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曆》亞里克的愛

我有時候帶獵狗到森林里去,發誓不同它說一句人話,只用眼色、手勢表達意思,萬不得已時也只用含混不清的聲音。這是極不容易的。然而,默默無言中同動物交流,使人不得不傾注全副心神,有助於了解動物的心靈,仿佛能以己之心度動物之腹。我還覺得,亞里克和凱特之間的愛慕之情,與其彼此用語言表達,我從旁竊聽,還不如它們在默默無言中交流,更為我所理解。

它們的相逢,是平平淡淡的。亞里克聞了聞凱特,凱特不喜歡,亞里克就走開去,到角落里躺下。從這時起,亞里克的性格起了變化,因為這個出生六周的黃毛美男子,慣於得到我專注的愛撫。我並不是要把動物人格化,把它們理想化,但我有一些證據,說明良種獵狗在打獵上同人的關系,遠非饑餓所能影響。亞里克無論如何餓,只要見我帶了獵槍,便會置食物於不顧。甚至處於動物那種情欲的高潮,也不會破壞我們打獵上的關系。

那是在我得到凱特以後不久,凱特發了情,我只好把亞里克打發到打野獸用的獵狗“夜鶯”的棚子里去。我不顧凱特的病態,繼續帶它到森林中和沼澤上去訓練,因為我住的地方遠離村子,很少有遇上別的狗的危險。有一回,我尋思著狗的打獵本能到底有多強,決心去冒險一試,把凱特和亞里克都帶了去。此舉的危險,不僅因為這條德國種的打野鳥用的獵狗會有可能在灌木叢中同愛爾蘭的長毛狗混交,生下我不要的雜種狗後代,更主要的是凱特沒有受訓已經是第二個狩獵季節了,如果錯過,肯定會成為一條沒有本事的狗。我熱切間要對狗的心靈進行心理學上的探索,便終於拿定主意實驗一番,先放亞里克和凱特到田野上去,然後再放它們到灌木叢中去。這一天,當兩條狗消失在灌木叢中,沒有回來的時候,我心中如焚如搗達數分鐘之久。我急急地去追尋,但是在原來的方向沒有找到它們;我把設想的一圈地方都跑了個遍,也不見蹤影;我吹哨子,也不見回來。於是我就氣急敗壞,慌不擇路,在灌木叢中亂鉆,一面咒罵自己冒險的念頭。幸好,那德國種白底咖啡點的雜色毛的身體,在我急切中東張西望的眼前一閃,我終於又憑著它發現了亞里克。只見亞里克雙目如傻似狂,直楞楞盯著草叢中看不見的鳥,站在那兒像青銅鑄就,它身後的凱特對打獵還什麼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站著,一滴一滴鮮紅的濃血從身上落到草地和森林中的花上。話說回來,它們本來有足夠的時間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我的。可見,還是我的話對,獵狗之所以為獵狗,就在於它們對那種於它們本身毫無好處可言的技能比排山倒海般強烈的情欲看得更為重要。

 

做完實驗以後,我幸福地回家。這次實驗使我有勇氣承認,我生平也有一次放走了我的凱特,滿腔熱情傾注於追求一個看不見的目標。如今我幸福地了解到,不僅人,而且良種的動物也往往會如此。可見,人在世界上畢竟還是無獨有偶的。我如今就是這般理解,有朝一日到了一個美好的時刻,感到自己在世界上並非完全孤獨,也便有了我們的幸福。 

我後來還讓亞里克同“夜鶯”一起在棚里過了幾天,我常常去看亞里克,給它以愛撫,用完全不同的人名去稱呼它。我也愛撫凱特,直呼它為卡秋莎。給一條狗起兩個名字,這是我自己的發明:一個在打獵中用,另一個在家中用;一個用於絕對服從,另一個卻有時候允許它可以任情恣性,連主人也讓它三分。看吧,亞里克好像斯芬克斯,前腿交叉起來躺在窗臺上,沐浴著陽光,一身紅毛發出令現代畫家難以描繪的一種提香的色調。這時候,你還能不能保持一個嚴厲的馴狗人的角色呢!我在此刻,不知為什麼會對它說:

 

“基留沙,我的親愛的!” 

它連動也不動,相反,因為十分明白我在欣賞它的美,就越發凝神屏息,擺出那副高傲的姿態。 

如果我竟用極輕的聲音說: 

“亞里克!”它就動動耳朵,深為感動,破壞了兩腿交叉的端莊模樣,甩起毛烘烘的尾巴,吧嗒吧嗒掃著地板。 


在凱特發情期間,我帶它到森林中做實驗以後,我同亞里克在棚子里好好地長談了一次,我憑它的高傲姿態看出,它仿佛有些疏遠的樣子。後來發情期結束,我又讓它回到房子里,它的態度開始變了。譬如湯菜倒進狗碗里,發出它熟悉的聲音,卻只招來凱特,凱特站在旁邊等著,閃動著它的禿尾巴。換作以前,亞里克也早跑過來了,現在卻仍躺在角落里,聽見聲音毫不在意,一副驕矜模樣,冷冷地不屑一顧。甚至於當我叫它來吃飯,它居然連站都不願站起來。以前我們吃飯的時候,亞里克常守候著美味的食物,現在卻總是躺在桌子底下,只有凱特來守候著,緊張地注視著一切,令人討厭,真想把它趕開。即使凱特不在,亞里克也不再占據原先桌邊的位置了。我們家里人人都明白,亞里克不再是原先的亞里克了,為凱特的到來,它是決不會原諒我們的。
 

打獵時節來到的時候,我不敢貿然起用凱特,我不了解它的能力,所以用了亞里克。亞里克重新占據了原先的地位,聽到倒食物的聲音時首先跑了來,吃飯的時候坐在桌邊,凱特站在它的後面擺動著禿尾巴,機靈而令人生厭地望著,常常惹得我們喊:“回去!”打獵時節快結束的時候,凱特的本事突然領了先,使我帶亞里克出去都沒有意思了。這條打野鳥用的德國獵狗幹起活來既沈著又機靈,把我迷住了。我決定以後改用這種狗打獵,一定讓凱特傳宗接代。在那一帶地方,可以作為凱特合適丈夫的,只有一位畫家養的傑克。在中沙錐遷飛期間,我們決定讓兩條狗彼此認識,試試它們如何行動。結果相當不錯。我們常常忘記給獵槍裝彈藥,一心只顧欣賞兩條機靈狗為了尋找獵物,如何分開,會合,又分開,找到獵物的蹤跡時便就地停下來,然後讓獵物陷入欲逃不能的窘境,它們也一動不動地站著,回頭望著我們。如果我們在欣賞它們而沒有盡快拿出打獵的行動,它們就催促我們。打完了獵,我們在沼澤岸邊煮了茶,閑談德國打鳥獵狗的未來後代。兩條狗累得要命,蜷曲著身子躺著。它們盡可以睡安穩覺,不像人那樣為神的存在問題而激動,因為我們就是狗的神,它們的命運控制在我們的手中。

 

有一回,家中只有我和孩子們,見到凱特和亞里克玩起來,我們就讓它們繞著桌子跑;即使碰倒椅子,跳到長沙發上,把桌布連茶杯都拽到地上,我們也不在乎。它們發起性子,竟去喝乾淨桶里的水,我們也不制止。它們瘋瘋癲癲,我們覺得有趣極了,一心要把這場遊戲看完。開頭,亞里克極度興奮,躺倒在地,肚子朝天。凱特趴到它身上,又扯又揪,使得它渾身無力,躺在那里吐著舌頭,哈哈笑著。但是凱特這條像蛇一樣細巧的機靈狗,逗亞里克的花樣層出不窮,終於使亞里克發了急,猛然跳起來,向凱特撲去,用爪子抱住它的脖子,自己轉換著位置。凱特猶疑了片刻,驀地齜牙咧嘴,吼叫著反撲亞里克,狠狠地咬了它一口。亞里克垂下尾巴,一副可憐模樣,無精打采,躺回它的小墊上去。那雙有一圈黑點的像人似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椅子的一條腿。 

次日,凱特和它親熱,它不理睬,凱特糾纏不休,它悶聲怒叫幾聲,凱特對此不在意,從它身上跳過去,回頭揪它的耳朵、尾巴,兩隻爪子抓得它黃毛亂飛。亞里克有一個秘密的本事,能靈巧逮住吃的東西,那是我們為了取樂,將東西吊在線上,在離它嘴邊不遠的空中甩來蕩去,亞里克仿佛並不注意,暗中卻久久地估量著,算計著,突然一縱,總是能準確無誤地逮到東西。在同凱特遊戲中,它也突然如法炮制,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卻只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如果時機還沒有到,是決不會得著什麼的。它所得著的,倒是被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它是一條高傲的狗,哪里受得了這種屈辱,於是就反攻,盡管也齜出尖利的牙齒,卻又被咬了一口。它還是不肯罷休。無奈,凱特只得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它這才清醒過來,大概發現自己不過是條普通的公狗,落得個可憐巴巴的下場,挨了咬,受了屈辱。直到傍晚,它還不時舔著自己的傷口,夜里不斷地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我睡醒時,以為它要出去,就放它走,它卻又回來,還是走來走去,我蒙蒙眬眬直到早晨都聽見,它那爪子在乾燥的、容易出聲的地板上碰得刷刷地響。

 

早晨,我發覺凱特有了一些特征,我記下了日子,就把亞里克送到板棚里去同打野獸的獵狗在一起。後來,我絲毫不差地按照良種狗飼養指南對待凱特。過了10天,鮑里斯·伊萬諾維奇帶了傑克來到我家,我們讓傑克同凱特交配。它們那一番情愛,據我們觀測,延續了15分鐘。

冬天早晚冷得厲害。夜里萬物都蒙上了一層雪,但是風從我們的山上刮下一片雪霧,太陽一出,我們的山上便閃起晶瑩耀眼的銀光。在白雪的上空,堆積起新的夏天的雲;林木之間,可以看見蔚藍的天空;烏鴉忘情地叫喚;小青鳥全都放開嗓子求偶歌唱;狐貍的腳印上出現了月經的血。 

狗的懷孕期是60天,凱特懷孕已到後期了。它的肚子上連最靠上邊的小奶頭也明顯地鼓脹起來,所有奶頭形成一排一排,那整副模樣漸漸顯得十分奇妙,就像神話中那只把羅穆路斯和瑞穆斯喂養大的母狼似的。凱特並沒有像人一樣變丑,甚至到了臨產的最後日子也是如此,因為它的全部重荷都在下面,貼近了地面,也就無傷大雅了。我們買了許多牛肉骨頭,熬了美味的湯,加了燕麥粥給它吃,隨它吃多少。不過它從來也吃不完。每當這時,亞里克便從長凳下面爬出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東西吃完。亞里克不知怎的老是訕訕的,變溫馴了。它成天擺出獅子的姿態,前腿交叉,躺在窗臺上,沐浴著春天的陽光,也許腦子里在遐想著已經臨近的春天鳥兒遷飛的日子。我也常坐在窗口,倒一點兒也沒有想亞里克,只是頻頻地同它一樣把頭轉來轉去,觀察著窗外雪地上的動靜。我在考慮新的馴狗計劃,要讓整個訓練活動都在絕對默然中進行,最好一切都只用目光和手的動作來說明。如果做到這一點,那就近乎能從自我出發,完全理解它們的心靈了。到那時候,也許我也就可以學會理解它們的愛情,講起凱特懷孕期間亞里克的感情來,就如同托爾斯泰講基蒂和列文一樣。

 

當我滿腦子想著諸如此類以及許多其他的事,同亞里克一起把臉轉來轉去望著雪地上緩緩移動的團團浮雲的藍影時,凱特正滿屋里找我。它看見我在窗口,就迅即跑到跟前,躺了下來。它似乎對我有所求。我一起步,它就跳起來,跑向門口。我放它出去,它迅速地小便完,忙又返回。我猜不透是怎麼回事,獨自在院子里停留了片刻,回到室內後,馬上發現凱特房間里發出一種特殊的聲音:它正不斷地又舔又吃。我進去一看,原來它身邊有一隻新的小小的尚未開眼的狗,同它完全一樣,一身白毛配著咖啡色斑點。我們用不著幫凱特的忙,它自己用舌頭把什麼都辦妥帖了,把一隻只小狗打理得幹乾淨凈,身上的白毛像頭場雪一般瑩白耀眼。一切都十分順利,只是生到第五只的時候,凱特的眼白變成了淺藍色,它筋疲力盡,倒了下去。我們給它喝了點葡萄酒,它又生了最後一隻——第六只,算我們造化,這便是我們殷殷期待的瑞穆斯。我們特別需要公狗,這回只生了兩隻——羅穆路斯和瑞穆斯。

歷時數分鐘的自我助產和清洗結束以後,大功便告成了,哪兒都沒有留下絲毫汙跡。孩子們被舔得乾乾淨凈,嘰嘰亂叫,彼此從身上爬過,都知道要往哪兒爬,找到奶頭以後,都吮了起來。熱愛生活的朋友們,現在你們來吧,來不聲不響地看看做母親的這雙眼睛吧。那神情簡直是不可言傳的……

 

我們正看著,忽然情形大變,那母親渾身一抖,兩眼放出兇光,從脖子到尾巴的毛都支棱起來。我們一回頭,發現亞里克把棕黃色的腦袋探進門口,原來它也想來看一看。還好,它連忙轉回身,凱特沒有咬到它的喉嚨,只是咬了一下它的屁股,它尖叫著跑開,凱特直把它追到廚房才返回來躺下,身上微微發抖直到晚上。

有幾位客人來我們家,喝茶中我聊起了狗的愛情,比如亞里克在凱特第一回發情期,站在那兒守著看不見的野物,不注意凱特身上一滴滴濃血落到草地上。冬天里,它們還在一起整整玩了一個月。我又聊到傑克,以及亞里克把棕黃色的腦袋探進門口,也想看看凱特產仔,凱特卻發了一通無名火。

 

“為什麼是無名火?”一位對於愛情頗有經驗的太太說道,“要是我碰上這麼個亞里克,我早把它撕成碎片了。”

“可是它實在是無辜的,”我回答說,“因為是我們,是狗的神給凱特的愛情換了個目標,拿傑克代替了亞里克。”

“神也會犯錯誤的,”那太太說,“亞里克在樹叢里有那麼個好機會,卻傻乎乎地去守著那並未見著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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