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昌:詩人的風趣(上)

近來偶然讀陸放翁的詞集,他有一首鷓鴣天:


“看盡巴山看蜀山,子規江上過春殘。

慣眠古驛常安枕,熟聽陽關不慘顏。

慵服氣,懶燒丹;不妨青鬢戲人間。

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玩’” 。


真使我讀了感到無限的悲痛。放翁別的慘痛的句子也還有:例如“身易老,恨難忘。尊前贏得是淒涼。”“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都足以說明詩人以笑代哭的情形。但都沒有上面所引那一整首鷓鴣天寫得完全,真切。我們相信,文學作品多半是實際人生上不幸的產物。放翁如果他的政治上軍事上的抱負能發展的話,或者即使不能發展,能有一個機會去運用,不至於“老卻英雄如等閑”,不至於“一事無成兩鬢霜”的話,大概就不會有這樣深刻的詩句。放翁有詩詞是放翁的不幸。其實他盡可以不必為當時的政治情形熬成那樣深悲極痛。即如現在東北淪陷了一年多, 一般智識分子還不是照樣酣戲歌舞? 然而他偏要自苦,這不是活該?誌摩說的,那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

但是,我覺得放翁的詞沈痛,並不在他的“慣眠古驛常安枕,熟聽陽關不慘顏”,那不算什麽。這一類的經驗,略經世情的都能感覺到。所謂人生,到頭來大概總免不了有這麽一個平凡而又可驚的結果。我所認為特別悲痛的,卻是最後的兩句:“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玩’”。苦痛悲哀,本來是人之常情,赤子索食而啼,貧民凍餒而號,雖然也是人間苦痛事,但他們畢竟還有“啼”和“號”的自由,還有機會可以表示,有法子可以發泄,可以征得人的同情和憐惜,或者因而可以求得所欲得的願望,因而解脫苦痛。但是詩人的悲哀可沒有那麽簡單,他的痛苦是沒有法子表示,或者環境不準他表示的。但不準他表示苦痛,並且他為要適應他的環境,還得表示快樂。你心裏盡管壓著思想的磨石或者纏著情感的荊棘,但你臉上總得掛起笑容。——因為人是需要快樂的。“心裏苦痛臉上笑”,這是一個人生的謊。但詩人又是最率真;“謊”更叫他不能堪,不能忍。於是他只好對於人生的各方面,處處試用快樂的態度來解說。這便是他的風趣(Humour)。所以風趣決不是快樂,它是比悲哀更深的悲哀。有風趣的人不是不嚴重,他是不能有嚴重的態度而又不能消減嚴重的實在,才不得不出之以風趣。假使楚莊王漢武帝不是暴君,優孟和東方朔又何不正顏厲色地諷諫,又何須一個在店門內裝假哭,一個在太廟裏偷肉?人類社會不一定比楚莊王漢武帝仁厚,詩人們有苦笑,文學中有幽默,便是最強有力的證據。(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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