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沒有洗那些肉骨頭,他將它們放入了鍋子以後,也不放作料就拿進廚房,往裏面加了一點水後便放在煤氣竈上燒起來。隨後他從廚房走出來,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妻子正坐在床沿,坐在他兒子身旁,但她沒看著兒子。她的目光和山峰剛才一樣也在窗外。窗外有樹葉,她的目光在某一片樹葉上。他走到床前,兒子的頭朝右側去,創口隱約可見。兒子已經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攤血跡,那血跡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種圖案。他那麼看了一會後,走過去把兒子的頭搖向右側,這樣創口便隱蔽起來,那圖案也隱蔽了起來,圖案使他感到有些可惜。那條小狗從床底下鉆出來,跑到他腳上,玩弄起了他的褲管。他這時眼睛也看到窗外去,看著一片樹葉,但不是妻子望著的那片樹葉。“你為什麼不揍他一拳。”他聽到妻子這樣說。妻子的聲音像樹葉一樣在他近旁搖晃。

“我只要你揍他一拳。”她又說。

老太太將門鎖上以後,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將棉被壓在枕頭下面,這樣她躺下去時上身就擡了起來。她這樣做是為了提防腹內腐爛的腸子侵犯到胸口。她決定不再吃東西了,因為這樣做實在太危險。她很明白自己體內已經沒有多少空隙了。為了不使那腐爛的腸子像水一樣在她體內湧來湧去,她躺下以後就不再動彈。現在她感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對此很滿意。她不再憂心忡忡,相反她因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著屋頂上的光線,從上午到傍晚,她看著光線如何擴張和如何收縮。現在對她來說只有光線還活著,別的全都死了。翌日清晨,山峰從睡夢中醒來時感到頭疼難忍,這疼痛使他覺得胸袋都要裂開了。所以他就坐起來,坐起來後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但腦袋仍處在脹裂的危險中,他沒法大意。於是他就下了床,走到五鬥櫃旁,從最上面的抽屜裏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條,然後綁在了腦袋上,他覺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開始穿衣服。穿衣服的時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紗,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崗拿著黑紗走進門來。那時他還躺在床上。盡管頭疼難忍,但他還是記得山崗很親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紗。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怒氣沖沖地向山崗吼叫,至於吼叫的內容他此刻已經忘了。再後來,山崗出去借了一輛勞動車,勞動車就停在院門外面。山崗抱著皮皮走出去他沒看到,他只看到山崗走進來將他兒子從搖籃裏抱了出去。他是在那個時候跟著出去的。然後他就跟著勞動車走了,他記得嫂嫂和妻子也跟著勞動車走了。那時候他剛剛感到頭疼。他記得自己一路罵罵咧咧,但罵的都是陽光,那陽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條路上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個都沒有認真認出來。他們奇怪地圍了上來,他們的說話聲讓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喚。他看到山崗在回答他們的問話。山崗那時候好像若無其事,但山崗那時候又很嚴肅。他們回來時已是傍晚了。那時候那兩個孩子已經放進兩只骨灰盒裏了。他記得他很遠就看到那個高聳入雲的煙囪。然後走了很久,走過了一座橋,又走入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滿是青松翠柏。那時候剛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來,他們哭哭啼啼走出來使他感到惡心。然後他站在一個大廳裏了,大廳裏只有他們四個人。因為只有四個人,那廳所以特別大,大得有點像廣場。他在那裏站了很久後,才聽到一種非常熟悉的音樂,這音樂使他非常想睡覺。音樂過去之後他又不想睡了,這時山崗轉過身來臉對著他,山崗說了幾句話,他聽懂了山崗的話,山崗是在說那兩個孩子的事,他聽到山崗在說:“由於兩樁不幸的事故。”他心裏覺得很滑稽。很久以後,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他才回到現在的位置上。他在床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以後覺得有很多蜜蜂飛到腦袋裏來嗡嗡亂叫,而且整整叫了一個晚上。直到剛才醒來時才算消失,可他感到頭痛難忍了。

現在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時,看到山崗走了進來,於是他就重新坐在床上。他看到山崗親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崗拖過來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崗和他挨得很近。

山崗起床以後先是走到廚房裏。那時候兩個女人已在裏面忙早飯了。她們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仿佛什麼也沒發生,或者說發生的一切已經十分遙遠,遠得已經走出了她們的記憶。山崗走進廚房是要揭開那鍋蓋,揭開以後他看到昨天的肉骨頭已經燒糊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然後山崗滿意地走出了廚房,那條小狗一直跟著他。昨天鍋子裏掙紮出來的香味使它叫個不停,它的叫聲使山崗心裏很踏實。現在它緊隨在山崗後面,這又使山崗很放心。

山崗從廚房裏出來以後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他把狗放在膝蓋上,對它說:“待會兒就得請你幫忙了。”然後他瞇起眼睛看著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讓山峰吃了早飯。那條小狗在山崗腿上很安靜。他那麼想了一陣以後決定不讓山峰吃早飯了。“早飯有什麼意思。”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於是他就站起來,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臥室走去,那條狗又跟在了後面。山峰臥室的門虛掩著,山崗就推門而入,狗也跟了進去。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床前,頭上綁著一根白布條。山峰看到他進來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那身體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崗就拉過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剛才推門而入的一瞬間,山崗就預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會非常順利。那時他心裏這樣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對山峰說:“我把兒子交給你了,現在你拿誰來還?”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後皺起眉頭問:“你的意思是?”“很簡單。”山崗說:“把你妻子交給我。”

山峰這時想到自己兒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這兩次死中間有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是什麼他實在難以弄清,他實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這種東西聯系著兩個孩子的死去。所以山峰說:“可是我的兒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樁事。”山崗果斷地說。

山峰糊塗了。他覺得兒子的死似乎是屬於另一樁事,似乎是與皮皮的死無關。而皮皮,他想起來了,是他一腳踢死的。可他為何要這樣做?這又使他一時無法弄清。他不願再這樣想下去,這樣想下去只會使他更加頭暈目眩。他覺得山崗剛才說過一句什麼話,他便問:“你剛才說什麼?”

“把你妻子交給我。”山崗回答。

山峰疲倦地將頭靠在床欄上,他問:“你怎樣處置她?”

“我想把她綁在那棵樹下。”山崗用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樹,“就綁一小時。”山峰扭回頭去看了一下,他感到樹葉在陽光裏閃閃發亮,使他受不了。他立刻扭回頭來,又問山崗:“以後呢?”

“沒有以後了。”山崗說。

山峰說:“好吧。”他想點點頭,可沒力氣。接著他又補充道:“還是綁我吧。”山崗輕輕一笑,他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他問山峰:“是不是先吃了早飯?”“不想吃。”山峰說。“那麼就抓緊時間。”山崗說著站了起來。山峰也跟著站起來,他站起來時感到身體沈重得像是裏面灌滿了泥沙。他對山崗說:“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山崗回過頭來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倆人走出房間後,山崗就走進了自己的臥室,他出來時手裏拿著兩根麻繩,他遞給山峰,同時問:“你覺得合適嗎?”

山峰接過來後覺得麻繩很重,他就說:“好像太重了。”

“綁在你身上就不會重了。”山崗說。

“也許是吧。”現在山峰能夠點點頭了。

然後倆人走到了院子裏,院子裏的陽光太燦爛,山峰覺得天旋地轉。他對山崗說:“我站不住了。”

山崗朝前面那棵樹一指說:“你就坐到樹蔭下面去。”

“可是我覺得太遠。”山峰說。

“很近。才兩三米遠。”山崗說著扶住山峰,將他扶到樹蔭下。然後將山峰的身體往下一壓,山峰便倒了下去。山峰倒下去後身體剛好靠在樹幹上。

“現在舒服多了。”他說。

“等一下你會更舒服。”

“是嗎?”山峰吃力地仰起腦袋看著山崗。

“等一下你會哈哈亂笑。”山崗說。

山峰疲倦地笑了笑,他說:“就讓我坐著吧。”

“當然可以。”山崗回答。

接著山峰感到一根麻繩從他胸口繞了過去,然後是緊緊地將他貼在樹上,他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他說:“太緊了。”

“你馬上就會習慣的。”山崗說著將他上身捆綁完畢。

山峰覺得自己被什麼包了起來。他對山崗說:“我好像穿了很多衣服。”

這時山崗已經進屋了。不一會他拿著一塊木板和那只鍋子出來,又來到了山峰身旁。那條小狗也跟了出來,在山峰身旁繞來繞去。山峰對他說:“你摸摸我的額頭。”

山崗便伸手摸了一下。

“很燙吧。”山峰問。“是的。”山崗回答,“有四十度。”

“肯定有。”山峰吃力地表示同意。

這時山崗蹲下身去,將木塊墊在山峰雙腿下面,然後用另一根麻繩將木板和山峰的腿一起綁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山峰問。

“給你按摩。”山崗回答。

山峰就說:“你應該在太陽穴上按摩。”

“可以。”此刻山崗已將他的雙腿捆結實了,便站起來用兩個拇指在山峰太陽穴上按摩了幾下,他問:“怎麼樣?”

“舒服多了,再來幾下吧。”

山崗就往前站了站,接下去他開始認認真真替山峰按摩了。山峰感到山崗的拇指在他太陽穴上有趣地扭動著,他覺得很愉快,這時他看到前面水泥地上有兩攤紅紅的什麼東西。他問山崗:“那是什麼?”山崗回答:“是皮皮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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