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的歷程與挑戰

大陸重新與資本主義體系接軌之後，中共開始思考在文化方面加強與全球體系對話，並希望透過中華文化「走出去」增加國際影響力。31這代表中共已經意識到大陸在融入經濟全球化體系的同時，文化上應扮演更積極角色的態度。

中共始終將全球化視為兩面刃，希冀透過參與全球化的過程，獲得全球化的好處並避免全球化所帶來的問題，32亦即對中共來說，希望迴避經濟全球化下經濟整合之外全球政治與文化整合的課題。33

回顧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的歷程：1978年中共決定對外開放後，可以說是文化「走出去」的開始；1986年大陸「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七個五年計劃」制定了對外文化交流措施，並透過與其他國家實際交流參訪，即為文化「走出去」的具體實踐；同年中共「十二屆六中全會」中，中共指出文化領域對外開放要接受的不只是外國的先進科學文化，還包括精神文明，在強調文化「引進來」的同時，也代表中共文化「走出去」戰略的萌芽。2000年中共「十五屆五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個五年計劃的建議」，除了提到「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還強調「實施『走出去』戰略，努力在利用國內外兩種資源、兩個市場方面有新的突破走出去」，這是「走出去」作為戰略的開始；34然而，2002年中共「十六大」，才是中共制定文化「走出去」戰略的開始。

中共「十六大」工作報告中，除了強調了文化在綜合國力的地位和作用，並提出以文化建設和文化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發展，並強調「實施『走出目及資金的設置，有計畫、有系統的推動文化「走出去」；39事實上，「十七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亦特別提出文化「走出去」的工作方向，內容包括「支援文化產品和服務走出去」、「支持重點主流媒體在海外設立分支機構」，並「培育具國際競爭力的外向型文化企業和仲介機構」以開拓國際文化市場，其他還有包括加強海外中國文化中心和孔子學院建設、設立中華文化國際傳播貢獻獎和國際性文化獎項等等；40在「國家『十二五』時期文化改革發展規劃綱要」中，也列出「國際文化產品交易平臺建設」、「海內外中國文化中心建設」、「孔子學院建設」、「中華文化對外翻譯與傳播」，以及「扶持重點文化企業海外發展」等所謂「中華文化走出去工程」，41由這些工作可以看出，中共除了將「十七屆六中全會」視為推動文化「走出去」的新階段，亦透過這些政策的提出展現積極占領全球文化領域的企圖心。

中共透過「文化走出去工程」作為文化「走出去」的戰略，在具體操作方面，則以「十六大」以來啟動的文化體制改革作為提升大陸文化軟實力的政策工具。42事實上，中共「十六大」提出的文化體制改革，將「文化」分為「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在界定上，認為文化事業具有公益性，應由國家支持，文化產業則應符合市場經濟規範。43換言之，中共希望透過國家／文化事業、市場／文化產業「兩條腿」推動文化「走出去」，然而，由於國家主導下的文化活動通常靈活度較為不足，因此，考量到文化的特殊性及市場滲透性，文化產業成為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的重要載體，而中共即希望透過文化體制的改革加強其文化產業的國際競爭力，加強文化「走出去」的力度。

然而，由於大陸文化產業競爭力不強，因此，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仍面臨一些挑戰，主要包括幾個面向：第一，文化實力不足。中共認為，大陸雖然是一個文明古國和文化資源大國，但還不是一個文化傳播強國，文化的國際競爭力還處於相對劣勢，而例如文化企業實力不強、文化產品競爭力不夠，以致對外文化貿易逆差嚴重，以及對外貿易範圍不夠廣泛、結構不盡合理等等，都是造成中國文化國際競爭力不足；第


二，文化貿易地位落後其他發達國家。

大陸已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在國際上文化軟實力與經濟硬實力的影響力明顯有落差，其原因包括缺乏知名民族文化品牌、文化輸出政府色彩過濃、文化產品和文化服務的數量和品質還不符合國際需求，導致「文化入超」與「經濟出超」形成對比；第三，未善用文化資源大國地位。中共認為，大陸並未充分利用豐富的文化資源寶庫，從歷史文化大國向文化產業強國和文化旅遊大國轉變。同時認為，雖然具有中國元素的文化產品已被許多國家開發，但這國際文化競爭環境中，反而會造成文化資源流失的危機，且對中國文化產業造成競爭；第四，西方／國際文化競爭的挑戰。中共認為，以美國為主的西方國家，透過「薯片」（麥當勞）、「晶片」（電腦）和「大片」（電影）影響中國文化；中共強調，中華文化走向世界正處在初階段，大陸文化面臨「文化霸權主義」、「資訊殖民主義」、「網路文化殖民」及「數位鴻溝」等的挑戰，以美國為主的先進國家，在輸出文化產品取得高額利潤的同時，也輸出其政治觀念和文化觀，這不但會衝擊大陸文化產品的國際競爭力和影響力，還會致使大陸在國際間成為「文化弱勢」；第五，人才缺乏。除了上述因素，中共認為，在人才方面，不論是從質或量，大陸都還很缺乏，特別是缺乏具國際市場眼光的經紀人和操盤手、可將民族文化資源變為民族文化產品、品牌和名牌的創意者、生產者和資源整合者。44

總的來說，中共以國家／文化事業、市場／文化產業「兩條腿」作為文化「走出去」的戰略，一方面以文化交流的形式擴大大陸的國際影響力；另一方面，則透過市場化機制讓更多文化產品走向國際，增加國際社會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中共來說，推動文化「走出去」雖然還只是在初步階段，但「經濟『走出去』， 必然導致文化『走出去』，而文化『走出去』又是經濟『走出去』的最高形式」，45隨著大陸經濟的持續成長，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將必更為積極，以此超越西方學者所謂的「全球性的在地生產」(the global production of locality）的層次，46繼而進入全球化文化話語爭奪的場域。


伍、參與或抵抗？中共文化「走出去」的全球化意涵

中共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化論述，建構在與「西方」的對話上。在不同歷史階段，中共以不同論述回應全球化，基本上中共對全球化下文化的同質化／一體化始終抱持批判論的觀點，而其批判的正是以西方／美國為代表的超全球主義。事實上，中共之所以不斷強調意識形態和思想教育的重要，就是認為全球化等同於西化，因此一方面必須以重建中國文化主體性來抵抗西方資產階級文化的滲透；另一方面，則透過文化「走出去」更積極的參與全球化，重新掌握中共在國際上的話語權，建構一個「健康的」全球化。


一、作為一種抵抗：中國文化的優越vs.西方文化的墮落

（一）自我東方化─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優越性

改革開放後，中共強調文化要「引進來」和「走出去」，但「引進來」西方先進物質或精神文化時，仍需維持中國文化的主體性。換言之，中共強調「加強對外文化交流，吸收各國優秀文明成果」目的，最主要是為了強化中國文化的體質以「增強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也就是說，「引進來」是為了「走出去」。

事實上，中共認為，中國文化相較西方文化具有優越性，更精確的說，「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是優於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因此，雖然中共一方面認為「中國應該大量吸收外國的進步文化，作為自己文化食糧的原料」，並要向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經營管理方法」，以及「其他一切對我們有益的知識和文化」，然而，另一方面卻再三強調在跟西方學習的時候，「繼承和發揚民族優秀文化傳統」，更重要的是「充分體現社會主義時代精神」；47進一步來看，中共雖然不反對向西方學習，但更強調要繼承中國傳統優秀文化及體現社會主義精神，中國傳統文化傳承已久，難免產生「糟粕」，但基本上是優秀的，因此要從傳統文化中「取其精華」。48

中共認為，當代中國文化的特徵就是「具傳承、重發展、講包容與愛和平」，且是在「繼承、弘揚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在以民族文化為主體」，並「廣泛吸收和借鑑外來優秀文化的過程中」形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49 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重發展」。中共認為重發展的文化就是中國「先進」的文化，就是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等中共意識形態為指導的文化，這樣的文化是一種能夠「為改革開放提供精神動力、弘揚民族精神、繼承和發揚中華民族一切優秀文化傳統、吸收國外一切優秀文化成果的文化」。50

然而，在強調中國共 黨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者和弘揚者，又是中國先進文化的積極倡導者和發展者的同時，事實上，中共透過自我東方化建立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不但已經走向文化保守主義的路，更是為中共在文化領域提供統治合理性和正當性的論述基礎。

31 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的主體究竟是「中國文化」亦或「中華文化」？細究中共相關定義，其認為所謂的「中國文化」是指1949年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於中國大陸發展出來的文化，這裡包括傳統的中國文化、受共產主義影響的文化等等；而所謂的「中華文化」，則是指傳統的中國文化，並不包括1949年中共建政後，所謂帶有中國共產黨文化的中國文化；中共文革時期，認為「中華文化」不如馬列主義，基本上是落後的，因此採取否定的態度；而文革結束後，中共才又重新將定義「中華文化」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中共在各種官方文件提到文化「走出去」時，「中國文化」和「中華文化」常混用，例如文博會時提到的就是「中國文化」走出去；十八大時則是提「中華文化」走出去；然而嚴格來說，中共推動的「文化走出去」仍是以傳統的中國文化為主，亦即以「中華文化」作為「走出去」的主體，具體來說包括中國傳統的思想（孔孟）、戲劇（京劇）、藝術（國畫）等等；然而，中共提到「中國文化」走出去時，帶有更為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中共認為其帶領下的中國，所創造形塑出來的文化，並不遜於西方文化，換言之，當強調「中國文化」走出去時隱含強調中共統治的優越性。
32 Nick Knight, Imagining globalisation in China : debates on ideology, politics, and culture, p.78.
33 Martin J. Gannon, Paradoxes of culture and globalization(Thousand Oaks, Calif. : SAGE, 2008) ,p.191.
34 「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個五年計劃的建議」(2000年10月11日)，2012年1月16日下載，《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cpc.people.com.cn/GB/64162/71380/71382/71386/4837946.html。
去』戰略是對外開放新階段的重大舉措」。
35也就是說，在思考擴大和鞏固經濟成果的同時，中共意識到「走出去」單靠經濟活動力量不夠、缺乏可持續性，因此「走出去」從「經濟層面」擴展到「文化層面」；2005年中共「十六屆五中全會」，除進一步強調「加快實施文化產品『走出去』戰略，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其後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中，則提到要「積極開拓國際文化市場，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且「在更大範圍、更廣領域、更高層次上參與國際合作和競爭。……推動中華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提高國際影響力」
36 2007年中共十七大，除了以專節提到要「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之外，還特別強調「弘揚中華文化，……加強對外文化交流，吸收各國優秀文明成果，增強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
37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則強調「推動中華文化走向世界」，並「增強中華文化在世界上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共同維護文化多樣性」，且「創新對外宣傳方式方法，增強國際話語權」，掌握話語權之後，不但能「增進國際社會對我國基本國情、價值觀念、發展道路、內外政策的瞭解和認識」，更重要地是，「展現中國大陸文明、民主、開放、進步的形象」。
38 綜合來說，中共推動文化「走出去」的戰略目標，除了追求民族國家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全球競爭力，進而強化其綜合國力，並藉此掌握國際話語權。在具體工作方面，中共除了強調以文化產品和文化企業作為文化「走出去」的載體，並自2004年陸續頒布綱領性、指導性及專門性的政策，且透過專項發展項35 中共「十六大」報告第四部分「經濟建設和經濟體制改革」共提出八點，第七點「堅持『引進來』和『走出去』相結合，全面提高對外開放水平」，其中提到為了因應經濟全球化和加入世貿組織的新形勢，必須透過擴大商品和服務貿易、吸引外商直接投資，以及實施「走出去」戰略。而這裡提到的「實施『走出去』戰略是對外開放新階段的重大舉措」雖是指「鼓勵和支持有比較優勢的各種所有制企業對外投資，帶動商品和勞務出口」，但在中共的論述中，文化走出去亦必須透過產業的模式，因此，中共視「十六大」為「走出去」戰略的開端，並由經濟層面延伸到文化層面。參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02年11月17日），2012年2月27日下載，《新華網》，www.xinhuanet.com/newscenter/xuexigc/wjbg.htm">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www.xinhuanet.com/newscenter/xuexigc/wjbg.htm。
36 「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一個五年規劃的建議」(2005年10月11日)，2012年2月16日下載，《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05-10/18/content_3640318.htm。
37 「胡錦濤在黨的十七大上的報告」(2007年10月24日)，2012年2月12日下載，《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7-10/24/content_6938568_6.htm。
38 對於中華文化走向世界，中共有其既定的方向，其甚至稱之為「文化走出去工程」。具體來說，包括主流媒體在海外設立分支機構，培育具國際競爭力的外向型文化企業和仲介機構，開拓國際文化市場。加強海外中國文化中心和孔子學院建設，鼓勵代表「國家」水準的各類學術團體、藝術機構在國際組織中發揮正面作用等等。參見「中共中央關於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1年10月26日），2012年2月26日下載，《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theory.people.com.cn/GB/16018030.html。
39 推動文化「走出去」是透過具體的政策和計畫在推進，簡單來說，大陸以廣播、影視、出版、表演藝術等文化產品為載體，透過各項政策的扶持及專項計畫推動文化輸出；然而，大陸學者指出，由於文化「走出去」是由政府所主導的，因此具有政策可操作性較弱、過程管理和效果監督缺乏，以及不具市場性等問題。參見鞠宏磊，「我國文化『走出去』動力機制研究」，編輯之友月刊（太原），2011年第11期（2011年11月），頁30-32。
40 「中共中央關於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1年10月26日）。
41 「國家『十二五』時期文化改革發展規劃綱要」（2012年2月16日）。
42 中共推動文化體制改革主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02年「十六大」至200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文化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出臺前，這是文化體制改革思想發展階段；第二階段為200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文化體制改革的若干意見」出臺到2007年十七大召開，這是文化體制改革思想理論化、系統化階段；第三階段為2007年十七大迄今，主要是文化體制改革思想深化階段。相關內容參見「十六大以來中央文化體制改革思想脈絡」（2011年10月17日），2012年2月26日下載，《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10/17/c_122167832.htm。
43 「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02年11月17日）。
44 鄧顯超、孫蓮紅，「中國文化走出去面臨的挑戰」，黨史文苑（南昌），2011年第18期（2011年9月）頁56-58。
45 此為大陸商務部副部長陳健2010年12月在第九屆「中國企業實施『走出去』戰略論壇」演講發言。參見陳健，「實施『走出去』戰略與融合當地文化」，國際經濟合作月刊（北京），2011年第1 期（2011年1月），頁10。
46 Arjun Appadurai, Modernity at large :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 p.189.
47 為了推動「十七屆六中全會」精神，2012年2月，中共中宣部和中央文獻研究室還出版「論文化建設—重要論述摘編」一書，其中摘錄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和胡錦濤等有關文化建設的重要論述。上述資料整理自中共領導人關於「文化建設的基本方針」的言論，參見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論文化建設—重要論述摘編（三）」（2012年2月22日），2012年3月3日下載，《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theory.people.com.cn/BIG5/17181678.html。
48 郭建寧，「學習『決定』：傳承優秀傳統文化 發展中國先進文化」（2011年11月4日），2012年2月26日下載，《中國網》，http://big5.china.com.cn/policy/zhuanti/17jlzqh/2011-11/04/content_...。 49 趙少華，「增強中華文化影響力 大力推動當代中國文化走出去」(2011年12月2日)，2012年3月3日下載，《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theory.people.com.cn/GB/16469652.html。 50 「什麼是當代中國的先進文化」（2002年5月8日），2012年2月26日下載，《人民網》，http://www.people.
com.cn/GB/shizheng/252/2072/2645/20020508/7239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