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仁:最受歧視的文體──散文的話題(上)

總有人說中國是個詩的民族,我們的遺產裡,唐詩宋詞元曲,加上之前的《詩經》、楚辭、漢賦、漢樂府,那是一大筆,這些老本,可以一直吃下去。但奇怪很少人說中國是個散文的民族,先秦諸子的哲學散文、《左傳》《戰國策》《國語》的歷史散文,加上《史記》,然後是唐宋的八大家、晚明的、清代桐城派的,其實一樣很豐富,但豐富歸豐富,只是有點像詩的窮親戚,勢利豪門在大排筵席時不會請,或者少請,請了來,也不會讓它坐主家席。

很少人說中國是個散文的民族,是很少,不是沒有,那些講中國散文史之類的書,起首可能就來那麼的一句:中國的傳統散文,嘩,厲害。這樣說,是所謂「尊題」。尊題就是尊重你的論題,例如以甲為題則尊甲,下次以乙為題則尊乙,目的是突出你的論題,多少突出你說話的重要性。離開了這個題目,出席豪門宴時,可能就會說,中國的傳統散文,也很不錯呵,也可以看得。


知識必須系統化,從事學術研究,分類、界定,無疑是有需要的,但如果分類存有價值的判斷,一種貴賤的態度,厚此而薄彼,卻是有問題的。分類,而不戴有色眼鏡的,很少。文學上的分類就有這個毛病。

在讀經的時代,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詩只有一家,載道的文是正統,言志的詩只是附麗。看似就是一種勢利,但那是還沒有純文學觀念的時代,有一於此,已經很了不起。到了純文學的世界,卻倒過來,詩當然排在頭位,在散體文之上。要搞清楚的是,我們如今「詩」和「文」的分法,在古代,例如魏晉南北朝,並不是這樣的。那時的「文」,指的是詩、賦,押韻的;如今的文,當時稱為「筆」。這是劉勰《文心雕龍》的說法,分別是韻文和非韻文。這是中國產生獨立、純粹的文學的時代,時人對聲韻、駢偶的興趣濃得化不開,連劉勰研究文學理論的傑作《文心雕龍》也要用駢文寫作。非韻文呢,從政論、記錄,到通告,實用的,非實用的,專門的,非專門的,醫病,看風水,甚麼都歸入這類,用途太多太雜就不稀罕。好像韻文才稱得上純淨,才配稱創作,所謂creative writing。駢文稱為文,毋寧近詩,是古代最早的散文詩。但這種詩體,越寫越形式主義,弊在教條太多(沈約分別四聲之外,還有八病說,麻煩極了)。駢文也有好處,促進近體詩的誕生。


散文詩是散文和詩的混血兒,魯迅即自稱他的《野草》是散文詩,我們知道,散文與詩通婚,名為散文,姓的是詩,英文叫prose poetry。小說也有一種叫prose fiction,散文小說,散文仍然只是伴郎。何曾有過一種文體叫詩散文?詩小說?巴黎受恐襲的時候,我老想起波德萊爾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十九世紀中,波德萊爾聲稱受另一位早逝天才的啟發,讀了二十次其人的作品才開始憂鬱地創作。那是路易‧貝爾特朗(Aloysius Bertrand),作品只有一本:《夜之卡斯帕爾》,書中他表示要「嘗試創造一種新的散文」,這種新散文,拋棄押韻,而以簡煉,跳躍的散文體抒寫。貝爾特朗被稱為法國散文詩之父,並且影響後來的象徵主義詩派。大家好像都忘記了,他要寫的本來是散文。結果,這種散文仍然向詩靠攏,卻又不甘於受詩的束縛,走路,同時是舞蹈。(待續《香港文學》2016年5月號總第3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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