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馳:日常生活中的神秘(2)

由於托馬斯寫詩前已有這麽長時間的散文創作經驗,其詩歌就自然而然地反映了其散文的一些特點。比如長詩《鄉巴佬》裏面就出現了大量的具有英格蘭鄉土氣的人名、地名和傳奇故事,《白堊礦場》則是寫一處廢棄了的白堊礦場及對其歷史展開的虛構,《吉普賽人》則寫英國吉普賽人的生活。在他的詩裏英國特征的地名、人名比比皆是,英國的景物、植物、動物和人物,比如橋、溪流、峽谷、烏鶇、畫眉、乾草堆、馬車和馬、車站,都在他飽含感情的筆下展現。但與弗羅斯特不同的是,托馬斯因為參加了一戰,因此戰爭題材在他的詩中頻頻出現,他深刻地寫出了戰爭期間凋敝的農村景象(如《當馬隊的籠頭片》)以及對於戰爭狀態中人的命運的深切反思(如《雨》)。尤為難得的是,他在悲嘆昔日英格蘭田園風光消逝的同時,對於被工業化的土地和被過度放牧、獵取的動植物表達了深切的同情,從而含有今日所謂“環保”或“生態”的思想,比如《絞刑架》。從語言上說,托馬斯在自身散文的文風基礎上,接受了弗羅斯特的影響,以日常口語入詩,但不象艾略特和龐德那樣激進,而是力圖將樸實自然的口語納入格律的軌道。如果說弗羅斯特是用日常口語的語氣說話,用詩中人物的話深刻地刻畫人物性格,或用日常用語勾勒出人性中深一層的悲劇因素,那麽托馬斯的詩則是外表上樸實簡單,實際上卻突顯出日常生活中的神秘意味,讓事物的本質纖毫畢現。他以天然的口語入詩,雖有格律卻往往能做到不露痕跡、令人不察的地步。對此他是自覺的。在《白楊樹》一詩裏,他寫道,白楊樹“淩駕於一切的天氣、人、時代之上,/白楊樹必會竦著它們的葉子,人或會聽到/卻無需注意聽,正如對我的韻腳。”他竭力使自己的“韻腳”象白楊樹的葉子那樣發出自然而然的天籟,人們可以不注意,但注意到的人,一定會為它的“淩架於一切的天氣、人、時代之上”的天然美所打動。

如果說弗羅斯特的語言仿佛是精心編織出來的自然語,是“清洗好的了土豆”,那麽托馬斯的詩就仿佛是大自然本身在通過他說話,是那還沾著泥的土豆本身。他的詩誠實、細致,帶點憂郁、沈郁的氣質。所寫之景、所抒之情,都天然地浸染著英國人的經驗主義的不重誇張,而求真切的風格,卻又分明有更深一層的神秘因素。他的詩後來受到奧登、拉金等詩人的喜愛,不是沒有緣由的。

托馬斯的詩,正如弗羅斯特的詩那樣,在題材上顯得“鄉村氣”重,但也正是這點,可能會對中國當代詩的建設起到一些借鑒作用。在當代詩裏,隨著“現代化”“現代性”的提出,一些人走向了極端,往往一下筆就是浮泛的城市生活,咖啡館加情欲的叫囂,題材上極為狹窄,鄉村、農村、動物植物世界幾乎完全在他們的視野之外,更重要的是,人的內心世界(這可以通過鄉村人物、城市人物表現出來)被從他們的筆下抹去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些極為漫畫化、欲望化的人。托馬斯的詩,可以讓我們追憶並重新領略當代中國正在逝去的鄉村童年,體會到那一縷痛切的鄉愁,以及人的內心世界在遭遇外部世界的巨變時引起的真實感觸,人作為個體對於自己的命運、存在的思索。布羅茨基在說到弗羅斯特時,曾言弗羅斯特不過是借一些鄉村人物的面孔,說著永恒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是很精辟的說法。詩歌並不因為題材是“鄉村的”、“傳統的”就顯得沒有“現代性”,“現代性”更加是一種寫法、角度、作者及其人物意識的現代性,而不是由題材決定的。當代中國處於急速的城市化當中,越來越多的人隨著身體局限於城市的藩籠之中,連思想也自我封閉起來,除了那一點辦公室、購物商場、時尚、消費欲望和身體使用外,似乎與土地、與廣大的原野、與藍天白雲、與溪流江河、與昆蟲植物都隔絕了,它們也不出現在他們的思想主題中,於是造成了一種精神的狹窄。中國當代詩中風景、景物、動植物題材詩的缺乏,可以驗證這一點。在這個時候看一看托馬斯這樣的詩人,而不只是盯著艾略特、龐德、“自白派”這樣的詩人,無疑會對開闊我們的思路有一點幫助。幸虧中國現代詩歌還有昌耀這樣的榜樣,使我們不致過度慚愧。(來源:《文景》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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