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爸爸的要好同學,他說他肚才比爸爸還多,卻是運氣不好,沒有考取舉人。他祭文做得特別好,爸爸常常請他代做。做完以後,他拉開嗓子唱,聽起來都好像很悲傷的樣子。他說念祭文是一種特別本領,要讓不相干的人都聽得眼淚汪汪的,才是好祭文。他還會畫畫,畫荷花、芭蕉,都是墨團團一大片,我看看實在沒什麼名堂。可是爸爸說他是才子畫、書生畫。哥哥也跟他學。哥哥畫的我很喜歡,因為他畫牛、畫馬,有時畫兩隻公雞打架,哥哥也是才子呢。 

童仙伯伯還教哥哥對對子:「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又教他背對子:「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樂。美人捏米人,米人肖,美人笑(故鄉米美同音)。」所以哥哥很早就會作五個字一句的詩了。

有一天,忽然聽見童仙伯伯對老師說:「長春太聰明,太懂事,只怕他福分太薄。」我問他:「什麼叫福分薄呢?」童仙伯伯嚴肅地說:「我們隨便說說,不許跟你媽媽說。」 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哥哥福分薄,將來會吃苦,我好難過,我就只有一個哥哥啊!

後來爸爸把哥哥帶到北平去了,我好寂寞。哥哥寫信給我,說他學會唱京戲,就是劉備關公張飛他們唱的戲。我非常羨慕,只想去北平看哥哥。童仙伯伯說:「等我去的時候,一定帶你去。」他積蓄了一筆盤纏,卻因為一個侄子上學沒有錢,就給他了。他後來再積蓄一筆,卻在城裏的黃包車上丟掉了。

他掙錢很慢,全靠代人做對子,寫春聯、給人看病積起來的,所以一直攢不夠去北平的火車錢。有一天爸爸來信說,哥哥得了腎臟炎的病。哥哥寫信給我都用粉紅色包藥粉的紙,在上面用鉛筆畫成信紙的行數,又用童仙伯伯教他寫的魏碑字體寫了「松柏長青」四個空心字,再用毛筆在上面寫信。他說不能吃鹹的,好想媽媽煮的魚。

他的病一直不好,童仙伯伯要去給他治病,外公說:「如今他們新派的人都相信西醫,你去也沒用,不會吃你的藥的。」

不久,竟傳來哥哥不治去世的噩耗。童仙伯伯沈痛地捏著我的手說:「小春,你總知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疼你哥哥跟疼你一樣。我相信,如果我去給他治,一定會救得活他的。我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他哭,老師、阿榮伯伯哭,我也哭。媽媽傷心哭泣了好多天後說:「這是天數,這是孩子福分薄。」我才恍然,福分薄就是短命。我問童仙伯伯:「你說人沒有靈魂,那麼哥哥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流著眼淚說:「小春,現在我反倒願意相信人死後是有靈魂的了。」

哥哥的靈柩運回來,安置在一處哥哥和我常去玩的僻靜山凹裏。童仙伯伯做了一篇祭文,我和堂弟妹跪在濕漉漉的泥地上,聽童仙伯伯用悲哀的聲調念祭文,雖不能完全聽懂,可是他那種悲傷的調子,和以前替爸爸做別人的祭文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聽著聽著就大哭起來。紙灰被風吹起來,飄在童仙伯伯的青布袍上、阿榮伯伯的花白短髮上。

回來時,童仙伯伯牽著我的手,走高高低低的山路。走到一條溪邊,溪水很急,我忽然感到膽怯,不敢從石頭上跨過去。童仙伯伯竟放開了牽我的手說:「小春,膽子大一點,自己跨過去。」我囁嚅地說:「我有點害怕。以前都是哥哥拉我過去的。」童仙伯伯說:「現在沒有哥哥牽你了,你得自己走,路無論怎樣高低不平,總得自己走的呀!」我仰頭望著他,他板著臉,從前喜樂的笑容一點也沒有了,兩道濃眉毛鎖成一條線。我想起哥哥在他睡覺時頑皮地給他再加上兩道眉毛的樣子,越發地悲傷起來。我邊擦眼淚邊慢慢地跨過一塊塊在急流溪水中的岩石,忽然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一個人走艱難的道路了。再回頭看童仙伯伯,他還是呆呆地站著,好像離我很遠很遠。

幾十年來,每當我獨行踽踽、舉步艱難之時,擡頭望去,恍惚中總覺得童仙伯伯仍像從前一樣,遠遠地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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