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時髦的了。多少女孩兒羨慕這件衣服,訛她,要她讓呢!怎麽說她都沒讓,她不舍得。她不舍得將這件衣服送給任何人,就決定留給自己穿著,再配上那條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褲子,丁字形皮鞋。這是她最摩登,最珍愛的一套,穿上之後,整個人變了樣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憶。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著這麽多的回憶,有些得意,卻又有些酸酸的難過。她忽然有點不想死了,並不是永遠不想死,而是今天,有點不想死,明天吧!她一邊鎖著箱子,一邊想著,還有好些糧票和錢沒有處理呢,要給家裏寄去。糧票有一百多斤。她三個月沒去領糧票,後來去領了,會計就說,給你全國通用的吧。於是她就有了一百多斤全國糧票。她不懂得糧票是可以寄特種掛號信的,所以就很怕寄丟,放在身邊,打算下次回家帶去。
  可是等不及了,她嘆了一口氣,把箱子塞進床底,撫平床單。
  床單,褥子,被子也須交代一下,總得拆洗一下吧,總有幾個月沒洗了,她終於嗅到了那上面難聞的氣味。她發現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過晚飯,想到應該先去觀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環境,於是,洗了碗筷,讓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獨自兒去了。
  她選擇的地點是河邊。
  她順著微微傾斜的大路走著,看到碼頭了,看到那紅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了起來。她止不住腳步,一陣小跑,跑得太沖,險些兒跑進了水裏,趕緊收住了腳,這時,陡地響起了水客高亢的號子。這一回,不知為什麽,水客唱得出奇的高亢,叫人聽了,靈魂都顫動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號子越來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發出聲嘶力竭的聲音。她忽然想到,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時候,這號子也是這樣嚎著,可怎麽死得安心。於是她便順著河岸走去了,她要走到一個號子聲音傳不到的地方。
  劇團的飯早,這會兒,太陽才剛剛落到底,河水金碧輝煌。她沿著金碧輝煌的河邊走去,暮色漸濃,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的身影,號子的歌唱卻還在蒼茫的暮色中久遠地回蕩。她走不出去了,那號子跟著了她,她卻固執地朝前走著。
  這時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的徘徊。她從來不失約的,況且這本來無所謂“約會”,這本是兩個人的本性所至。他不明白她出了什麽事情,月亮升起的時候,他便往另一個也是常去的地方跑去,或許她會在了那裏。那裏也沒有人影,風吹過草叢,寂寥的嗖嗖著,他又急急地跑到第三個地方……他是不會去死的。因為他比她頭腦復雜,比她多一點智慧與理性,他明白死是怎麽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寧可賴活著,也不願好死的。他一個人在嗖嗖的風裏跑著,從一個地點跑到另一個地點,最後才想到了河岸,想到的是這裏的河岸,腦海中出現的卻是河的上遊那一處柳枝垂簾的河岸。他不懷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時,她卻已經走了。她怎麽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的號子聲,便賭氣回去了。他們交臂而過。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臂而過,第一次錯過。他不知道這是錯過,只當是再也找不著她,她從來在他的預料裏面等待,迎合著他的走向:而這回卻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著重要的緣由,卻不明白究竟是什麽緣由。一股預感籠罩了他,他不知是兇是吉,只是有點害怕,有點空虛,有點灰心的茫然。號子聲已經沈寂,只有河水輕輕地拍擊著河岸。
  這時候,她早已睡熟了。很長時間以來,她沒有這樣安詳而清潔地沈睡過了。沒有夢的攪擾。睜開眼睛,天雖還很早,只蒙蒙的亮,她卻感到十分的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溫暖,很幹燥,很光滑,於是便覺出了被子和床單的膩滑。她想到這一天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床單。被裏床單都是黑擦擦的。摸在手裏,很厚,又很軟,抹了油似的。透明的機井水嘩嘩地沖擊著它們。她用雙手揉著它們,讓水浸透。手在冰涼的水裏,說不出的清爽。然後,她便開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塊肥皂,開水一燙,在搓板上很輕松地搓出了豐富的泡沫。泡沫溫暖著她的手,她輕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著,推出“啃吃啃吃”的聲音。這樣挺好的!她忽然覺著,心裏竟有些快活起來。正洗著,他端著臉盆來了,陰沈著臉,小聲問她昨晚怎麽了。她回答說:“肚疼,疼得打滾。他信了,卻又不很信。又問,今天晚上來嗎?她說來的。反正,她想,今天她要去死了,說什麽謊話都可以不負責任了。他也不很信,偷眼看她,她的臉色很平靜。這平靜叫他有些不安,又不好再問下去,因為看門老頭來捅茶爐了。她愉快地搓著被子,雪白的泡沫濺得四處都是,並且,飛出了一些泡泡。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陽,赤澄黃綠青藍紫,美妙的飛揚開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嗓門極粗,卻不啞,聽多了,還有些圓潤。她哼著歌兒搓被單,被單埋在一盆雪白的泡沫裏。她將袖子挽得高高的,一雙黝黑的結實的手臂插在泡沫裏,覺著說不出的涼爽和溫暖。她覺出自己雙臂裏飽滿的力氣。這一大堆床單,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著,毫不覺吃力。待到搓完,清水一過,那床單與被裏出人意料地潔白起來。她清過之後,絞幹晾上,太陽已經升高,新鮮的陽光照在潔白的床單上,將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正伸直雙臂拉平著被單。“這是我嗎?”她心裏說,好像有點陌生似的看著自己的身影,然後便拾起臉盆跑開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個澡。
  她打了許多水,滿滿一洗臉盆,滿滿一洗腳盆,還有滿滿一塑料桶,一樣一樣搬進小小的洗澡房,然後關上門。屋裏一片漆黑,只看見清水在發亮,一圈一圈地發亮,像是三口深井,包圍了她。她將手埋進臉盆,熱水濕透了頭發,浸潤著細膩汙垢的頭皮,頭皮針紮般地痛癢起來,卻說不出的舒服,止不住打了個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潑在身上,潑到的地方,便如針刺般地發疼,好像長久的麻木之後蘇醒一般。
  周身的皮膚,一片一片地蘇醒了,張開了毛孔,吞吐著滾熱的水汽,體內的汙垢流了出來似的。她覺著輕松極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來越豐富潔白的泡沫。皮膚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變得薄削、柔軟、細膩。當她揩幹身子,穿好衣服,推開了木門,近午的陽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瞇縫起來。這時候,她又有點不想死了。她覺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記得曾有過這樣的舒服沒有。
  於是,她決定再推遲一天。
  被裏被單被太陽曬得又松又脆,一股陽光的香味兒。她幹幹凈凈地睡在幹爽清潔的被窩裏,心想,這一天是留對了,然後就很安心地睡著了。在她睡得香甜的時候,他卻在那幾個老地方來回奔波著找她,心裏充滿了兇吉未蔔的預感,十分的慌亂,卻又欲火難耐。他咬著牙想道,一旦找著了她,必將她撕成碎塊,搗成齏粉。他隱隱地意識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們的默契了。心中更加憤怒。這背叛有一種逃離的意味,似乎是將他一個人拋棄在這無底的苦難的深淵裏,而自己卻脫身了。她怎麽能這樣狠心,她怎麽能拋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在這深淵裏無望地掙紮,連一點可以攀援的東西也沒有。他狂躁的在齊膝的荒草裏走來走去,踩著地上的枯枝,枯枝將他的腳踝戳破了,流出血來,他才略感平靜了一些,垂頭喪氣地坐倒在地,兩手捧著頭。一只蟲順著他的腳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沒覺著。那只蟲幹脆在他腿上“瞿瞿”地唱了起來。
  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沒有理由挨下去了。因為要去死,她才能這樣坦然地對著一臉激怒的他連連撒謊,她才能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處吃飯,一處說笑,甚至有了一種平等的感覺。因為她就要去死了,心裏的一切重負便都卸了下來。她不曾想到,決定了去死,會使她這麽快樂。她這個決心是下對了,她很欣慰地想。由於這輕松與快活,她卻又舍不得去死,盡是一日一日的賴了下來,延長這享受。每天都洗澡,將自己收拾得幹幹凈凈。由於怕把自己弄臟,對那樣的事情,則很自覺的抑止了渴望。可是,總有點羞愧,欺騙了誰似的。
  這一天,她終於要去死了。晚上,她一個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靜悄悄的,輪船已經開過,紅瓦頂的票房關了門,人都走盡了。水客們都歇著,停止了歌唱。她沿著河岸走了一陣,停住了腳步。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動,像一頭巨獸在緩緩地沈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個寒噤。
  就在這一瞬間,月亮陡地跳出了雲間,水客的號子拔地而起,無比的激昂。她渾身抑止不住地打著寒噤,心裏害怕極了。她這才明白,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死是很不簡單的,這一死就不能再活了,這一走就不能再來了,她哭了。一顆一顆很大的淚珠滾過她臉頰,水客的號子卻婉轉起來,抑抑揚揚,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蕩。月亮照見了一切,河對岸的柳樹都顯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難道一定要死了嗎?
  她問自己。難道非死不可了嗎?
  她哭著問自己。不死可不可以呢?就這樣挺好的!她覺著十分絕望,就絕望地哭著。
  不死不行嗎?以後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求著自己。得不到一點回答,只得哀哀地哭著。
  這時候,在另外的地方,他們時常會面的雜草地上,他一個人也在哀哀地哭。他總算徹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騙了自己,她是撇下了自己,她怎麽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麽軟弱,那麽可憐,他哭得在地上打滾,石頭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覺得,哭得淒淒的。他不明白,以後的日子將怎麽挨下去,人生像無盡的長夜,看不見一點黎明的曙光。她怎麽這樣無情無義呢?本來他們是應該在一起受苦的,他們必得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們又還能做什麽呢?
  她在河岸哭著,坐在河水邊上,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膝間。水客的號子一聲高一聲低,像在呼喚迷路的孩子。月亮在雲間一會隱,一會顯,像在照亮迷失的歸途。
  他將頭埋在深深的雜草裏,用黑暗的雜草將自己深埋起來。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慟哭,哭他以後的孤獨的苦難的日子。
  她像賊似的溜進院子,溜進自己的房間,她滿心以為她是不該再回來的,心裏十分的羞愧。肚子卻不識趣地餓了起來,還叫出很響亮的軲轆聲。她只得去吃晚飯剩下的半塊饃饃,難為情地嚼著。她為自己的生命覺著不好意思,好像這一條生命是偷來的似的。饃饃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靜了,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著明日天亮了,可怎麽見人啊!可是明日天亮,人們對她同過去一樣,絲毫沒有兩樣,令她又詫異又感激,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幫同屋的打來了開水,還幫看門老頭掃了院子,茶爐開了,也是她小跑著取來“開水”的牌子,掛在茶爐上。這一天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她開始心安的時候,卻在夥房門口遇見了他。她驚得手裏的稀飯都潑了出來。他在宿舍裏整整躺了一天,她一天沒看見他,一天也都沒想起他。這會兒,她才恍悟過來,這才是最最沒法交代的事情。他陰沈沈地看著她,問她怎麽回事,她結結巴巴地說又肚疼,他就說:“我叫你疼個痛快!”飛起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彎下腰,手裏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沒吭聲,她想她是活該挨打的,想好去死卻沒死。旁邊的人呼嘯著圍上來,抓住他,又抓住她。不料她並沒有還手的意思,連嘴都沒回一句,只是趕緊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沒有目的地掙紮著,罵著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臟話。
  她跑上樓梯,跑進自己房間,一下子撲倒在床上,心裏嚷著:我不幹了,反正我不幹了,我再不幹那樣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幹,讓我做什麽都願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這一腳可真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輕輕地疼痛。那疼痛像一個活物在慢慢地蠕動,瘙癢著她,撩撥著她。她忽然有一陣恐懼,她發現自己身體裏那一股欲念又擡頭了,那欲念隨著她決定不死而復活了。這一個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寧,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險些兒跑了去,她心裏騷動得厲害,身上如發瘧疾似的,一陣冷,一陣熱。她真是糟了,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聲地在心裏警告自己。“最後一次,他太可憐了!”另一個意誌又在說,她明明知道可憐他是假,可憐自己是真,早已識破了,可卻消滅不了這個既軟弱又堅強的意誌。然而,她知道,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場了。這時候,她忽然變得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惡,全都通曉了似的。她在她內心兩種意誌的戰爭中成長了。這一夜,她終於沒去,可是心裏沖動得厲害。所以說服了自己沒有去,是由於自我安慰道:明晚再去吧。
  明日的一整天,都是驚懼不安的,心裏的欲念更加活躍,更加強烈,由於這多天沒有滿足而分外的饑渴。到了晚上,她實在實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方,卻不見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個地方,依然不見人影,第三個地方,第四個地方,全都落空了。她連連地跺腳。悵惶地回顧著。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經對她徹底失望,不再來等待了。他們又一次失臂而過。這是第二次失臂而過。這一次的失臂便註定了他們必須分離的命運。她惶惶然地走回劇團,練功房裏大開著燈,鋼琴叮叮咚咚響著,有笑聲,還有歌聲。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幸而他不在那裏,僥幸啊!她為剛才的行為後怕起來,心裏充滿了恐懼,又充滿了慶幸。他不在,這猶如神明的保護。
  河裏的流水忽又潔凈了,肚瀉病漸漸止了,滿街的糞臭一日一日消散,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這一個夏天,熱得非常適中,陽光清澄地直瀉下來,草木長得極綠。城郊的菜地裏,蔬菜長得格外的肥壯喜人。城裏平添了一百架錄音機,日日放著港臺和大陸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推廣了錄音機,還是錄音機推廣了流行歌曲。新店鋪開張之際,門口放著錄音助威,毫不相幹地詠嘆著無常的愛情。出喪大殮、送殯的隊伍裏播著錄音,唱的也是關於愛情。流行歌總也逃不了愛情的主題,就如流行的人生總也逃不脫愛情的主題。小城在愛情的謳歌裏失去了寧靜,變得喧鬧了。輪船卻還是每日兩次靠岸,捎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錄音機和鄧麗君,還比如,那一種失蹤已久的半邊黑半邊白的骨牌。
  同時,也帶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重陽時分,一筐二筐的四鉗八腳的螃蟹,還比如,縣中裏那一對寡言的夫婦,據說是去了地球那一邊,此地白,那裏黑,此地黑,那裏白的地場,與一些金發碧眼的人們在了一起。甚至,“貓子”從這裏飄過,也要留下一點東西,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頭大的褲衩,比如,可以折成三截又“嘩”一下張開的洋傘。“貓子”都闊了,腕上戴著晶亮的手表。
  他們的事情還沒有完,他發誓不能這樣輕易地放過了她。
  她也深覺得這樣被他放過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背離了她的靈魂,如癡如狂地渴望著與他的身體接觸,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在所不惜。而她幾幾乎要妥協,使她不得妥協的則是他陰沈險惡的目光。她曉得他是不會來滿足她的,他似乎是曉得她在受著煎熬,曉得她將有求於他,於是便格外的傲慢。盡管他同樣地也在受著熬煎,夜夜夢見與這個女人的廝混,可他決意要報復她,他決計不會叫她痛快。兩個人的靈魂站了出來,站在肉體前邊作著交鋒。
  這場事端是她先挑起來的,她幾乎有點後悔,與這個男人廝混的情景也常常在夢中出現。她不明白,是這樣好,還是那樣好,身體的饑渴實在難耐,它是周期性的出現,每一次高潮的來臨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場大病,每一次過去,則叫她松口氣下來,蓄積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高潮的來臨。她竟然漸漸消瘦了,這時候,她已經毫不在意消瘦給她帶來的好處,她秀氣了一些。她的註意卻全在於如何克服身體的欲望。那樣的時候,她是多麽渴望著看見他,只要他有一點點暗示,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他深知這渴念於他和於她是一樣的強烈,他如今硬耐著性子是為了將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絲一毫離心離德的念頭。他是太渴望這個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壯的身體所需要的是怎樣強壯的撫愛。他料定她是會來伏倒在他的腳下,他的余光將她的消瘦與惟悴全看了進去,心中不由暗喜。由於要懲治她的決心那樣強烈,他竟將身體的欲望壓抑了。
  如今,她是傍著他的報復在軟弱地堅持,如不是他的懲罰,她的堅持就全崩潰了,她也將不復新生。可是,這樣的堅持是大艱苦,也太危險了,她隨時害怕著自己會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麽踢也不松手。她又去了兩次河岸,可是死是那麽恐怖,生的願望則那麽強烈,水客的歌聲縈繞在耳畔,她又走了回來。
  他們這樣僵持著,她想到他是真的惱了,他卻想不到她怎麽會是這樣固執。他禁不住軟弱了下來,這一軟弱,火樣的欲念便騰起了,那樣的熾烈和洶湧,他是再怎麽努力也壓不下去了。他開始密切地註視著她的動向,尋找著機會,無論如何要抓住她了。這一個晚上,他看見她獨自個兒出了院門,便遠遠地跟上了。
  她走過石子路的街心,走上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將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緩緩地傾斜。她走下了堤壩,到了河岸,又沿著河岸向遠處走。他這才加緊了腳步,漸漸地接近了她。她並沒有發覺,反將腳步放慢了,最後停了下來。這時,他撲了上去。她吃了一驚,然後便作著有力的掙紮。盡管這一撲是她渴望的,盡管她正是被這渴望折磨才獨自來到河岸,盡管如今是她意誌最最虛弱不堪一擊的時候,可是,一旦接觸到了他的身體,她卻真正的恐怖起來,她知道這一來便前功盡棄了。她好像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看見腳下浮著白雲,她知道白雲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著掙紮。可是他已經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頭野獸,懷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她漸漸地用盡了力氣,徒然地做著抵抗,由於她的身體已經寂寞了很長的時間,由於她的渴念已經絕望而不復存在,由於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於這一時刻是她的身心都一無準備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是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快樂。這一次的快樂使她覺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麽,而此後是死而無憾了。那快樂彌漫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沒得到過這樣的滿足了,這滿足似乎帶了一種永恒的意味,猶如一次成功的告別儀式。連他都覺著了異常,翻身躺在地上,與她並排躺著,望著一天的星星。這時候,水客的號子從煙氣籠罩的河面上升了起來。
  似乎是一百個水客如一個人般的歌唱,渾厚有力卻又單純齊整。他們並排地躺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感覺挾住了他們,他們都覺得事情有點奇怪,與往常很不一樣,一種強大的預感籠罩了他們。
  以後的日子,她一直覺著很奇怪。她開始想吃酸的,向來喜愛的葷腥卻叫她作嘔,她嘔吐了幾回,頭暈了幾回,然後便好了。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裏依然運轉正常的來潮如今卻停止了,與這周轉同步起復的那一股不安靜的欲望竟也平息了下來。她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日益的沈重,同時卻又感到無比的輕松,好像卸下了長久的負荷。她終於明白,她要做媽媽了。
  她將布帶子緊緊纏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綻。她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以為這樣就可消滅。可是她卻又極心愛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窩裏松開綁帶,撫摸肚子,似乎觸到了那生命柔軟的軀體。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靜,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而這時候,她卻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會扼殺這生命。她想他那種粗暴的蹂躪是會毀了這生命的。於是她便不敢一個人胡亂走了,哪裏也不敢去,總是呆在宿舍裏,她一點沒去想以後將怎麽辦,她甚至沒有想到,這生命總有一天會噴薄而出,別人將怎麽看待呢?她只是將它牢牢地守在肚子裏,守在她無比寧靜的心田裏。
  後來,腹部卻越來越隆起。首先發現的是他,於是就牢牢盯著,想找機會問一回。這一天,午休的時候,她下樓上廁所,在院子裏遇見了他。他蹲在練功房門口,守株待兔似的等著,他問她:“你的肚子……”不等問完,她便匆匆答道:“沒你的事。”匆匆地折回頭回宿舍了。她怕他會傷了這肚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傷這肚子。然後,便有了些議論,領導終於找她談話了。她先是否認,否認不下去了便承認了,卻是怎麽也不說是和誰的,只說是自己的,自然荒謬得可笑。領導說出了他的名字,這全在大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卻驚懼地連連搖頭:“不,不,不,不,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說著便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領導要她去動手術,她死也不願意,竟跪在地上求饒。領導威脅著要開除她,她則說隨你們的便,反倒不哭了。
  這時候,他躲在辦公室緊隔壁的灰塵彌漫的道具室裏,趴在墻上,緊貼著耳朵,頭上掛了半張殘破的蜘蛛網。脫落了石灰的磚縫裏傳來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是闖禍了,他們闖禍了!這是什麽樣的禍啊!他沿著墻漸漸地滑了下來,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團。他們的造孽會有一天遭到懲罰,這是他從來不曾懷疑的。可事實上,對這一天,他一無準備,也一無想像。現在,好了,懲罰來了。他們的欲念,竟有了果實,他們竟無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種子。這生命是怎麽回事?意味著什麽,要把他們怎麽樣?他真是害怕極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裏,變成了巨大的危險的鴻溝,徹底地隔離了他和她。他以為他們是被這生命隔離了,而絲毫沒有想到這本是最緊密的連接。她的哭聲從墻縫裏漏進,刺著他的心,他不由得熱淚盈眶,充滿了絕望的憐憫,為她,為他,為他們之間的一切,他知道,那一切終於告終了。
  孩子是在一個秋天的黎明出生的。全團的人都去了醫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蕩蕩的練功房中央,那一片堅硬的地板就好像幹涸的沙漠。他雙手抱著腿,頭垂在膝間,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滅了,他竟變得遲鈍,無法運用他的頭腦,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不明白這是怎麽了!那生命發生在她的身上,不能給他一點啟迪,那生命裏新鮮的血液無法與他的交流,他無法感受到生命的萌發與成熟,無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責任與愛。其實,那生命裏的一半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間隔著肉體去探索,生命給予的教育便淺顯了。況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一點援助,他動彈不了了。從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汙裏,痛苦得發不出聲。孩子在血汙中降生了,居然有兩個,一個男,一個女。
  聽見孩子此起彼落的哭聲,誰也不忍將她開除,只給她記了一個大過,然後安排她去看門。就在孩子出生的幾天前,看門老頭去燒茶爐,走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發現,已經沒氣了。診斷是腦溢血。
  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傳達室裏。每日要收發報紙信件,燒茶爐,還要叫電話,一份微薄的工資卻要養活三口人,很艱難。好心而多事的人勸她送掉一個孩子,她死不答應。因她聽說,一對雙是不能分離的,必須在一起養,尤其是一個男一個女,就更不能分離了,分離了就更活不了了。
  日子雖然艱難,可是她卻十分的愉快,心裏明凈得如一潭清水,她從沒有這樣明凈清澈的心境。多年來折磨她的那團烈焰終於熄滅,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燒裏,她居然生還了。她以為是這兩個孩子的幫助,對他們是無比感激無比恩愛,全心全意地保護他們,不讓他們受一點傷害,並且,總是奇怪地認為他們處在險像環生之中,最大的危險便是他了。她不讓他看他們,她怕他會掐死他們,如同掐她一般,她極力否認他們與他的關聯,豈不知,他對他們僅只有一點點好奇而已,甚至還有些害怕。而他們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長越與他相似。那額,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們與他的相似,他是再逃不過這血緣的圈套了。他只能遠遠地,匆匆地瞥見一眼,她總是躲著他,看見他就愴惶地逃離。僅這一瞥也足夠攫住這印象了,他又驚訝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靈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無法承擔這一個事實,那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沒有,他毫無準備,他毫不能理解這裏面的意義,因此,他註定得不到解救,註定還要繼續那股烈焰對他的燃燒。由於她的脫生,必由他一個人單獨的承受,那燃燒便更加狂烈,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宣泄體內巖漿般的熱量。
  開始,他賭博。在牌桌上,再沒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紅著眼,手指痙攣著,腳在桌下劇烈地顫抖,抖動了一整張牌桌格格地響。他贏進許多,又輸出許多,將贏進的全輸了,本也輸了,手表也賣了,還欠了債。然後又想結婚。底下小鎮上的人家為他說了個鎮上的媳婦,三個月後,兩人就成了親。
  婚後的日子很不順心,每次老婆來探親,住不滿日子就要回去。旁人問她急什麽,她就掉淚,說受不了,究竟什麽受不了,卻說不出口,抹著眼淚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陰沈沈地笑笑。功是早已不練了,卻喝酒,喝得爛醉。然後就得了腎炎,治好了以後,劇團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貨大樓守櫃臺。他嫌堂堂男人守櫃臺丟人現眼,一氣之下,就回了家鄉的鎮上,老婆為他在鎮糧管所謀了份開票收錢的事兒。走的那天,一夥人送他,走過傳達室,她正一手抱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寶,意外地沒有躲避,而是看著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過去。
  這時候,他們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熱心的人要給她說個男人,她也並不反對,一個人究竟是太寂寞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她是這城裏出了名的女人,爛了幫的破鞋,帶了兩個私孩子,連爸爸都不知道是哪個,提起過了還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氣和臟氣。而事實上,經過情欲狂暴的洗滌,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幹凈,更純潔。可是沒有人能明白這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自卑。沒人願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帶了兩個孩子,勤勤懇懇地過日子。
歲月如流水,緩緩地流過,流水如歲月,漸漸地度過。水客的歌聲一日一日稀薄,城裏建起了自來水塔,直接把水引了過來,沒水客的生計了,於是那歌聲便沈寂了,再沒人聽見,也沒人記起。只在劇團出發的日子裏,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守著空寂的院子,睡著的時候,她深沈平靜的夢裏,便隱隱地響起了那忽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長大,會叫“媽媽”了,把個“媽媽”叫得山響,喜歡在練功房越來越褪色的紅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們的眼裏,簡直是遼闊的了,四周都是鏡子,往中間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己,他們便害怕地逃走,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牽手慢慢地走回來,定定地站住,觀望著。她倚著門框等茶爐的水開,手裏提著那塊寫了“開水”字樣的木牌,望著她的孩子在地上滾爬,悵悵地微笑著。
“媽媽!”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這是能夠將她從任何沈睡中喚醒的聲音。
“媽媽!”孩子又叫。
“哎!”她答應。
“媽媽!”孩子耍賴的一疊聲的叫,在空蕩蕩的練功房裏激起了回聲。猶如來自天穹的聲音,令她感到一種博大的神聖的莊嚴,不禁肅穆起來。

Views: 104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