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第六章·三十年的詛咒

珊婆記得清清楚楚,最初失去心上人的時日,正是一個秋天,是滿泊烏鴉叫得最歡、林中野物胡躥亂跳的季節。她當時什麼都不相信,消息傳來時正咕嚕嚕吸著水煙,聽了第一句就惱上心頭,恨不得掄起水煙袋砸到傳話人的頭上。幾天過去了,良子還是沒有蹤影,於是她小聲說一句:“肯定是走失了”,起身就去了林子。

無邊的林子在當年是有威有勢的,大樹一棵棵上拄天下拄地,一個大樹冠就能住得下野物的一家三代。地上溪水縱橫葛藤絆腳,一鳰長的小生靈們在草葉間吱哇亂跑,向闖入林中的生人做著鬼臉、打著嚇人的手勢。她真的好生美貌,這在莽林中也同樣得到了證實:有那麼幾個雄性野物一路跟定,口流涎水,朝她比畫一些下流的動作。那時她後屁股上插了一支短筒小銃、側邊褲兜裏還有一柄皮把攮子,要結果一兩條小命是再容易不過了。再說她心情惡劣,正恨不得找一兩個喘氣的物件放放血呢。可當她把小銃拿在手中,往黑乎乎的筒子上吹口氣,四下裏脧目時,反而猶豫起來。

那會兒她發現自己真是孤單。草中、大樹梢上、灌木後邊,甚至是水邊,都有各種野物盯住了她。她終於明白,只要手中的東西一冒煙,她就得被撲上來的這一夥撕成一綹一綹。說不定先是幾只雄性莽物按住她蹂躪無盡,而後才是一場報銷呢。珊子生來沒有這麼怕過,這會兒躲閃著四周藍幽幽的眼睛,大叫一聲:“良子你好狠的心!”隨即把短銃扔在了地上。

那個季節真是倒黴至極。丟了良子,又丟了短銃,二者都是百求不得的心愛之物。就為了能夠把這兩樁心愛之物重新抓到手裏,她在這個秋天一次又一次獨身入林。她相信那個逃走的負心漢就像短銃遺在林中一樣確鑿無疑。“你就是變成鵪鶉在林隙裏飛、扮成蘑菇呆在陰涼地裏,我也得把你揪到手心裏,握在巴掌中,該拔毛拔毛,該下鍋下鍋——這回我得讓你好好舒坦舒坦了,讓你知道大閨女一腳跺下去,踩得你鼻口上血,呼天搶地活不成!我還沒見哪個魯生野種敢拿我這樣的黃花大閨女打哈哈哩,連殺人不眨眼的響馬都不成!”她大罵,邊罵邊深入林中。

當年一個過山的響馬一眼看中了她,揪到馬背上馱了十余裏,露著黑刺刺的胸毛不說人話,最終還是沒能如願——她設法讓另一個大響馬幫了自己,而這個大響馬又死在了頭一個響馬的弟兄手中。“兩個響馬都沒壞了咱的風水,不信老駝叔看看咱!”她當年潑潑辣辣讓唐老駝看自己,唐老駝氣憤至極,罵道:“媽的我看這個做什麼!”

棘窩鎮來過多少勇人,過兵,過文士,一個個見了她饞得兩眼發直,就是不能近前。她抽著水煙拍打胸口說:“這回他們該知道什麼叫好大閨女了吧?”她對所有不幸失身的女人都十分鄙夷,說:“長牙幹什麼?長腳幹什麼?咬死他們!踢死他們!”上年紀的老婆婆都相互使個眼色,說不得了啦,咱鎮上出了個貞節母夜叉。

母夜叉在掌燈時分深入街巷,兩眼放光,不巧一下照住了良子。“咱棘窩鎮竟有這樣的男人,看長了一張穆生生的小臉兒,見了凡人不語啊,穿制服不插水筆啊,大眼水汪汪看人呢。得了,這回算他艷福不淺,讓他遇見了咱。”珊子毫不扭捏,更無遮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沖他喊道:“我這就把你拿下……”

她走在林中,披頭散發,滿臉灰痕。不久野物就與之相熟親近起來,答應為她找回那支短銃,她說:“還是先找回那個冤家吧。”她比比畫畫描述著男子的形貌,最後淚水漣漣躺在沙原上不再起來。一些雌性野物躡手躡腳離去,相互使個眼色說:“咱快些去找啊,咱找到了可不能告訴她!”

在林中的那些歲月,珊子走入了真正的絕望。許久之後她才知道,她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回良子了。於是她的詛咒開始了,從此不再停息,一直延續了整整三十年。

開頭的日子,在詛咒的間隙中,珊子仍不時沈溺於美好的回憶中。“你這喪盡天良、沒心沒肺沒臉沒恥的家夥,你總算讓咱全身看了個遍!咱那會兒是有權位有勇謀的人,長了女人身,生了豹子膽,你不老老實實躺下受罰門兒也沒有。咱呼風是風,喚雨是雨,就是唐老駝這樣的人也得懼咱三分。我後悔當年沒把你扔進熱鍋裏燙成個禿毛兒雞,那樣你就不會一撲閃翅膀飛了。你這個有眼不識泰山、用蜜糖洗腚使豬糞擦臉的王八羔子、挨千刀的下賤物件,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瞎了狗眼,你怎知道,我到現如今還是一條響當當的處女!”

珊子淚水淌成小河,匯入溪水,令溪主黑鰻一陣陣心酸。黑鰻其實也是同病相憐,她年輕時候也被一條鯰魚拋棄過,這會兒就爬上岸來安慰幾句:“大妹子你就別擦眼抹淚的了,他們公的就沒有幾個好東西,我那口子就仗著一嘴漂亮的小胡須,見了小紅魚吱溜一下鉆過去,溜她那兒了,現如今哪,說不定早被人做成了一缽湯哩……”珊子大驚失色望著黑鰻,從心裏佩服不已,她發現即便是詛咒,這兒的野物們也遠比鎮上人厲害。

黑鰻那會兒建議她就住在林中,以後謀個山藥王枸杞精什麼的幹幹,“反正身上只要壓個差事、有點權位就比沒有好啊,當個平頭百姓,這輩子的麻煩就沒完沒了!”珊子拍打著自己問:“那我呢?我的身子呢?我交給誰?”


三十八

黑鰻在這尖銳的追問中也慌亂起來。因為這正是她至今未曾解決的問題。她流下了眼淚,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鎮上女人第一次吐露了心事:“大妹子啊,不瞞你說,我有一段時日,很想把自己交給一個老中醫。後來,想來想去,總算忍住……”

珊子在心裏冷笑:“你幸虧忍住!你哪裏知道,那個老中醫與生前的霍老爺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呢!俺們唐老駝正想一刀哢嚓了他哩!”她仰臉看著西天,還在想自己的事,牙齒都咬響了。她在心裏說:

“良子啊,你看著吧!我不光要用嘴巴詛咒你,我還要用身子詛咒你哩!我要讓你在這雙重的詛咒裏,打著滾兒難受,打著滾兒去死!去死!去死!死!死啊!”

真正的野獸

珊子立誌找一個兩足獸、一個真正的野獸。她發現如今偽裝的野獸太多了,一個個故意不說人話,胡吃海喝,擺出一副打家劫舍的模樣,可惜一偎進女人懷裏就現了原形。這些不中用的家夥那會兒全成了軟性子,恨不得當一輩子情種。

“這家夥最好腰圍六尺,黑臉吊眼,一雙粗腳鐵硬敢踩棘子,打十幾歲起就殺過人;最好還是個強奸犯,放火燒過倉庫,騙過親爹親娘和自家兄弟,連黑驢都敢日!這樣的漢子難道就沒有嗎?在咱這孬種地界上真的就絕跡了不成?”珊子抽足了水煙、喝了一瓶燒酒,在石頭街上對老婆婆們嚷著。

棘窩鎮的男人都繞過她走,她吐一口:“小樣兒,也不看看自己那把雞骨頭!”一些上邊來的穿制服、留分頭的男人想找她開導一番,剛開口她就把水煙遞上,笑嘻嘻說:“你大概還沒出娘胎就給閹了吧?我得驗驗你!”說著就伸出手來,對方吱哇一聲跑走了。

唐童那時常常癡癡地盯著珊子的胸部,想偎著她廝磨一會兒,被她捏住拉來拉去。唐童是個自小野性過人的蠻物,竟然動手摸起她來,惹得她身上癢絲絲的。她一下騎上他,兩條大腿夾住了他的脖子,任其臉色絳紫喘不過氣來,就是不松。待半個鐘點之後,唐童躺在地上起不來了,眼也斜刺到一邊,直到半天才大喘一口緩過氣來,額上是豆大的汗粒。珊子說:“你還年輕啊,你得好好吃些攀筋牛肉才行哩。”唐童滿面畏懼,哼一聲離開了。

開春時節,梧桐花開放了。這是棘窩鎮不小心遺下的惟一一棵樹木,它好不容易長起來,兩年後才得以翦除。一些蜂蝶圍著花葉旋了一圈離去,不久即有人面面相覷,小聲嘀咕。一些人從窗上探頭觀望,目光追逐尋覓啪啪的腳步聲:這聲音又大又沈像夯地,從巷口響到石頭街,在拐彎處的一處黃色卵石壘成的小院前停息下來。大家看得清晰,來人是一個典型的大癡士,身高足有一米九十,粗而不臃,臟膩非常,頭發頂部蕪亂打卷兒,下邊發梢卻一綹綹披散肩頭;一對大板牙突出來,緊緊扣住了肥大的下唇;額上有發亮的大疤,受這疤痕牽拉,兩只鋼球似的眼睛有些歪;劍眉,小兔耳,身背黑色布卷,走路攥拳,戴有鐵釘護腕。“天哩,這家夥真像來咱棘窩鎮打擂來了!這都什麼年頭了,一個大癡士還這麼張狂!要在早年間咱老駝早就讓人架銃了!”人們趴在窗上議論,並不知道,此刻唐老駝正和兒子唐童伏在窗臺上看呢。老駝認為事情既然與珊子有關,不妨先看一看再說。

大癡士在卵石小院前站定,喊了幾句,可能是自報了姓名來路。一會兒院內小窗開了一道縫,肯定是珊子在從頭細細打量來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周鴉雀無聲。小窗上的縫隙咣當一聲合上。大癡士掂拳、頓足。小窗復又打開。不知窗上人朝他做了個什麼手勢——事後很久觀看這一幕的人還發誓,說當時並沒見珊子招手相邀——反正是大癡士徑直進院,又拾級而上,推門走了進去。奇怪的是無論院門還是屋門,那天壓根兒就沒有上閂。

之後就是最誘人最費猜詳的事情了。因為一切發生在屋內,所以也就成了一個永久的謎團。全鎮人,特別是正好面對著卵石小院的人家,他們一直伏在窗上,眼也不眨盯住,都抱了說不清的、相互矛盾的希望。大癡士進去足有一刻鐘了,可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也許就為了配合這一個世紀以來全鎮最靜謐的早晨,街上的狗和雞未吭一聲。也僅僅是一刻鐘吧,奇跡發生了——至少有十人以上親眼目睹了這個令人振奮、許多年後還要一再咀嚼玩味的場景。

反正開始是嘭嚓一聲——有人說是屋門打開的響聲,有人說是珊子一拳將人打出來的聲音,只見那個雄壯無言的大癡士連連倒退著出來,一腳踏到門外就仰面跌倒。他的粗腿蹬了兩下,可能是急於爬起來挽回面子吧,想不到被隨後撲出來的珊子一腳踢向了正中部位……那嘶啞粗長的嚎吼、那伴著十二分沮喪和委屈的哼叫,讓人至今難忘,所以都認為這是值得記入鎮史的大事。

就在全鎮人的註視之下,大癡士像來時一樣身負黑色布卷,神氣全無地垂頭而去。從背影上看,這個人遠遠沒有來時那麼強壯,也沒有當時大家目測中的高大。

那個令全鎮人久久不能忘懷的事件始末,就是如此。

珊子後來從未提到來訪的大癡士一個字。所有人都不會去詢問屋內那一刻鐘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不是緊緊相接的炎熱的夏天發生了另一件事,大癡士就會一直被鎮上人談論下去。因為後一件事出現了,前面的種種場景和細節立刻大為遜色,甚至有點淡乎寡味了。

這個夏天的炎熱鎮史上並未記載,據說歷史上棘窩鎮只出現過一次:上年紀的人說,那一年熱得麻雀搶地而死,雞狗跳河跳井;也因為太熱了,引出了令鎮上人至今想一想還要臉紅的反常癥候——淩晨兩點出現的一點可憐的涼爽中,半數以上的窗子都傳出了淫蕩的喧聲。這些淫言浪語漸漸連成了一片,渲染得越來越大,襯托著一個個格外慵懶寧靜的棘窩鎮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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