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家,我就筆直向上房的廊下奔去。咦,花子不見了。

我一溜煙兒地跑到媽媽房裏。媽媽正坐在觀世音菩薩像前閉著眼,舉著一串菩提素珠念佛呢。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睜開眼,把我猛摟在懷裏。

“你知道嗎?”她低下頭,睜大了眼睛告訴我,“花子瘋了!瘋了!前街裏郵差孟家的孩子給瘋狗咬破一層皮,好好兒的孩子轉天就出了殯。”說到這裏,直好像我也將為它奪了去似的。“咱們以後不准再養狗了。你明兒還是坐口兒上小劉的車上學吧!”說完她狠命在我脖頸上親了一下。

我想找老黃再問個明白,可是她死也不肯讓我邁出門檻去。

這一夜我就睡在媽的床頭。我夢見花子,夢見老黃,在夢中一切皆稀奇古怪。天亮時,我又聽見老黃在刷刷地掃院子了。並且低聲催著胡媽說:“不差麼,可該叫七少爺了,胡姐,別讓他晚了!”

可是媽媽說,上午叫老黃給我告個假吧。隨著又說,索性告一天假吧。

不上學我當然很高興嘍。可是給國在房裏,真難受!時間愈拖愈長,在屋子裏愈呆愈膩煩。我想花子,想老黃,想秋千,想壓板,想老四,想一切人!我想出城,在火車道上擱個銅板盡火車碾過去,還想到護城河給花子洗澡。可是呢,我還是給囚在房子裏。隔著窗戶看,貍貓都比我活得有味兒,它還能在花叢中追追蝴蝶呢。

到了下半天,媽看我那樣子也快給拘瘋了,便囑咐胡媽先把大門關好,準許我在後院玩。

我喊胡媽去叫老黃,自己就先拿著毽子到後院去了。

我在棗樹底下等老黃。我追臥在井臺上曬太陽的貓。我攀才搭好的葡萄架。好半天,老黃才扶著墻踱了進來。

我趕緊把毽子遙遙地踢了過去。按規矩他應該用腦袋接著。或者,飛一腳把它踢了回來。但這次他只用手托著,緩緩地走了過來。他勉強笑著。

“七少爺,您踢吧。我看著!”他說完,就把毽子另一只手握的毛錢票一並遞了給我。

“連車錢使了四毛六,七少爺。”跟著說,“剩下的錢全在這兒!”

我接過毽子和鈔票時,看見他右手二指上纏了一塊挺臟的布條。

我驚愕了。擡頭看見他臉色慘白,非常難看。

“老黃,你怎麼啦?”我拋下毽子問。

“沒什麼,七少爺。”他勉強在臉上擠出個苦笑。我問他究竟怎麼回事,他才告訴我:“昨天回來慢了一步,巡警已經把狗裝在木籠裏弄走了。我跟去看看。到醫院門前趕上,悄悄伸手去摸一下花子。這畜生不認人了,就咬了我一口。”

想起媽媽提到的孟家的話,我害起怕來了。

“老黃!”我扯了他的大襟,“快快去治!”

我一口氣跑到媽媽房裏。

“媽,老黃給花子咬了。”我喘著氣告訴她。

“什麼?”她立刻放下花繃子,抓住我的袖子。兩眼又像昨晚那樣直了起來。

她馬上關緊了房門,隔著窗房嚷著:“老黃,瘋狗咬了你,可別禍害人!快走!”

這善良的漢子立時成了一個危險的人。

“太太,不要緊!我去治吧!”老黃用這話安慰怕起他來的人,心下說不定在怨恨著我的小題大做呢。

媽懂得不應該欠一個快死的人錢。趕緊回身開了箱子,拿出三塊當啷啷的洋錢,喊胡媽由門縫兒接過去。

“這是你上月的工錢,快拿去治治吧。”媽隔著窗戶說。

我想跑出去好好囑咐老黃一聲,立刻給媽狠命地按住。

“冤家,你非坑我一場嗎?”她咬著牙根說,嚇得我不敢動彈了,只隔窗戶望著老黃拾起胡媽放在地上的錢,道了謝,拖著腳步一拐一拐地踱出了屏門,嘴裏似乎還咕噥著誰也聽不清的話。

媽於是抱怨起丟下一家不管遠遠外出的爹爹來。

太陽剩東房上一條的時候,一陣猛烈的叩門聲。三區派出所來了人要見家主。沒法子,媽走了出來。立在廊上,接見這肩上釘了三個金星的巡長。

“剛才中央防疫處來電話了,太太。”他橐橐地走到階下,用宣判的語調說,“您府上的狗瘋了。有人咬著就得趕快去醫院打針,晚了可就沒法治啦……”

說完了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話之後,這巡長似不關痛癢地咳了一聲,然後就走了。

“禍害人的東西呀!”媽罵著走進上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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