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藝術呢？”我問道。

——“我的痛苦收獲便是藝術上稱為情感的東西。我愛過，我祈禱過！Gott-Liebe，上帝與愛情！——但是，藝術上稱為思想的東西依然令我的好奇心受騙。我曾認為，我會在自然中找到藝術的補足物，於是我便考察自然。

“清晨我從住所出來，到晚上我才回家去。——有時，肘倚廢堡的扶墻，我愛長時間地呼吸桂竹樹那野味的沁人的香氣，桂竹香為路易十一的破舊封建城堡所披的常春藤布上金花點點；我愛看寧靜的景色受陣風襲擊、陽光劇照或驟雨澆灑而瞬息萬變；我愛看籬笆邊的燕雀和雛鳥在遍布光與影的苗圃上嬉戲，愛看來自山上的畫眉采摘葡萄，那又高又密的葡萄藤可以隱藏寓言故事中的鹿兒；我還愛看疲乏的群鴉從四面八方自天而降，撲向被剝獸皮的人遺棄在綠油油的窪地裏的死馬骨架；我愛聽洗衣婦在絮宗河邊響起的快樂歌聲；愛聽孩子在墻根下轉動製繩工的輪子時一邊唱著的哀怨歌曲。——有時，為了縱情遐思，我遠離城市，踏上滿鋪青苔和露水的安寧、幽靜的小徑。多少回我從鬼影出沒的青春泉和聖母塘隱修院的荊棘叢中摘取長著紅酸果的莖桿；泉是精靈和仙女惠臨的水泉，隱修院是魔鬼出沒的處所！多少回我在被暴風雨沖刷成溝的多石的聖約翰山崗上撿起石化蛾螺和珊瑚蟲化石！多少回我在蒂夷河（註5）散亂的灘頭垂釣鰲蝦！人在冰冷的蠑螈藏身的小芹當中，還在慵懶的花兒半開的睡蓮之間！多少回我在索龍的泥岸窺伺遊蛇，那兒只聽見水鴨的單調叫聲和的淒涼聲響！多少回我秉燭照視阿尼埃爾的地下岩洞，那兒的鐘乳石慢慢滲出世紀時漏的永恒水滴！多少回我在亡羊岩的峭壁上狂吹號角，驛車在我雲霧寶座三百尺之下的路上艱難地爬行！甚至在夜晚，在洋溢香脂氣味的半透明的夏日之夜，多少回我像個變狼狂患者（註6），在雜草叢生的荒涼山谷中圍著點燃的篝火狂蹦亂舞，直至樵夫的最初幾響伐木聲搖撼橡林！——噢！先生，孤寂對於詩人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啊！我本來多麼幸福，生活在樹林中，保持寂靜，發出的聲響還不如飲水的鳥兒、采山楂的蜜蜂、落下來打破葉子的橡實……”

——“可藝術呢？”我問道。

——“耐心一點！

——藝術還處於未成形狀態呢！我曾考察過大自然的景象；我還一直研究人類的建築物。

“第戎不總在愛好音樂的孩子們的演奏會中編織自己的悠閑時間。——第戎披上梭子甲，——戴起高頂盔，——揮槊，——拔劍，——裝起火槍，——校準攻城的大炮，——擂著戰鼓，舉起撕裂的旗幟在四野奔馳。它就像白須的吟遊詩人，在彈奏三弦琴之前吹起號角，它有好些美妙動聽的戰爭故事要給你講述。或說得更確切一些，——它的堡壘倒塌，將印度栗樹的盤根夾在一片亂堆瓦礫的土地中，——它的城堡解體，吊橋在回營士兵坐騎疲乏腳下震動搖晃，——這一切都表明有兩個第戎：——一個是今天的第戎，另一個是昨天的第戎。

“不久，我清理了十四、十五世紀的第戎，那時繞著第戎有十八座塔樓，八道門，四處暗門或暗道，——那是‘大膽’菲力普的第戎，‘無畏’讓的第戎，‘仁慈’菲力普的第戎，‘魯莽’夏爾德第戎，——它的柴泥房子的屋頂尖尖的，像小丑的帽子，房子正面劃上聖安德列的十字；它的官邸圍上堡壘，采光的通風洞狹長，雙重小窗口，院子擺滿利戟；——它的大教堂、小教堂、修道院、隱修院形成鐘樓成串，塔尖排行，尖頂隊列；金色與天藍色的彩繪玻璃窗像旗幟那樣舒展；神奇的聖物各處展示；教士們跪於殉道者的陰暗的地下室內或跪於以鮮花裝飾的臨時祭壇前；——它的絮宗河的急流，上有木橋和磨坊，河水把聖貝尼涅院長和聖德蒂安院長的土地分隔開來，宛如法院的執達員投下節杖，制止兩名怒氣沖沖的訴訟人爭吵。（註7）——最後，它有著人口稠密的郊區，其中的聖尼古拉區在陽光下鋪展著十二條街道，就像產期的肥母豬的十二隻乳房，正好此數，不多也不少。——我刺激了一具屍體，這具屍體站起來了。

“第戎站起來；它起立，行走，奔跑！——三十隻小鐘在蔚藍的天空中齊鳴，就像老A·丟勒（註8）過去所描繪的那樣。人群擁向布什博街的旅館，夏努安門的浴室，聖紀堯姆的槌球場，聖母街的噴水池，貝茲街的公用爐竈，尚博廣場的菜市，莫裏蒙廣場的絞刑架；——有市民，貴族，農婦，士兵，神甫，修士，文書，商人，侍從，猶太人，高利貸者，旅行者，遊吟詩人，法院和審計院的官吏，鹽稅官，造幣官，林務官，公爵府的官員；——他們呼喊，吹哨，歌唱，呻吟，禱告，抱怨，——在轎子上，在馱橋上，在馬上，在騾子上，在聖弗朗索瓦的遛蹄馬上。——對這種復活景象怎麼可以懷疑呢？瞧，半綠半黃的錦旗正迎風飄揚，旗上織著市徽，那是金色葡萄蔓襯以綠葉的唇形圖案。

注5：第戎附近的小河
注6：患变狼妄想症的人
注7：据说两修道院纷争由来已久
注8：德国画家、版画家，1471-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