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第九章·自然發展和社會效率作為教育目的

一、由自然提供目的

 我們前面指出,要想建立一個所有其他目的可以歸屬的唯一的終極目的,這種嘗試是徒勞的。我們表明,既然一般的目的只是一些預期未來的觀點,用以觀察現有的環境和估量環境的可能性,所以我們可以有任何數量的目的,這些目的都是前後一貫的。事實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提出了大量的目的,這些目的在當時當地都具有巨大的價值。因為目的的敘述乃是一個在一定時間所強調的重點不同的問題,我們並不去強調不需要強調的東西——這就是說,有些東西已經很受重視,就無需強調。我們往往要求當時情境的缺陷和需要來制定我們的目的;凡是正確的東西或近乎正確的東西,我們都視為當然,就不必明確論述。我們根據應該進行的某些改動來制定我們的明確的目的。在一定的時期或一定的世代,在有意識的規劃中,往往只強調實際上最缺乏的東西,這並不是一個需要加以解釋的矛盾。在一個由權威統治的時代,呼喚極大的個人自由;在一個充滿無組織的個人活動的時代,呼喚把社會控制作為一個教育目的。

 因此,實際的和含蓄的實踐,和有意識的或敘述的目的,是相互平衡的。在不同的時代,有許多目的曾經被使用過,如完全的生活,更好的語言學習方法,以實物替代文字,社會效率,個人修養,社會服務,個性的全面發展,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紀律,審美的深思,實用,等等目的。下面的討論要研究近來有影響的三種目的,其他一些目的在以前各章曾附帶討論過,還有一些目的將在以後討論知識和科學價值時加以討論。我們現在先討論盧梭提出的教育目的,即教育是一個自然發展的過程。這個目的,把自然和社會對立起來(參見第102頁);然後進而研究對立的社會效率的概念,這個概念常常把社會和自然對立起來。

 (1)教育的改革家們厭惡學校方法的因襲性和人造性,易於采取自然作為標準。他們認為自然能提供兒童發展的規律和目的;我們的任務是追隨和遵循自然的方法。這個概念的積極價值在於它有說服力地引起人們註意那些不顧受教育者的自然稟賦的許多目的和錯誤。這個概念的缺陷在於把自然發展視為正常的發展,容易和身體的發展混淆。於是不重視智慧在預見未來和努力工作中所起的建設性作用;我們只是置身事外,讓自然去做教育工作。因為對於這個理論的真理和謬誤的論述,沒有一個人勝過盧梭,所以讓我們先討論盧梭的觀點。

 盧梭說:“我們從三個來源接受教育,即自然、人和事物。我們的器官和能力的自發的發展構成自然的教育。教我們如何利用這個發展,構成人給我們的教育。從周圍事物獲得的個人經驗構成事物的教育。只有當這三種教育和諧一致,走向同一個目的時,人才朝向他真正的目標。……如果有人問我們這個目的是什麽,回答是,這個目的就是自然的目的。因為,既然三種教育必須協同進行,這三方面的教育才能完善,因此,完全不受我們控制的那一種教育,必然控制我們,決定其他兩種教育。”在講了上面這番話以後,盧梭進而解釋自然的意義,自然就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和傾向,因為這種能力和傾向在由於強制性的習慣和他人意見的影響而發生變化以前已經存在。

 仔細研究盧梭的話有很大收獲。他的話包含歷史上曾經講過的有關教育的基本的真理,也有一點奇特的偏見。他開頭的幾句話,不可能有人比他說的更好。教育的發展有三個因素:第一是我們身體器官的結構和這些器官的功能性活動;第二是在他人的影響之下,利用這些器官的活動;第三是身體器官和環境的直接的相互作用。這段話當然包括了教育的各個方面。盧梭還有兩項建議同樣是正確的:第一,只有當教育的三個因素相互一致和合作時,然後個人才有適當的發展;第二,個人身體器官的天賦的活動是原來固有的,三個因素能否和諧一致,這種天賦的活動是基本的。

 但是,只要讀一下盧梭這幾句話,補充一些盧梭的其他論述,可能理解他並沒有把這三件事看作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合作的因素,使其中任何一個因素都能發揮教育作用,而是把這三個因素看作分離的和各自獨立的活動。特別是盧梭相信天生的器官和能力能獨立地、“自發地”發展。盧梭認為,不論如何利用這些器官和能力,這種自發的發展都能不斷進行。從社會接觸得來的教育,必須從屬於這種獨立的發展。按照天賦活動本身來運用這種活動,而不是強迫這種活動和濫用這種活動;假定這種活動不需任何運用就能正常發展,這種發展能提供一切通過運用而學習的標準和規範,在這兩者之間有著巨大差別。重新提一下我們前面的例子,學習語言的過程,是正當的教育發展的一個完善的模式。學習語言,人發音器官、聽覺器官等的天賦活動開始。但是,如果認為這些活動有它們自己獨立的發展,自身能發展完善的言語,那是荒謬的。盧梭的原則,按字義理解,意味著成人應接受和重覆兒童的咿呀學語聲和吵鬧聲,不僅作為清晰的語言發展的開端——事實是如此,而且作為提供語言本身——作為一切語言教學的標準。

 這個問題可以這樣來概括,盧梭給教育引進一種很需要的改革,主張我們的器官的結構和活動,提供一切教人利用器官的條件,這一點是正確的;但是,如果說器官的結構和活動不僅提供它們發展的條件,而且提供它們發展的目的,那是非常錯誤的。事實上,天賦活動和偶然的和隨意的練習相反,它們是通過運用發展的。我們知道,社會環境的職責在於通過充分利用這些能力來指導發展。本能的活動,用比喻的說法,可以稱它們是自發的,意思是說,器官對某種活動有強烈的傾向性——這種傾向性很強,我們不能違抗它,要想違抗它,就可能歪曲它,阻礙它生長,使它敗壞。但是,如果以為這些活動是自發的、正常的發展,純粹是神話。自然的或天賦的能力,提供一切教育中的起發動作用和限制作用的力量;但是它們並不提供教育目的。除了從不學而能的能力開始學習以外,便沒有學習,但是學習並不是不學而能的能力的自發的溢流。盧梭所以有與此相反的意見,無疑是由於他把上帝和自然等同起來。在他看來,天賦的能力完全是善的,直接來自聰明善良的造物主。上帝創造人類天賦的器官和能力,人利用這些器官和能力。所以,器官和能力的發展,提供利用這些器官和能力必須服從的標準。當人們企圖決定先天的活動的用處時,他們幹預了神聖的計劃。社會組織幹預自然,幹預上帝的工作,這是個人腐敗的主要根源。盧梭關於一切自然傾向具有內在的善的熱情主張,乃是對當時流行的關於天賦的人性徹底腐敗墮落的觀念的反動,對於改變對兒童的利益的態度有強大的影響。但是,簡直不需要指出,人類原始沖動本身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惡的,原始沖動或善或惡,就看我們怎樣使用它們。如果我們忽略、壓制和過早的強使某種本能發展而犧牲別的本能,是發生很多可以避免的錯誤的原因,這是無可懷疑的。但是,從這件事引出的教訓,不是讓這些本能“自發的發展”,而是提供一種環境,去組織這些本能。

 回到盧梭的主張中所包含的真理因素上,我們發現,把自然發展作為教育的目的,使得他能指出種種方法,糾正目前教育實踐中的許多流弊,並指出若幹可取的特殊的目的。(1)把自然發展作為教育目的,使人特別註意兒童的身體器官和健康的需要。自然發展的目的對家長和教師說:把健康作為一個目的;如果不顧身體的活力,就不能得到正常的發展,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事實。在實踐中,適當認識這一事實,差不多能自動地使很多教育實踐產生革命的變革。“自然”確實是一個含糊的和隱喻性的名詞,但是,“自然”確能指示我們,教育的效率有許多條件,在我們懂得這些條件是什麽,並且懂得如何使我們的實踐按這些條件進行以前,我們最崇高和理想的目的是註定要失敗的——它們不過是空談的和感情用事的目的,而不是有效驗的目的。

 (2)把自然發展的目的轉化為尊重身體活動的目的。用盧梭的話來說:“兒童總是不停的動;久坐的生活是有害的。”他又說:“自然的意思是先強身體,後練心智。”盧梭這句話,很難說他把事實講清楚了。但是,如果他說自然的“意圖”(用他富有詩意的言語)是特別通過鍛煉身體的肌肉來發展心智,那麽,他就說明了一個正面的事實。換言之,遵循自然的教育目的,具體說,就是註意兒童在探索、處理各種材料、遊戲和競賽中運用他們的身體器官所起的實際作用。

 (3)把一般的目的轉化為關心兒童個別差異的目的。凡是考慮兒童天賦能力的原則的人,沒有人不對不同的兒童天賦能力各異這樣的事實感到驚異。這種差異不僅是關於能力的強度,甚至在能力的質量和組織方面,也各人不同。正如盧梭說過:“每個人生來具有特異的氣質……我們往往不加區別,使具有不同愛好的兒童從事同樣的練習;他們的教育毀滅特殊的愛好,留下死板的千篇一律的東西。所以,在我們消耗我們在阻礙兒童真正的天賦的努力之後,我們用來代替的短命的和虛幻的才華化為烏有,而我們所扼殺的兒童的天賦能力也不能覆活。”

 最後,遵循自然的教育目的,意思就是註意兒童愛好和興趣的起源、增長和衰退。兒童能力的萌芽和煥發是參差不齊的,甚至沒有四路並進的發展。我們必須趁熱打鐵。特別寶貴的是兒童能力的最初萌發。我們對待兒童早期的許多趨勢的方法,能確定兒童的基本傾向,並制約他們的能力日後的轉變,其影響之大,超出我們的想象之外。繼盧梭之後,裴斯泰洛齊和福祿培爾重視自然的生長原則。教育上對早期兒童的關懷和實用技藝的培養截然不同,這種教育觀點完全可以追溯到裴斯泰洛齊和福祿培爾時代。關於生長的不規則性及其重要意義,有一位學者這樣說:“在兒童生長發育過程中,在身體方面和心智方面,都是不平衡的。因為生長從來不是一般的,而是有時在這一點上突出,有時在另一點上突出。各種教育方法,對天賦能力的巨大差異,必須認識到生長中自然的不平衡的能動價值,並能利用這種不平衡性,寧有參差不齊的不規則性,不要一刀切。這種方法最能遵循身體的自然發展,因而證明是最有效的。”①

 ①唐納森(Donaldson):《大腦的發育》,英文版,第357頁。


在受束縛的情況下觀察兒童的自然傾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兒童的自發的語言和行為中——就是在兒童不做規定的工作,不覺得被觀察時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是容易出現這種自然傾向。但不能因此就說,因為這些傾向是自然的,所以它們就都是可取的。不過我們的確可以說,既然有這些傾向,它們就是起作用的,而且必須予以重視。我們務必使可取的傾向有一個適當的環境,使它們保持活躍,這些自然傾向的活動必須控制其他傾向的方向,使那些沒有什麽結果的傾向因不用而廢棄。兒童有許多傾向,它們出現的時候使父母感到不安,這些傾向很可能是曇花一現的。有時過分直接註意這些傾向,只能使兒童集中註意它們。無論如何,成人往往容易把他們自己的習慣和願望作為標準,而把兒童沖動的一切偏差,視為必須革除的弊端。遵循自然的觀念,主要是對人為造作的反抗,而人為造作,乃是企圖直接強使兒童符合成人標準的模型的結果。

總之,我們註意到,遵循自然的觀念的早期歷史,兼有兩個因素,這兩個因素彼此並無內在的聯系。在盧梭以前,教育的改革家們傾向於在實際上把無限的權力歸於教育,竭力主張教育的重要性。他們認為,在不同的民族之間、同一民族的各個階級之間和個人之間的一切差別,都是由於訓練、學習和實踐的差異。各人原來的心智、理性和理解,實際上都是相同的。各人心智的這種本質上的同一性,表明各人本質上是平等的,並且可以把他們培養到相同的水平。遵循自然的教育學說反對這種觀點,這個學說對心智及其力量的觀點,並不那麽刻板和抽象。這個學說不主張我們有辨別、記憶和概括的抽象的能力,而主張我們有特殊的本能和沖動以及生理的能力,這種特殊的本能、沖動和生理能力,各人都不相同。正如盧梭指出的,甚至同一窩狗,它們的本能也都是不同的。在這一方面,教育遵循自然的學說,由於近代生物學、生理學和心理學的發展而加強了它的力量。這種學說實際上就是說,盡管教養、矯治和通過直接的教育努力而進行改造有它們的重要性,但是自然或不學而能的能力為這種教養提供基礎的和根本的力量。

 另一方面,遵循自然的學說也是當時一個政治上的信條。這個信條反抗當時的社會制度、風俗習慣和理想(參見第102頁)。盧梭說過,一切來自造物主的東西都是好的。這句話只有和同一句話的結尾部分對比時才能意義。就是說一切東西經過人的手都要退化變質。盧梭又說:“自然的人有絕對的價值;他是一個數量單位,是一個完全的整數,除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以外,沒有別的關系。文明的人只是一個相對的單位,是一個分數的分子,其價值決定於它的分母,以及它

 和社會整體的關系。良好的政治制度,是使人不自然的制度。”盧梭認為,自然不僅提供開始生長的原始的力量,而且提供開始生長的計劃和目標。這種觀點就建立在他所謂當時有組織的社會生活具有人為矯作和有害的性質這個概念之上。①腐敗的制度和風俗習慣幾乎自動地給兒童一種錯誤的教育,就是最審慎的學校教育也不能補償這種錯誤教育,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我們的結論不是要離開環境進行教育,而是要提供一種環境,使兒童的天賦能力得到更好的利用。

 ①我們決不能忘記,盧梭抱著一個根本不同的社會觀念,就是一個博愛的社會,其目的應與全體社會成員的利益一致。他認為,這種社會比當時的狀況好得多,正如當時的狀況比自然狀況壞得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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