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親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髮。多少年來這一頭白髮在他心裏亮。


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在,母親的過去。母親在時間裏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他在相似的風景裏做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現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裏的一座小廟裏,許多小廟裏的一個小小的禪房裏。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擡頭。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裏;雲過去,他亮了。他的衣裾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有時一開眼,一隻鷹橫掠過他的視野。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亙古不變。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隻能一個勁地這樣走。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乾草的松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磬。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麼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裏。


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裏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地高,看也看不盡地高呀。他轉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你軟一點,圓一點嘛!”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裏。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遊。丁——,蓮花上出現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磬。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漸漸地,和尚那裏敲一聲,他心裏也敲一聲,不前不後,自然應節。“這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磬,我也是一個和尚。”佛殿上一盞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裏的花。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可是香氣透入了一切,無往不在。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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