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昌:詩人的風趣(下)

風趣(Houmour) 不就是快樂(Joy)。莎士比亞劇本中的伏斯達夫(Falsetaff)不就是儉貴思(Jaques)。真的風趣不一定好笑。也許你一聽著覺得好笑,但你得仔細張開了笑口闔不攏來。風趣要沒有了痛苦的背景,便成了快樂。快樂的人是幸福的。有風趣的人卻往往因為哭不得才在那兒笑。快樂的人也許是醉生夢死的,癡癡肥肥的,他們的笑是無憂無慮的喜笑,戇笑,癡笑。詩人們也未嘗不想享這種福,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如納蘭成德所謂“羨煞軟紅塵裏客,一味醉生夢死。”所謂“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詩人們也笑。那是不錯的,但他的笑往往是無可奈何的苦笑,必不得已的急笑,替代眼淚的慘笑。他的笑不一定是自然的,他的笑渦裏有的是苦汁,他的每一個風趣後面也許隱藏著一個悲慘的故事。我們知道尋常的笑是天生的,有了可樂的情感,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是最勉強不來的;但有風趣的談笑是在人生的痛苦中磨煉出來的。它是一個梨,甜和脆是人們所嘗到的,酸和苦是它內心的隱藏。

人類的生活是一種技術。有的人是天生成是這一類的技術家,但詩人往往不是這一類人。有的雖然不是天生,但他可以隨俗上下,一經世故,馬上可以把自己在各方面配置得十分妥貼,與世無忤;但詩人有的是倔強與狷介,他不能隨波逐流,他不能降下自己的理想去遷就世俗,他只望把世俗能提高宋適合他的理想:

It was the province of a great poet to raise people to his own level ,not to ascend to theirs .

這是詩人們神聖的職務。但如果他要忠於他的職務,忠於他的理想,碰壁是意中事。這是人生的悲劇,一切詩人的苦痛。

但他照樣得做人,照樣得在一切社會之中周旋,苦痛苦你自己的,總不能在人面前老是哭喪著一只悲多芬式的臉。你們知道卻而斯來姆(C.Lamb),有一個瘋狂的姐妹,殺害了他的母親,他為了這悲慘的家庭,犧牲了他一生的幸福,一生做著機械的工作來贍養。可是他見了人只是笑。在當時的文人中,他的風趣是出名的。他見了人只是笑,是的。他難道是全無心肝的?但是試問不笑又待怎麽樣?

有多少人知道“笑”和“淚”的距離嗎?

在志摩——一個被人認為最有“風趣”,最愛“好玩”的詩人!——的周年忌日,我更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只抄一節他自己的文字,來作我這篇小文的結論: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需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以足解釋無窮奧絡,深深地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有誰留心過志摩生前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笑,或者噴一口淡煙,拋一下短髮的神情嗎?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時於燕大

原載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晨報•北晨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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