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詩的神經與文明的孩子 4

在此,我絕對無意把艾略特重新塑造成一個崇尚身體高於文化的詩人。詩人超凡的能力表現在他能夠擁有深厚的文化積累,也能將其瞬間穿透。我想要強調的是,所謂「詩人是文明之子」本身是一個很有活力的隱喻,我們不要把它錯誤地理解成「詩人是被文明化的後果」。詩人是文明的發明和更新者,沒有他文明會有危險;而不是相反,文明層層包裝造出了一批做詩人狀的木偶陳列品。當代中國詩的一個明顯問題就是搞錯了先後關係,或者說只認後者,很多詩人按照既有的文化闡釋去把自己復制成高價的贗品到處展覽,這是讓大部分知識分子詩人雄心勃勃,卻越寫越不堪的原因。那些歐陽江河,西川們,怎麼看都像是打扮成龐德或史蒂文斯的朗費羅。

我也無意用神經科學的進展去比附出關於詩歌經驗的一般理論。因為這種思路本身頗有啟示性,卻並不解決詩歌問題;它發揮到極致的時候,也許能模擬詩歌寫作與閱讀時的神經反應,但最終那不就是我們在做的事情嗎?劉慈欣的小說《詩雲》則從計算機和統計學的角度提供了另一種有趣的否定。而且,神經科學與詩歌理論的互相激發,也許只是一個更大的氣候下的兩片雲團擦出電火花。在後現代主義之類的批評理論逐漸退朝之後,西方的批評界出現了向物質主義和經驗科學偏轉的動向。比如近年來不斷引起爭議的Affect理論,它結合了認知科學與伯格森,德勒茲等人的哲學思路,在人文和社科領域里提出了若幹有啟發性的話題。

按照理論家馬蘇米(Brian Massumi)的說法,發展這種理論的目的在於不通過任何中介就能把物質歸還給文化唯物主義。簡單說就是要重新把物質絕對化,用其尖利的棱角去刺透各種龐大的意識形態身上的厚皮。我覺得,從詩歌上講,可以說從盧克萊修到雪萊都做過類似的事情。馬蘇米等理論家剛好是在批評界出現理論真空的時候來橫插進一刀,結果導致這種物質主義的回潮迅速擴散,在多種學科分支里都出現了應用和變形。按照馬蘇米的說法,意識形態和各種用於給文化現象定位的法則都只是在特定的領域里才談得上準確性,其具體正確與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它們劃分了各自的應用領域。馬蘇米並不反對這些文化理論,就好像我前面說的艾略特並不反文化一樣,只是要保證物質與身體的特性不被文化淹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蘇米認為自己的做法在倫理和政治上具有一種維護思想生態的積極作用。

神經科學,認知科學,語言科學,人類演化研究等學科的發現提示了一個問題,人體的基本反應中擁有深不見底,甚至神秘莫測的可供探索的疆域,它們是不能用人文學說完全解釋清楚的。Affect 理論中最有名的例證之一是所謂「失去的半秒鐘」,它為人的神經反應劃分出一個自治的領域。根據一些尚未被科學界驗證的認知理論,人(或者說這種被稱為人的生物)在接受刺激之後半秒鐘左右的時間里處於一種高強度的應激狀態,看上去卻似乎是無意識的,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此刻」,它太快,轉瞬即逝。

這種高強度的直感就是所謂的affect,它主宰了人們之後的喜怒哀樂,我們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或者誤以為它是看似空殼的瞬間,實際上是因為它過於充滿,過於奔溢,以至於可以激發出各種意義。我們稱之為「感情」(emotion)的東西,只是事後辨認出來的結果,是部分可以進行理解和詮釋的殘餘物,我們會用智能和經驗來繼續處理,反思它們。實際上,我們的身體具有一套擁有自治權的,根植於基因的硬件,或者說它們是文化符號生產與交換背後看不見的硬通貨,是人文領域無法獨自進行探索和估價的。這種新物質主義的看法可以說比各種關於「本能」的理論更強調本能,本能不過是它的一個極為有限且使用過度的比喻,對無意識的解剖則需要依靠真實的解剖,讀到這里請回顧前面對畢希納的討論。 (2016年07月29日;中國詩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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