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33)讓迥活佛的智慧

但是戰爭的進程與第一次藏納戰爭相比卻大不一樣。納西人已經沒有了退路,納西女人不再把他們的男人擋在身後,而是準備好了一根根殉情的貞潔帶。連接瀾滄江兩岸的溜索在戰爭還沒有開始時就被納西人砍斷了,康巴的勇士們於是效仿古人的方式,將一張張整羊皮縫成一個個的口袋,留下一只腿作為氣嘴,然後往裏吹滿氣,再紮緊氣嘴,就成了一個個的氣囊。每個康巴勇士都有一個這樣的氣囊,他們把它綁在自己的胸前,作為渡江的救生筏。據說這是很久以前元朝的開國皇帝忽必烈的發明,他的士兵就曾采用這樣的氣囊渡過了藏東的一些大江,征服了雲南、四川、西藏的大片地方。

胸前綁著羊皮氣囊的康巴勇士們像一只只大腹便便的龐大青蛙,在瀾滄江的激流中沈浮。東岸堅守自己鹽田的納西人箭矢、火槍、石塊像雨點一般射向江裏,康巴的勇士們既要和激流搏鬥,又要躲避納西人的槍彈,在江水中他們幾乎沒有還手的能力,更何況以騎射著稱的康巴人水性並不那麽高明,多數康巴勇士還沒有抵達江東岸,就被一個接一個的波浪帶走了,就像在風中飄零的一瓣瓣桃花。有少數的勇士泅水到了岸邊,但是東岸的地勢太陡峭,他們還來不及在峭壁上站穩腳跟,納西人的長矛就將他們趕下江中。江面上到處都是漂浮的屍體,納西人和康巴人拼死搏鬥的吶喊充斥了峽谷,淒厲、野蠻、憤怒、驚恐的叫聲連太陽都嚇得躲進雲層深處去了。剛吃過午飯不久,天就黑下來了,仿佛天上的神靈不願意看到人間這殘忍屠殺的一幕。

野貢土司在這一天共發起了九次頑強的沖鋒,但瀾滄江的波浪輕易地就將它們沖垮了。

野貢土司指揮作戰的帳篷就搭建在江邊,他把這次戰爭當成一場野餐,他以為康巴的勇士們一沖鋒,納西人除了讓娘兒們在前面抵擋一下外,自己就會丟下鹽田,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樣,他就可以在江邊的帳篷外為凱旋歸來的康巴勇士大擺酒宴、歡歌跳舞了,他甚至連要宰殺的牛羊都圈在了自己的帳篷外面。

這天晚上,他收到了納西族長和萬祥的一封箭書,它是將信綁在箭桿上從江東岸射過來的。盡管雙方眼下正處於戰爭狀態,但和萬祥在信中照樣稱野貢土司為大哥,他在信中說:

“大哥,以江東岸地勢之險峻,你就是有百萬康巴勇士,也不可能攻上我江東的土地。不是我們納西武士如何能打戰,也不是康巴漢子缺乏勇氣,而是神靈始終都是公正的。盡管我們是不同的種族,但一切都在神靈的護佑之下。我們的東巴經書《人類遷徙記》中說,人類的祖先崇忍利恩與天女襯紅褒白成婚後,生下三個兒子。但是他們長大後都不會說話。後來一只從天上飛下來的蝙蝠告訴他們,只要敬畏神靈,誠心祭天,兒子們就會說話的。祖先們信了,祭天,敬神。第二天,三個兒子到門口蔓青田裏玩耍,看見一匹馬跑來吃蔓青,他們急了,高聲喊叫起來。老大用藏語喊:‘達尼芋瑪早!’老二用納西話喊:‘軟尼阿肯開!’老三用白族話喊:‘滿尼左各由!’

“他們喊叫的其實都是同一個意思:‘馬吃蔓青了!’

“從那以後,三個兒子就會說話了,一母之子也變成了三個不同的民族。老大是藏族,住在拉薩白坡腳,老二是納西族,住在人生廣闊地,老三是白族,住在蒼山下洱海邊。

“大哥,現在是你的馬要來吃我們納西兄弟的‘蔓青,’我們共同的祖先看著你呢。”

在和萬祥的信後,還有一封沙利士神父的短簡,上面說,他對峽谷裏藏納兩個民族再次發生的戰事感到非常遺憾,盡管這場戰爭與上帝無關,但是他還是要奉勸尊敬的土司先生,這場為鹽的顏色而引發的戰爭是違背上帝旨意的,因為主耶酥說過,“鹽本是品質純正的,如果它失去了鹽味,怎麽能使它再變鹹呢?”啊,尊敬的朋友,鹽一旦沒有了鹹味,還不如沙子。

野貢土司把信給自己的兒子野貢·堅贊羅布看,他現在已經是個二十一歲的漢子了。他先問:“阿爸,我們藏族人和納西人真的是同一個祖先嗎?”

野貢土司想了想才說:“很久以前,納西人曾經做過我們這裏的王。我們和納西人都是趕著牛羊從北邊遷徙下來的。”

堅贊羅布說:“既然納西人說他們‘住在人生廣闊地,’那就讓他們沿著瀾滄江繼續遷徙下去吧。”

野貢土司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覺得自己真的有些老了。剛才納西人同一個祖宗的說法讓他還有所猶豫,可你看看堅贊羅布,祖宗的話已經嚇不倒他了。

野貢土司拍拍兒子的肩膀,“我一直認為,你會比你阿爸更有出息。那些狗娘養的,自以為知道點過去的事,就來對現在的人說三倒四。太陽可不等我們。繼續幹吧。”

第二天,野貢土司剛要下令發起沖鋒,天上忽然降下一場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冰雹,連野貢土司原來準備慶功宰殺的牛羊都被那些拳頭大的冰雹打死了不少。人根本就走不到江邊。觀戰的丹瑪神巫對野貢土司說:

“那邊一定有個會使天氣咒術的巫師。這場冰雹就是他調來的。”

“他能調來冰雹,我還會調來天上的炸雷哩。快去請曲結喇嘛來,要比試鬥法術,納西人還得向我們藏族人學習呢。”野貢土司沖著滿峽谷的冰雹大喊。

第一次和納西人打戰時,能控制天氣的曲結喇嘛曾經運用法力擊敗過納西東巴和阿貴。在他的法力狀態最佳時,可以將天上滾過的雷順手摘下來,像扔一個鞭炮一樣,扔向佛法的敵人和被他詛咒的人。但是現在曲結喇嘛已是個瞎了眼的老人了,六年前他在接天上的一個響雷時,不慎在泥濘的山道上滑了一跤,雷雖然接住了,但已來不及扔出去,結果把他自己給炸了。從那以後,他就躲到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個幽暗的山洞裏閉關修行,他已經發下宏願,今世永不出來。

閉關修行的人是不接待來訪的,但野貢土司家是寺廟的大施主,窮結仲永堪布還是帶旺珠管家來到了曲結喇嘛閉關的山洞前,他只能在這裏和曲結喇嘛說話,至於曲結喇嘛是否願意出來參加因為鹽的顏色的戰爭,那就看他的定力了。

“回去告訴你們的老爺,以我為教訓吧。神靈賜予的法力是用來抵抗佛法的敵人,不是用來傷人的。傷人者既傷別人,也傷自己。我的上師五世讓迥活佛就說過,濫用神靈法力的人,是愛好虛榮的表現。”曲結喇嘛的話語從山洞的深處穿過黑暗,一波一波地傳出來,像是人生的前世或者後世的聲音。

“尊敬的曲結上師,”旺珠管家跪在山洞口,躬身謙卑地說:“我家老爺的眼睛被江東岸鹽的顏色傷著了,納西人的東巴還調來冰雹打在我江西岸的土地上。地上的牛羊被打死了,莊稼也被毀了。上師啊,修持密宗大法的出家人菩提心為因,大慈悲為根本,方便為究竟,眾生等待著你去解脫他們。”

“如果鹽的顏色傷眼,那就閉上眼睛吧;如果冰雹從天上掉下來了,那就呆在家裏吧;如果心存十種惡業(註7),那就一定有災禍了;如果眾生都能持因緣大法,像茶和酥油那樣地交融在一起,宗教將庇護一切。”

這話語分明是五世讓迥活佛的聲音,連在一邊的窮結仲永堪布聽了也大為驚訝,禁不住問:“尊敬的五世讓迥活佛,是你在裏面講話嗎?”

旺珠也聽出五世讓迥活佛的嗓音,早嚇得額頭觸在地上不敢擡起來了。一個已經去世了四年多的活佛,盡管人們還沒有將他尋找出來,但是他的身影、他的話語、他的思想,隨時隨地都在你的身邊。

山洞裏沒有回音,窮結仲永堪布又問:“曲結喇嘛,剛才的話是誰說的呢?”

仍然沒有回答,那段話仿佛來自過去。旺珠只好留下帶來的銀子,只身回到野貢土司的帳篷裏,直截了當地對他的老爺說:

“老爺,不能再打下去了。讓迥活佛回來啦。”

野貢土司那時眼睛紅腫得只剩一條縫了,那可不是江東岸的白鹽灼傷的,而是戰事不順讓他急火攻心,欲望的火苗一下就竄到眼睛裏了。他現在看什麽都覺得那東西在著火,體內的欲望不僅燃燒著自己,還燃燒著眼前的世界。這讓他感到很煩躁。他就順口說:“那就請活佛到帳篷裏來喝碗酥油茶。”

旺珠嚇了一跳,以為他老爺真的看見讓迥活佛來了呢,忙扭頭往回看。他的背後就是瀾滄江的東岸,納西人矗立在懸崖上的村莊和鹽田,在他回頭一瞥的瞬間,他看見了江面上明晃晃的陽光下,一個孩子正跏趺跌坐於一個波浪之上。

“佛祖啊……”

旺珠眼淚頓時就下來了。這個孩子的前身他是多麽熟悉、多麽崇拜啊!

瀾滄江兩岸的戰火暫時停下來了。丹瑪神巫向野貢土司獻上了一條渡江的計策,他建議野貢土司放棄過時的羊皮囊,改用牛皮筏渡江。峽谷裏的人從來沒有見到過船、筏一類的渡江工具。青藏高原上的瀾滄江太兇猛,根本就不是一條可以行船的江。丹瑪神巫說,如果給牛皮筏加持了法力的話,它就可以抵禦瀾滄江的波浪。

野貢土司殺死了本來用來慶功的數十頭牦牛,在丹瑪神巫的指點下,曬幹後縫制成了六條牛皮筏。牛皮筏的前面還設計了一塊擋板,蒙上厚厚的棉被和牛皮,用以遮擋納西人的弓箭和火槍散彈。丹瑪神巫還向野貢土司建議,寺裏有那樣多年輕力壯的喇嘛,為什麽不請他們一起來乘坐牛皮筏呢?如果他們過了江,洋人的腳就要打抖了。

可寺廟對野貢土司的建議不置可否,因為人們找不到那些掌教的高僧和大活佛絳邊意西活佛了。自讓迥活佛虹化以來,三世絳邊意西活佛和窮結仲永堪布聯合掌管著寺廟的宗教大權,絳邊益西活佛傳承體系在噶丹寺裏其地位僅次於讓迥活佛體系,當讓迥活佛傳承體系需要尋找他的轉世靈童時,絳邊益西活佛便擔當起了從尋找到培養靈童的一切重任;同樣,在絳邊益西活佛體系傳承過程中,讓迥活佛傳承體系的各代大活佛也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絳邊益西活佛的帶領下,寺廟裏最近舉行了好幾場秘密大法會,僧眾在大法會期間隔天只喝一次酥油茶、吃一頓糌粑,為的是對神靈的虔誠。而寺廟裏像活佛、堪布、格西、掌壇師、領經師等高僧大德們,據說已經在半個月時間裏除了隔天一碗茶外、沒有吃任何東西了。而且他們還經常一起在佛堂裏修持一種普通僧侶不能觀看的密法,在他們修持這種密法時,連大地都在微微顫動。

很久以來,俗界的土司在準備戰爭,僧界的喇嘛們卻在為五世讓迥活佛的轉世煞費苦心。五世讓迥活佛虹化已經四年多了,他的轉世靈童應該浮現於人間了。但是,由於靈童是找出來,而不是選出來的,因此這個過程既有很多的波折,又暗藏著許多不可更改的法定的東西。鑒於讓迥活佛在虹化時並沒有明確說明自己將在哪個方向更換自己的身體,他的圓寂方式又相當獨特,噶丹寺的高僧們只能像在黑暗中憑借著微弱的星光趕路一樣,在崎嶇漫長的尋訪轉世靈童的道路上摸索前進。做法事,觀湖相,求佛陀,問神靈,刻苦修行,迎請了各路神靈前來指引尋訪靈童的高僧小組不要被魔鬼所迷惑幹擾。

就在峽谷裏的桃花被當作是戰爭的信號時,睿智的五世讓迥活佛搶在桃花開放前的一個清冷的早晨,向人們顯示了自己的轉世方向。他的靈塔的東面塔頂上,竟然長出一支杜鵑花苗來。兩天後,這株杜鵑苗竟開出白色和紅色兩朵顏色的花朵,喇嘛們發現了這個奇跡,紛紛前去告訴寺廟的臨時大住持絳邊益西活佛。而那個早上絳邊益西活佛正為自己昨晚的一個夢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夢裏看見五世讓迥活佛在江面上行走,邊走邊回頭向西岸張望。寺廟的高僧們根據種種神奇的跡象判定,五世讓迥活佛的轉世靈童將要出現了。

絳邊益西活佛明白了五世讓迥活佛的智慧。他告訴大家,“你們應該仔細想一想五世讓迥活佛虹化前說的最後幾句話,‘我就像沐浴在一條向南流淌的陽光之河裏,我要涉過去啦。’在我們這裏,向南流淌的河只有瀾滄江,偉大的五世讓迥活佛涉過了這條江。五世讓迥活佛靈塔上的那株杜鵑花為什麽要向著東面開花呢?佛祖啊,五世讓迥活佛是在告訴我們,他在江的東岸等我們哩。”

寺廟的轉世靈童尋訪小組秘密來到了江的東岸。過去他們在尋訪轉世靈童時也曾多次來到過江東,他們沿著這邊的馬幫驛道甚至一路走到了拉薩,但是他們從沒有進過渡江後最近的兩個村莊――納西人的左鹽田和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的右鹽田,因為這不是佛教徒的村莊。但是這一次,五世讓迥活佛的法力指引他們走進了納西人的村莊,他們剛一進村口,就看見一個四歲的納西男孩在路口迎接他們,他用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口吻對行色匆匆的高僧們抱怨道:

“你們怎麽才來啊,戰火都快要燒到納西人的房子了。”

絳邊益西活佛蹲在那個孩子面前,激動地問:“孩子,你家在哪裏?”

“在八瓣蓮花上。”孩子說。

能住在八瓣蓮花上的可不是凡人,“佛祖啊!”一群老僧沖著孩子全跪下了。

接下來的驗證過程就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吉祥,盡管這個男孩是納西人的東巴教祭司和阿貴的小兒子。他牽著絳邊益西活佛的手,把高僧們領回自己的家裏。老僧們發現,孩子家的房子立在一處巨大的巖石上,那巖石看上去形狀既規整又奇異,像一朵盛開了千萬年的蓮花。

當幾個老喇嘛出現在院子門口時,和阿貴嚇得一屁股坐在院子裏,他還以為野貢土司的人馬已經打過江來了呢。他曾經想過,如果野貢土司征服了江東,第一步是占了納西人的鹽田,第二步大概就是要納西人改宗藏傳佛教了。那麽,他這個東巴既沒有了鹽田和土地,也沒有了自己的信徒。與其如此,他還不如像一個納西武士驕傲地戰死。

但是事情的發展沒有和阿貴想像的那樣糟糕,但又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個藏傳佛教的活佛,怎麽會投生到一個東巴人家呢?你們沒有弄錯吧?”聞訊趕來的族長和萬祥對高僧們說。

“神靈的眼睛是不會看錯人的。”窮結仲永堪布說。

和阿貴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喇嘛們抱在膝前,心中有剜肉之痛,“可我們是納西人啊!”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先例,”仁欽平措格西說:“早在大清乾隆年間,鄰近的四川藏區在你們納西人中就找到了轉世靈童;光緒初年,雲南藏區的一個納西活佛後來又轉世回一戶藏族人家。在我們這個地區,不同的民族是依照神靈的旨意像種子一樣播撒在大地上的,有誰能知道活佛會在哪一個民族更換自己的身體呢?”

和阿貴苦著臉和萬祥說:“族長,你看怎麽辦呢?”

和萬祥說:“這是藏族人的活佛在拯救我們的村莊。”

“藏族人和納西人,都在讓迥活佛的悲憫之下。”絳邊益西活佛說。

“是的,戰爭該結束了。”那個孩子突兀地在人群中說。

這時刻,在瀾滄江對岸,野貢土司牛皮筏全部做好了。丹瑪神巫為牛皮筏加持了法力,它們的底部在神巫的咒語聲中自行膨脹起來,讓聚集在江邊所有準備出征的人們看得目瞪口呆。丹瑪神巫誇耀地說:“如果需要的話,我還可以讓它們在空中飛行哩。”

全身武士打扮的野貢土司說:“那我們坐著它飛過去不是更好?”

丹瑪神巫說:“當然,飛過去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請好好想一想吧,天空是神靈控制的,大地才屬於我們。如果我們雙腳離開了大地在空中飛翔,神靈就會把我們狠狠地摔在地上。”

野貢土司說:“多聰明的神巫啊,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不能在懸崖上像鷹一樣從高處飛下來的原因。”他向眾人表明了自己也很聰明。每條牛皮筏裏可以乘坐五個康巴勇士,野貢土司帶著兒子堅贊羅布坐在第一條下水的牛皮筏上,他們在牛皮筏四周裝飾了五彩的經幡,經幡上是一些祈誦戰神保佑的經文。被打扮得花花綠綠的牛皮筏看上去不像是去打戰,而是去參加宗教節日。

牛皮筏成為了那次戰鬥中威力強大的新式武器,東岸的納西人看著藏族人竟然能夠坐在一種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神奇東西上渡江而來,紛紛扔下手中的火槍和長茅,用手捂住了自己驚訝得閉不攏的嘴。

“天哪,他們坐在江裏!”一個納西武士說。

“這是東巴經中說到過的船,它是屬於神靈的!”另一個也驚呼道。

有人說:“趕快問一問和阿貴東巴,我們的神靈的船是不是被土司偷走了?”

納西人紛紛從巖石後探出頭來看坐著神靈的船渡江而來的藏族人。他們在神靈的船上還可以神閑氣定地向岸上射擊。堅守江岸的納西武士措手不及,驚慌失措,被一陣陣排槍放倒了好幾個。

從東岸上投來的標槍和射來的火槍散彈幾乎不能對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們構成什麽威脅,牛皮筏前那塊巨大的擋板足以遮擋納西人微弱的抵抗。野貢土司一手拿著槍,一手撚著胸前的佛珠,望著江東岸懸在半空中、排列得參差不齊的鹽田對堅贊羅布說:

“納西人像對待女人一樣來搭建江邊的鹽田。”

“阿爸,我不明白你的話。”堅贊羅布說。

“哈哈,等你和十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後,你就明白啦。”

“使勁劃呀,誰第一個站在納西人的鹽田上,誰就是那塊鹽田的永遠主人!”他又對牛皮筏上的劃槳手們說。

“嗬呀!”劃槳手們一聲歡呼,恨不得一步就跨上岸去。

但就在此時,劃槳手們忽然發現牛皮筏劃不動了,既不向岸上移動,也不順著水流的方向下飄,每只牛皮筏都仿佛被施了法力定在了那裏。年輕的堅贊羅布最先發現戰事的異樣,他手指江東岸,大聲驚呼:“阿爸!喇嘛,喇嘛們!”

野貢土司忙循聲望去,果然看見東岸江邊站著一群老僧,他們或許是站在江水中,或許是站在岸邊,或許是懸浮在水面之上,總之,江西岸寺廟裏的喇嘛出現在江東岸納西人的領地就是一個奇跡。至少,你弄不明白他們是怎麽過江的。那群老僧就像一群江邊的雕像,面對紛飛的戰火和湍急的江水巍然不動。

降邊益西活佛懷中抱著一個孩子,老僧們拱衛在四周,仿佛怕野貢土司的人搶走了似的。

“戰爭結束了,土司老爺!”絳邊益西活佛揮手沖牛皮筏上的人們高聲喊。

“誰說的?”野貢土司厲聲問。

“峽谷的眾生啊,五世讓迥活佛轉世靈童我們找到啦!你們怎麽還來這裏幹殺生的事情呢?”嗓門一向很大的尼瑪次尼領經師高聲說。

野貢土司呆呆地問:“誰是讓迥活佛的轉世靈童?”

所有乘坐在牛皮筏上的康巴勇士都在問:“誰是轉世靈童?”

“他就是我們的五世讓迥活佛的轉世靈童。”絳邊益西活佛把那孩子高舉在自己的肩膀上,大聲宣布道:“以佛、法、僧三寶的名義,我要告訴你們,你們不能攻打一個產生了活佛的村莊。”

“別聽他的,那是納西人的村莊!”野貢土司喊道。

絳邊益西活佛呵斥道:“尊敬的土司老爺,請原諒我的冒犯,你已經掉入二障(註8)的蛋殼中出不來了,貪婪和愚癡蒙住了你的眼,充斥了你的心。如果今天見了小靈童你還要舞刀弄槍的話,明天你就可以騎在活佛的頭上了。”

野貢土司仿佛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似的,手中的槍一下掉進了瀾滄江。他回頭一看,只見牛皮筏上的那些連死都不怕的康巴勇士們,全都沖那個剛尋找出來的轉世靈童跪下了。

戰爭確實結束了。

而在另一只牛皮筏上的丹瑪神巫,正伏在牛皮筏邊嘔吐。一個冒牌的神巫是不能見真正的活佛的,就像黑暗不能見到陽光一樣。丹瑪神巫先是吐出了早晨喝下的酥油茶和糌粑,然後吐出了昨晚吃下的酒肉;神靈的懲罰紛至沓來,他開始嘔吐自己的內臟,先吐出了胃,再吐出腸子,又吐出了肝和肺,直至他把自己的一顆心也吐了出來,它是黑色的。那是魔鬼的心,丹瑪神巫的本來面目昭然若揭。他已經不可能像他剛來時吹噓的那樣,將吐出的五臟六腑再裝回去,因為天上的一只受到神靈派遣的神鷹一個俯沖,把那顆罪孽深重的心收回去了。

丹瑪神巫最後吐出了自己的舌頭,舌頭上坑坑窪窪,布滿了是非和刻毒的咒語,它一掉進江裏,水中的魚立即被毒死了好幾條。

絳邊益西活佛輕蔑地說:“舌頭多了,禍事就來了,哪裏來的還是回哪裏去吧。把峽谷的安寧還給我們。”

活佛的話音剛落,丹瑪神巫翻身就落進了江水中,他變成了一條黑色的魚,在波浪中一閃就再也不見蹤影了。

於是,本來是去搶占納西人鹽田的牛皮筏,現在成了迎請納西轉世靈童的過江工具。在出發前野貢土司為牛皮筏裝飾的彩色經幡,正好為這隆重莊嚴的時刻妝點出些節日的色彩。偉大仁慈的五世讓迥活佛的轉世靈童順利找到了,沒有人再有心思打戰,也沒有人再顧及鹽的顏色,並為大地上的一種顏色而戰,因為一個產生了活佛的村莊是受人尊重的。宗教庇護一切,靈魂的皈依比什麽都重要。

(註1):代本是相當於團長一級的軍事指揮官。

(註2):“彌賽亞”就是基督徒認為的救世主,也指稱為耶酥。

(註3):《新約·聖經·馬太福音》中記載,耶酥在被捕前,曾在客西馬尼園感到十分地憂傷,他對自己的門徒說:“我心裏甚是憂傷,幾乎要死。”這是《聖經》中耶酥唯一為自己感到憂傷的地方。

(註4):佛教的“業“是指行動或作為,體現力量和作用、功德。

(註5):一藏克約等於二十公斤。

(註6):藏族人認為每個人的右肩上都是戰神居住的地方,它也特指個人保護神。

(註7):佛教的十種惡業包括身之三惡業--殺生,偷盜,邪淫;口之四惡業--妄語,兩舌(指挑撥離間),惡口,綺語;意之三惡業--貪欲,瞋怒,邪見。

(註8):即佛教所說的煩惱障和所知障,經文中經常把愚癡者和困惑者形容為掉到一個雞蛋中出不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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