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這是記憶中的第二個炎夏。中午,家家都敞窗納涼,在靠近北小窗處安置一張木椅或小床,差不多都是一直呆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肯挪窩。可是這一天,就像被一個聲音統一召喚過一樣,不止一個鎮上人突兀地結束了午休,無聊而又急切地從小後窗探出頭來。他們的目光尋索一會兒,然後一齊聚焦,盯在了同一個生人身上。

這是一個說不清年齡的老男人,正在爬上石頭街的一道緩坡,步子遲緩卻相當有力,每走一步,略顯大些的頭顱就向前探一下。他雖然骨骼壯實,但個子只達到中等以下,加上天熱只穿了短褲和小搭袢,所以松松的皮膚和凸出的肋骨顯露無遺。他的額頭突出而堅硬,泛著亮光並生著一簇皺紋,加上緩慢的步履和呈羅圈狀的弓腿,使見他的人無不想到了一種動物:龜。從中午第一眼見面到後來,人們就一直叫他“老龜頭”。

老頭那天爬上坡來,擦著稀薄的汗粒,仰頭望著石頭街兩旁探頭豎腦的窗子,用一種少見的沙啞嗓子問:“請問有個叫珊子的姑娘住在這裏不是?”

窗戶無聲地關了。老頭連問無果,就繼續往前。這時所有的小窗再次打開。只見他不知怎麽走到了黃色卵石小院前邊,像畏懼陽光一樣仰臉觀望,後背上的布囊鼓起來恰像一副沈重的龜殼——這會兒還沒容他再次打聽,院內那扇小窗戶就打開了——人們事後無不稱奇,復敘說:“怪極哩,就像事先把一切都算計在內似的,人家珊子穿了嶄新的花衣裳,正從窗上笑臉盈盈招手呢!”

不用說老頭就邁著緩慢有力的步子進屋了。窗子和門隨即關閉,顯然主人對這個夏天的炎熱並不在乎。街上的人一直從小窗上盯過來,發現珊子家窗門緊閉直至太陽落山。掌燈時分,窗紙上透出溫馨的光,一度還映出兩人疊印的身影。這樣一直過去了三天,小院裏既沒人出門,又無聲無息。“怪耶,他們買菜打水都要出來啊,難道早已備好了多日的糧秣?”鎮上人越發迷惑了。

第四天下午,天熱得雞子兒都能燙熟。小院的門打開了,只見那個老龜頭像來時一樣打扮,只不過神情多了一分欣悅和滿足,又長又深的鼻中溝重重地垂下來。珊子攙扶著他,一張容光煥發的臉上滿是甜蜜和欽敬,樣子十分殷勤。她一直將老龜頭送過了石頭街,又站在街口小聲說了一會兒話。到了兩人分手的時候了,有人親眼見老頭兒邁動一雙弓腿跨到了路邊,原來是要采一枝打破碗花兒——原以為老頭是想把這花別到珊子的頭發上,誰也未曾料到的是,老人顫顫抖抖的手一下就把花兒插進了珊子的乳窩那兒。珊子低頭看花,老頭憐惜地拍了拍她的臉。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

那天珊子站在鎮邊,一直目送烏龜似的老人緩緩離去:老人走進西面的一片蒼茫之中,又折向南,那兒是連綿的群山……珊子胸前的打破碗花顫顫悠悠,映襯著一對碩大的乳房。事後鎮上人不得不如實地說:那天下午珊子有些可憐,孤零零站了許久,一對大乳房被西邊的太陽照得通紅通紅,像一對熟透的南瓜……

這些都是眾口一詞,所以早已不是傳言,而直接就是事實:珊子在最火熱的夏天過完了自己的新婚,那是如火如荼的三天三夜,從此徹底告別了處女時代。三天一過,新娘臉上的紅暈一褪,全新的歲月也就開始了。

對於那個有些詭秘的烏龜般的老人,鎮上漸漸有些傳言,說他本是大山裏的一個異人,半輩子隱下來,自有些過人功夫。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老人平生只一次光顧棘窩鎮——他當是慕名而來。

收徒記

“過了這三天,姑娘鬧翻天;白天睡叫驢,夜裏抽大煙。”棘窩鎮用一段順口溜兒概括了珊子日後的生活情狀。她本來就是個潑辣無敵的主兒,但在男女事情上主意堅定。自從把自己交給了那個烏龜樣的老男人之後,整個兒人就變了。

那個難忘的夏日,她先是靜養了幾天,而後嫌天氣太熱,一天到晚不再關閉門窗,也不穿衣服,在院子裏進進出出,讓街上人見了大驚:謔咦好大的光亮閨女,白胖喜人,嚇死咱莊稼人不償命啊!石頭街上的人從此不再安寧,各家老人嗵嗵關窗,一遍遍囑咐自家孩子:別再探頭探腦,出門也千萬要繞開黃色卵石小院走路啊,那兒是禍殃之地。

消息悉數傳入唐老駝耳中。為了使沸沸揚揚的鎮子平靜下來,他親自背一支長桿火銃去了那個小院,站在門口閉目長喊:“你給我先穿戴齊整!”裏面的很快應聲,喚他進屋。老駝仍舊閉著眼:“咱今個是為公務傳你,你給我出來答話。”珊子穿著一件水紅色小紗衫出來了。唐老駝呵斥:“呔!你也是做過婦女頭兒、使過銃的人,該知道軍令如山倒的老理兒。我先給你說下,在自家炕上光了身子打挺兒,打斷了脊梁骨我都不管;你要在外面放了光,我這銃會發火哩!”珊子點點頭:“成。不過你也別指望人人都端得住銃哩。”

夜裏背銃巡街的後生常被珊子喊進屋裏喝一壺熱酒。所以全鎮的後生都願當值,不該夜巡的也賴在街上遊蕩。只要是出了黃色卵石小院的男子,無不對小院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不僅是對一個完美肉體迷戀的結果,更有一種心智和性情的絕望般的征服。珊子在與之共處的寶貴時間裏,著實從頭教導了他們一番,這使一個個見識狹窄的棘窩鎮男人先是瞠目結舌,後是唯唯諾諾。他們在她的大口暢飲和高聲浪笑中,在她一條豐腴的長腿確鑿無疑地踩在炕席子上、一只手托著青銅水煙袋侃侃而談時,感到自己是那樣萎縮和渺小。“人這一輩子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天外有天啊!”他們出門時,總是懷有一種欣悅和驚懼相摻、一種探險般的戰栗和後怕,等等難言的復雜心情。何時再次返回那個小院?這還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氣,比如先要戰勝溢滿了整個身心的自卑才行。

四十

“俺也來哩!”這是唐童半夜背著一桿長銃入門後說的第一句話。珊子嘻嘻笑著:“你來得正是時候。吃飽了沒有?”唐童額上青筋突突亂跳,盯著她,咬牙切齒。突然,他咣當一聲扔了銃,銃口塞的一團棉花都震掉了。珊子剛要轉身拿什麽東西,他已經撲將上來,嘴裏發出豹子撕咬那樣的呼哧聲。珊子笑笑,伸手戳弄幾下,他就失了力氣。當珊子去搬一壺熱酒的空當,他又從身後咬住了她的脖頸,同時發狠地撞著她膨脹的臀部。珊子先是隨著他嘴巴的牽拉一再仰頸、仰頸,後來就勢用粗大肥碩的臀部頂翻了他。他想掙紮起來已為時過晚,因為這沈重的肉坨、這整個身體的重心再也沒有給他還手的機會,只硬硬地坐上去,又順勁兒揉動了三兩下。唐童那時還算瘦削,他突然發現自己正處於被碾壓的苦境,甚至在那一刻聽到了腠理深處的隱隱撕裂之聲,一種難言的痛楚從身體內部彌漫開來——年輕的唐童只於一瞬間弄懂了“蹂躪”二字的準確含義。他的憤怒壓倒了全部的羞愧,他的嘴張到了最大,只差一寸的距離就能咬下她的一塊背肉——可是她沈重如同頑石的肉身使他始終未能打破這一寸的間距。他甚至無法用手揩去恥辱的淚花。他想破口大罵:“我日死、一千次日死你這個騷臭爛貨”,實際上喊出的卻是:“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

那個夜晚,當唐童變得順從,把剛剛結籽的葫蘆形腦瓜偎在珊子胸前時,已是黎明時分了。珊子拍打他、安慰他,說:“還是做個安分孩子、聽話的孩子好。咱棘窩鎮哪有像樣的男人,你也一樣。聽話啊,瞧瞧聽話多麽好。”

珊子親吻他泛著淚花的眼睛,在他長了兩個旋的頭頂擱了一會兒雙下巴。自從那個烏龜樣的老頭走了以後她就突然地、勢不可擋地發胖了,這使她本來就粗壯的雙腿、碩大的乳和臀,都變得鼓脹厚實,從顏色到形狀都有一種蠻橫的、不容爭執和懷疑的某種倔勁兒。那是一種先入為主的、絕對的征服意味,是它們蓄在了其中。她剛剛擊敗這頭小豹子的,不僅是膂力和軀體的分量,而主要是蓄藏於體內的這股意味。此刻他安靜下來了,她摸著他頭頂那光滑的自來卷兒,倒是有些憐惜了。她說:“你實在還是個孩兒哩,發不得蠻啊,要換了別人,說不定我剛才就搓斷了他兩根肋骨!像這會兒多麽好、多麽好,喝一口燙酒吧,趕走這一夜的寒氣……酒把你的肚腹暖過來,咱再把你哧啦哧啦抱進懷裏,呼啦呼啦咬進嘴裏。你看見窩裏的野鷹野豬崽兒啦?它們的毛兒都是一點一點長出來的,急了不中!”

唐童點點頭,心裏毫不懷疑,而且有所慶幸:她剛才真的能搓斷咱三兩根肋骨哩。天哩,這才叫實話實說,這才是情到真處放一馬呢。這好比入了沙場,咱自覺得是馬上悍人渾身都是霸氣,其實哩,一交手就知道誰更厲害:咱接不住她的鏢哩!

黎明馬上來臨。在一片紅彤彤的曙色中,珊子像餵小鳥一樣親手端壺讓他飲過了熱酒,然後一絲一絲褪去了他的衣裳。她伸開虎口鳰過、度量過他的腰圍、臀部,上身和下身,兩個乳頭之間的距離,還有腳掌。她最後說:“好好長,變成悍人鎮霸也就是幾年的事情——來吧,你現在只需如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個童男子?”

唐童吭吭哧哧點頭又搖頭:“俺早就不是了……”

珊子悲憫地眼望窗子,上下唇抿得翻起,嘆息一般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把好上的第一個人,快些忘掉也罷。”

就這樣,唐童度過了終生難忘的一夜,特別是那個黎明。他一生都會記得滿室的粉紅色,記得透過窗紙的太陽照著兩個赤裸的身體時,他的羞澀怎樣一絲絲消失凈盡……她在這樣的時刻大眼泛著水光,又像貓又像猞猁,最後像狐貍。她結實而肥美的肉體的確是香的,但那是八角茴香的氣味,是濃烈而逼人的。他大口大口吞食這種氣味,覺得自己隨著太陽的升起而長大了。

在懶洋洋的早餐裏,唐童試著問起了那個奪走初夜權的男人,即那個行走像烏龜似的古怪老頭——想不到珊子一聽立刻爽朗大笑,聲音裏透出真正的幸福和自豪:“再沒有比他更棒的男人了。我如果知道今生會遇上這樣的人,就會築一個兩倍的大炕等著他。他三天三夜教會我的人間智慧,足夠我一輩子用的了。”

到底是些什麽智慧呢?唐童想問,但沒有開口。他開始懂得:最好不必問這麽傻的問題。

漁把頭之戀

珊子一直詛咒的負心人死去不久,黃色卵石小院竟坍塌了半邊。珊子並不讓人修補。整座小屋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築成,這是棘窩鎮上惟一的卵石小屋。它踞在石頭街的盡頭足有一百年了,可是經過了那一天送葬的風雨之後卻塌了院墻,接著小屋的半邊也有了裂隙。唐老駝讓背銃的後生前來整治,珊子同樣阻止了。

“說不定什麽時辰它嘩啦一聲把你們埋了,”唐老駝指著小屋對珊子說。他現在已經知道兒子迷上了這個女人,心情復雜。珊子哼一聲:“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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