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過後,這已是我們第三次演奏《教父》主題曲。我四處瞥了瞥廣場上的觀光客,看有多少人聽過前一輪的演奏。雖然最愛的曲目大家通常不介意多聽一兩遍,但也不能重復太多次,否則聽眾會懷疑樂團沒有像樣的歌單。每年這個時候,曲目重疊的現象基本上還算可以。微涼的秋風初意、貴得離譜的咖啡價碼,常能讓人潮穩定來去。總之,我細讀廣場上的每張臉孔,就這樣看見了提伯。

他揮揮手臂,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後來才發現他要找服務生。他看起來變老了,也變胖些,但還是不難認出他。雖然擺在薩克斯風上的兩隻手沒辦法抽開為他指清楚,我推了推坐在隔壁的手風琴手法比恩,朝那年輕男人點點頭。把樂團團員看了一圈,我才恍然驚覺,認識提伯的那個夏天以後,我們原本的陣容已只剩下我和法比恩兩個人。

唔,這一切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卻仍悸動猶存。像這樣每天團練,你會把樂團當成自己的家,其他團員也像自己的親兄弟。要是偶然有人離開,你也希望相信他會繼續保持聯系,從威尼斯或倫敦或什麽地方寄張明信片回來,或是一張他現在樂團的拍立得照片──就像寫信回故鄉那樣。因此,一旦有些事讓你不得不正視世事變化之速,那種時刻總是不愉快的。今日的知心之交,明天卻變成飄零的陌生人,四散在歐洲各地,各自在你永遠不會造訪的廣場或咖啡店演奏著《教父》主題曲,又或者〈秋天的葉子〉(Autumn Leaves )。

奏完曲子以後,法布恩狠狠瞪了我一眼,生氣我竟然在他的主奏段落干擾他─雖然稱不上獨奏,卻也是少數小提琴和豎笛停下來的樂段,我在背景勾勒淡淡的幾個音,全由他的手風琴主導旋律。我試著向他解釋,把提伯指給他看,他正在遮陽傘下攪拌咖啡。法布恩似乎不怎麽記得他,最後他說:

噢,沒錯,拉大提琴那個男的。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跟那個美國女人在一起。

當然沒有,我說:你不記得了嗎?那時就結束了。

法布恩聳聳肩。他這會兒把注意力集中在樂譜上,然後我們開始下一首曲子。

看到法布恩竟然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我相當失望,但轉頭一想,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關注那個年輕大提琴手的一員。法布恩只有在酒吧和咖啡店演出過。不像我們那時的小提琴手吉昂卡羅或貝斯手厄內司托。他們受過正式訓練,所以對提伯這種人物總是特別著迷。或許之中也夾雜著嫉妒吧──嫉妒人家受過一流的音樂教育,嫉妒別人前程一片看好。不過說得公平點,我想他們只是想把這世界的提伯放在羽翼下保護,或許為他們提前做好準備,足堪面對前方的考驗。日後就算失望降臨,也不至於太難接受。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氣候異常溫熱,即使在我們這座城市,好幾次真能讓人相信是來到了亞得里亞海。我們在戶外演奏了四個多月──坐在咖啡店的陽傘底下,面向廣場和一張張桌子──我得說,即使周圍有兩三臺電扇在吹,這可真不是普通的熱。不過,這確實稱得上旺季,觀光客絡繹不絕,很多是從德國和奧地利來的,也有來海灘避暑的當地人。那是我們首度注意到俄國人的夏天。現在,就算看到俄國觀光客也不會多想,他們就和其他人看起來一樣。但那時他們還算相當稀少,足以讓你停下腳步、瞪眼直望。他們一身奇裝異服,像學校里的新生那樣東奔西跑。第一次遇見提伯時,我們剛好中場休息,坐在咖啡店為我們保留的大桌子前補充體力。他坐在附近,不斷起身調整琴盒位置,讓它留在陰影里。

你看他,吉昂卡羅說:一個俄國音樂院學生,生活費無以為繼。所以怎麽辦?干脆把錢浪費在大廣場的咖啡廳。

無疑是個傻子,厄內司托說:不過是個浪漫的傻子。寧可餓肚子,也要來我們的廣場坐一個下午。

他瘦瘦的,淺棕色頭髮,戴著一副不時髦的眼鏡──粗厚的鏡框讓他看起來活像隻熊貓。他每天都來,不記得是怎麽發生的了,不過一段時間以後,中場休息時我們會和他一塊兒坐著聊天。有時候,要是他在晚間演出時段出現,我們就等結束後叫他過來,也許招待他喝點酒,配點炸麵包片。

很快地,我們發現提伯是匈牙利人,不是俄國人。還有,他的實際年齡或許比看起來大,因為他已經在倫敦念完皇家音樂院,還在維也納待了兩年,師事於歐雷格.佩托維克。一開始,向年邁大師學藝之路一波三折,但他學會應付那名聞遐邇的暴怒性情。最後,他滿載自信的離開維也納──還收到一連串邀約,在歐洲各大知名表演場演出。不過,音樂會後來因票房冷清遭取消,他被迫演奏討厭的音樂,住的地方不是太貴就是太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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