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越來越多地離開鎮子,一直往西、往北,在砍伐後復生的無邊灌木林中跋涉,去海邊看嗚嗚作響的浪湧。越是變天的日子她越是出門,在狂風呼嘯天昏地暗的時刻,所有人都抱頭歸家,惟有她甩開大步锳向大野。“這騷娘們兒身上的膘子足有三寸厚,一般的寒風休想吹得透!”鎮上人望著她的背影說。

  珊子著衣不多,一年裏有多半時間像當年的良子那樣,只穿了松緊帶褲子,要解褲子可以立馬揪下。她的上衣總是半遮半露,好像以此炫耀著多油和堅韌的皮膚。秋後的北風掃過她裸露的胸口,胸口就變成了火焰色,那正好是男人烤手的地方。不過珊子隨著年紀的增長矜持了許多,良子死後更是封門閉戶,滿臉都是冰冷的拒斥。人們終於發現,那個在她的詛咒中離去的人,其實已經帶走了她部分生命。

  她最願呆立的地方就是巨浪滔天的海岸。由於站得太近,有幾次差點被大海吞噬。有人說她可能癡迷於棘窩鎮的那個傳說:霍老爺的樓船仍在大海中遨遊,每逢狂風濁浪之日就要泊岸接送一些陸上的生靈——珊子大概在等船,想把下半輩子浪在海上。

  有人見過珊子在海邊為野物接生,還說她每年都要在茫茫荒野上當幾回接生婆,待這些畜生長大之後也就成了她的義子——因為蠻兒成群,到了那時候她就成了這一方勢力最大的一個人了。這些傳言讓唐老駝將信將疑,但他深知以前勢力最大的是霍老爺,那家夥就與野物串通一氣。看來棘窩鎮素有野物傳統,這在年事已高的唐老駝來說已是無可奈何之事。他現在倚重的是兒子唐童,好在這小子緊緊勾連了珊子。

  珊子離開卵石小屋就再也不想回去。那裏貯存了太多的氣息,讓她於午夜絲絲濾過,從中辨析出惟一的一個人——良子的氣味。如今這個人埋到了地下,她那天親眼看著一個嶄新的墳堆壘起來。她在滔天大浪的陣陣轟擊下袒露出雙乳,與她見過的一頭正在生育的海豬比試——那是一對醬色的巨乳,周圍被細密的絨毛包裹,鼓鼓的盛滿了漿汁。胸口的火焰被北海的涼風越吹越旺,她捧了一捧海水飲下,如同最有勁道的苦酒。她繼續往西走,當面前出現一個河灣、再也無法向前邁步時,她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條大河的入海口。

  入海口處有一幢小小的泥屋,它隨時都會讓巨浪拍碎。珊子笑了。她看到了自己的歸宿。

  泥屋裏住了一位漁把頭,這家夥真的長了一把紅胡子。他在這一帶海岸曾經是一個獵漁部落的強人,從十幾歲起就當上把頭,身上傳奇無數。整個部落西遷時他獨自一人留下來:傳說他因為重罪在身被眾人遺棄,還說他迷上了新的行當,自願守在河口,如今一個人養殖海參。珊子進屋時那家夥正對著熊熊爐火吃著海草煮海參,每嚼一下唇上的紅須就扇動一下,成卷的海草在嘴角顫動。這家夥身子半裸,肌膚泛著青光,一轉臉見了珊子,立刻咽下口中的東西,隨即又抓了一把海草填進嘴裏。

  “你讓我想起一匹貪吃的大馬,”珊子站在旁邊說。

  他擦擦嘴,又舀了一勺海參湯仰脖喝下,回嘴說:“你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的老婆。”

  珊子嘴角漾出了笑意:“她哪去了?”

  “讓我一口氣砸巴死了。”

  珊子哈哈大笑,伸手去抓一只海參吃,填進嘴裏才發現它像生膠皮一樣又韌又艮。她用力嚼了一會兒,咽了。她噎得淚花閃閃,一連罵了好幾句粗話。

  漁把頭瞥她幾眼,咬牙點頭:“好物件哩!”

  屋外海風嗚嗚震響,小泥屋窗破門損,屋內爐火暗淡時簡直冷極了,珊子凍得四下脧脧:只有半截炕席子,席上是一條臟乎乎的藍被子。再看半裸的紅胡子,額上還有汗珠呢。

  天黑了,海風愈大。有一頭海豬在暮色裏嘶叫。一會兒門被撞響了,一撮撮栗色長毛從門縫中篬出。紅胡子看看珊子,迎著門外大聲喊道:“今夜不行!今夜咱來客了!”喊過之後撞門聲才平息下來,而後是沙沙腳步聲漸行漸遠……紅胡子看她一眼,咕噥一句:“都是野物”,跳到了炕上。

  珊子獨自坐在爐邊添火,終於惹得炕上的人大火,赤著身子跳下:“你想熱死我啊!我熱得不行火氣在渾身亂竄像豆蟲直拱家巴什兒撅撅著難道你瞎了眼?”珊子借火光一看差點驚呼出來:這家夥渾身沒有一點贅肉,全是筋疙瘩攀結而成,胸上臂上更有腹部和大腿,全被棕紅色的毛發覆蓋,腳是橢圓形的薄片,牢牢地粘在地上,每擡一下就發出吧唧一響……她再盯他的下身,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就被他卷到了炕上。

  兩個人打成了一團。夜色裏除了屏氣聲、擊打聲,再無其他聲息。珊子先是甩動騍馬一樣碩壯敦實的臀部將其撞了個踉蹌,接著伸出鏨子一樣的劍指猛捅他的小腹——她將在他彎腰捂腹的當口用單膝狠力頂去、頂他個仰八叉;她將把全身的重量、由於激憤煥發出來的蠻力,還有天生的一雙重拳,一齊加在他的身上。她知道第一個夜晚意味著什麼,如果不能如願,那麼今後每個白天和晚上都將甘居下風,都會是難熬的。更讓她不能忍受的還有:窗門縫隙裏都閃爍著藍幽幽的眼睛呢,那是野物在窺視,它們不出一天就會將她的敗北傳遍荒原,從此讓她顏面盡失。

  可是一切都出乎珊子預料。這家夥只要一屏氣,渾身筋脈就結成了一個個硬塊,碰上去如同頑石。他幾乎對她的撞擊之類從不設防從不躲閃,除了對她的臀部有所畏懼之外,其他一概無動於衷。而她很快喘息得如同巨獸,汗如雨下,身上的衣裝撕成了一綹一綹。待她再次嘗試用身子去撞擊時,對方卻順勢大迎而上,緊緊抱住,足足有三個時辰沒再容其脫身。他的兩撇紅胡子在唇上一會兒抖動,一會兒豎起,刺在她的臉上,讓她突然感到了難以抵禦的勝者的冷冰冰的威嚴。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放棄了一切逞強好勝的念頭,對其他不抱希望,只任他在這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徹頭徹尾地擁有、吞噬。

  天亮了,大海平息,紅胡子光著身子下炕,從熄滅的爐上鍋中撈出了一把海草和海參,嚼著踱到炕前,看著她鼓鼓胖胖的身體、身體上一道道的抓傷,贊嘆說:

  “你就像一種有勁道的燒酒。”

四十二

寶物

“從今以後,我得了個好老婆子,你得了個有勁的男人——話能不能這樣說?”漁把頭坐在一個廢棄的、反扣在沙岸的舢板上,抽著煙鬥端量她。

她坐在一片焦幹的海沙上擺弄曬幹的海參,偶爾揀出一兩條小幹魚嚼著。她已經在小泥屋呆了七天,從昨天開始幫這個男人幹活了。她粗麻似的頭發被艷陽曬得發紫,惹得對方時不時伸手捋一下。她擡頭看他,看他油光光一棱一棱的身子,點點頭。

“那他媽的我的下半輩子就摟上大胖老婆了。我一個人在這裏幹活,知道能等來什麼物件也說不定。半夜有騷臭野物來泥屋過夜,膻氣味讓我第二天一大早把吃的東西全吐出來。大肥物件得把前邊的事兒說道說道了,我也一樣。”他捏著自己奇怪的大腳,捏一會兒嗅嗅手指。

珊子厭惡他這個動作。還有,他半夜散發出的體息有點像燒膠皮的臭味兒,也讓她厭惡。她說:“前邊事兒簡單,咱是黃花大閨女一個。後來嘛,詄過一兩個男人,走了,沒影了,你只當什麼也沒發生好了。”

紅胡子斜著眼瞄她:“你詄過的男人沒讓你嚼巴嚼巴咽了?那些家夥命可真大!”

“天外有天哩。那男人胳膊一摟就像給我鑲了副鐵箍,身上的皮兒又厚又壯,想咬都沒法下口,就像生牛皮!他跟俺三天三夜的恩愛啊,你蒙上頭想一天也想不出來,你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兒,你這個紅胡子!”

他摸摸胡子:“那小子也許是個野驢種兒,不過他千萬可別讓咱遇上,遇上了,他也就完了——他肯定活不成。我會把他肚裏灌滿沙子,然後一擡手扔進海裏……”

這兒的天要好起來真是喜人,太陽把滿岸白沙曬得熱乎乎的,讓人真舍不得。海藍得像一塊大玉,沒有一處開花浪。紅胡子咕咕噥噥把珊子扳在沙子上,兩人仰躺了,看天上的白雲。一會兒他又反身回屋拿來一個酒葫蘆,一人一口喝起來。一支黑乎乎的銃就倚在舢板上,那是他打海鷗取樂的。“咱這日子還真不錯。狗日的我這輩子全是大兇險大快樂。說起來你別嚇著,我的胖娘們兒大肥物件,咱年輕時當鬼船頭領,劫下財寶無數,有上好的娘們兒也順手收了;咱使砍刀宰那些犟人,哧棱棱給他們抹脖兒。最過癮的是劫那些大船,那上面好酒好娘們兒、金元銀元多得是……我真日死他娘了啊!我真日死他娘了啊!”

漁把頭大口飲酒,不再禮讓珊子了。他一會兒工夫就把一葫蘆酒喝光,又回去取來一葫蘆。他暢飲,在舢板上跳躍,迎著大海深處狂呼,伸出一個拳頭威嚇什麼,驚人的臟話一串串從紅色胡須間飛出。珊子在一邊輕輕磕牙掩去驚訝,她這輩子終於見到了一個比自己更能說臟話的人了。瞧這家夥將各種臟詞兒胡亂搭配,串連組合得奇譎無比,一把一把拋向波瀾不驚的大海。

“我把那些嬌滴滴的花襖兒從她們假模假樣的男人懷裏揪走,哪個敢攔?老漢一火,回手就是一刀。咱把金幣銀幣裝進大肚兒陶罐,一罐一罐埋下哩……”紅胡子說到這兒戛然而止,一扭身瞥瞥珊子,見她正低頭在沙灘上描畫什麼,這才吹一陣口哨,抓過銃重新瞄準海鷗了。

夜晚漁把頭讓珊子也像他一樣嚼大把的海參和海草,珊子吃下一口就想吐。他說:“老婆子哎,你要比著老漢活下去,一百年也不死,就得吃這東西!大口吃!海參力氣大啊,可要當飯吃下,不出幾天就得鼻口一齊放血,誰也救不過來!竅門在哪?就在這海草上——你把海草一塊兒吞下也就沒事了!你吃!潑吃!”

珊子忍住腥氣和粗濁吃下一口、兩口她再也不吃了。漁把頭半夜將她舉到頭頂,又劈啪一下摔倒,一只腳踩住她高高隆起的屁股,沒頭沒尾地砸起來。她忍住、咬緊牙關。一陣可怕的親熱、渾打,頭發都被揪下了一綹。漁把頭每夜將她虎氣生生提在自己肋下,在屋裏走動,看看窗外,楞楞神,又在門旁站一會兒,像是必不可少的午夜巡行。此刻大海的潮聲細碎無邊地匯攏而來,有夜鳥在屋頂嘎呀一叫。他輕輕咬她又黑又亮的眼睛,像要一口氣咬下來、舔下來。他再次將其放到炕上時,她的雙乳之間、臂上和腿根,都被他搓弄得滲出了細小的血珠。每逢這個時刻,漁把頭催眠曲般的咕噥和哼叫就響起來了,它配合越來越大的海潮之聲,和諧無間地匯入其中、隨之一起波動。她每每震驚的是,自己不是在別處,而是在湧蕩起伏的波濤之上被一個男人索要、被其不間斷地挖掘和尋覓。她閉著眼睛,眩暈,沈醉,欲死欲仙,一陣陣呻吟漸漸變成了嚎叫,這聲音在某一瞬間將漁把頭從另一個世界召喚回來。

漁把頭磕牙,抿著嘴巴,整個人糊裏糊塗樂著,咧開的大嘴裏露出了一顆殘牙。

珊子深吸一口說:“老頭子啊,你有時是真能吹啊!你哪有什麼一罐一罐金幣銀幣?你是做夢了吧?”

“咱一點都不吹!要不咱怎麼不跟那一夥漁人撤走呢?咱是留下守、守咱的寶物啊……”

“我還是不信!你就是挖出一小罐來讓我看看,我也好相信你說的不是瘋話夢話呀!”

漁把頭困了,閉著眼搖頭:“那可不行。這或許是留給你的一些寶物,或許你連一個鋼兒也得不著。這就得看你的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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