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跛子哼一聲:“可你這些年也沒少折磨人家,幾次把人逼到了絕路上!”

唐童淚水湧出:“快別提這些了,一提這些我就疼得愧得不行!我恨不能學學蒙頭雞,一頭紮到沙堆裏!那會兒我真是糊塗啊,真是性急無智、慌不擇路啊!我都幹了些什麽!還好,咱總算沒幹出更傻的事來——你知道有人——就是我師傅,教我餵她一些發昏的藥面、再讓幾個熱心腸老蠻婆子手把手按住她。這些法兒都讓我動了心,可我猶猶豫豫還是沒那麽幹。為甚?咱明白這是換來身子換不來心,白搭了工!我最後得讓她自覺自願把小嘴兒遞過來,讓她笑瞇瞇把身子偎過來。我自從生了這個心思,就再沒想過幹傻事兒,頂多是一個人偷偷躺在炕上罵她一會兒,伸手沖著她住的地方做幾下手勢。我要是真的遇見了她,哪回都像遇見首長一樣,又點頭又哈腰的……可我一顆心撲撲亂跳哩,日他媽的,這是個什麽神物啊,我又中了魔障不成?我哪年哪月才能爬出這個天羅網?”

他一串串淚水把沙子打濕了。跛腿母狐嘆氣,憐惜,伸過毛茸茸的爪子拍打他:“老唐啊!事情兩分著說,你這些年也沒少勾連娘們兒啊,撒下不少野種兒,這是瞞不過人的。你能說這是一心不二依戀人家?”

“這個我承認!我就是這麽個火暴脾氣,火氣上來一刻都不能等。我等於是借酒澆愁啊,可是怎麽都不成!越是找別人越是想她!這等於是歌裏唱的:‘借酒澆愁愁更愁’,白搭哩!‘美蒂美蒂美蒂’,這倆字兒磨出老繭了!月亮底下我騎到她家院墻上,一哭就是半宿!我喝了酒躺在她家窗前雪地上,把好好的腰都整壞了!我準備了三次毒藥想毒死自己——你知道這不是人遭的罪啊……俺師傅憐惜咱,一把奪過毒藥扔了,勸我的話從天黑說到天亮。你知道俺師傅是誰?她是個女的,姿色沒說的,她把什麽都給了俺,俺事事都聽她的。俺師傅從不嫉恨美蒂,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她半夜摟住我說:‘童呀,光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咱得從頭好好合計合計了……’話是這樣說,其實俺倆都是幹著急,幹著急。”

跛子點頭:“我也一樣,我也沒有白喝你的酒。你知道為這事兒,我找黃鼬妹商量過——本來事情再好辦沒有了,黃鼬從來都是刺猬的克星,它不是就那點本事——把渾身的刺兒球起來嗎?黃鼬遇見刺猬,也不打它也不罵它,只是湊近了給它一個臭屁就得!那刺猬立馬就得把球起的身子放開——這時候它又軟又熱的小肚肚就平展展露出來了,咱說怎麽就怎麽!本來就是這麽簡單的事兒!可你死活不讓……”

“當然不讓!你們這樣只能毀了我和她。我說過,我要讓她從心裏願意才成。以前我聽了歌裏的話,什麽‘愛’呀‘死’的,一聽就煩透了。我以為這都是騙人的哩,誰知還真是那麽回事——真他娘的是那麽回事兒,一點兒不假!我離開那物件還真的不行哩!‘愛’這物件兒還真的有哩,這都是我親身經驗過的,如果換了個人告訴我,我怎麽也不信,殺了我都不會信,省長逼著我信我也不信。這回了得哩,這物件讓咱老童兒自己遇上了,結果十年二十年把咱死死纏住哩!照理說咱錢也有銃也有,要招呼個幫手喊一嗓子來一群,看中了誰揪過來就得,小腿一攥一扭巴就得——可是這回不行哩,一點都不行哩!你知道我都是背後對她發狠,恨不得把她這樣那樣,小腿一撕扯分她個七瓣八瓣!可是發狠也沒有用,一見了她那張小臉兒、那雙有些凹的大眼兒,咱全都完了,手也抖心也慌,全身的野性一溜煙兒飛個精光,骨頭都酥了啊……老天爺,什麽人什麽命呀,怎麽這樣的物件就讓咱姓唐的撞上?難道是什麽高人使上了妖術、從大海灘上支派出了這勾魂兒的物件來禍害咱不成?我聽上年紀的人說黑狗血能解邪,就殺了兩條,把血抹在身上、門框上——不瞞你說,咱小肚子上大腿根上都抹了不少。結果半月過去,不光屁用沒有,倒是想得更厲害了。來咱鎮上的騷臭娘們兒一個個都被咱收拾了,還收拾過一個洋娘們兒,該做的都做了,什麽用處也沒有。這事連俺師傅也怪納悶兒,她說你中的可能是‘天蠱’。就是說誰也沒法治了,除非是你親手把她——美蒂——老天,就是這小娘們兒,老天——給殺了呀!可是這事兒說說容易,別說讓咱親手幹了,就是想想也得折壽呀!那就等於殺了咱自己!我那會兒趕緊捂上俺師傅的嘴,她就把我的手挪到大奶子上。大肥物件是荒年的幹糧,光棍的點心,可咱如今是飽漢子不饑,是中了‘天蠱’的人哩!媽呀,媽呀,我一到這時候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唐童哭得傷心,沙土沾了全身,頭發上是白白一層。他的身子在沙上扭動,兩條腿蹬出了兩道深深的溝痕。他的眼睛翻出了很大的眼白,瞳仁斜向西天,呼吸急促。

跛腿母狐嚇得放下了酒壺,又摸他的脈,又摸他的胸口,可憐得一下下拍打,叫著:“老童!長不大的老童啊!你這樣誰也沒有辦法!魔怔物件,在大嬸跟前一天不如一天,真是越發無狀了,連褲子都快掉在沙灘上了!要是一個生眼人這會兒路過見了,還以為是我沒臉沒恥又討酒又討人呢!也罷,也罷,大嬸兒什麽都不說了,什麽都不抱怨,就只當你是個孩子得了,這會兒得好好安慰你哩!”跛腿母狐心裏念著口中連連咕噥,一邊把他的頭抱在了腿上,把他的嘴按在了幹癟的乳房上。跛腿母狐的兩條腿緊緊夾住了他無力的雙手,使他動彈不得。

唐童像是沈在遙遠的夢中。他覺得自己的手被誰攥緊了,然後是一頓猛吸——誰的雙乳如此幹涸、如此怪異?一股騷腥和膻氣讓他大睜雙眼,接著撲棱一下掙脫,連著吐了幾口。


三十六

“你這沒良心的,剛摸了我,偎在我懷裏,一離開咱的懷就吐,占了便宜也不能這樣吧!”跛腿有些生氣,重新回到石楠後面,拾起了酒壺。

唐童抹著嘴巴:“你呀,哼,誰占了誰的便宜還很難講呢!你是趁火打劫呀,就像歌裏唱的——‘我這不幸的人兒……’”他搓搓頭發,看看四周,聽著北風裏飄來的聲音——“撲,撲……”

“海浪嗎?嗯哼?這裏離大海還有好遠哩……”

“可不是海浪怎麽!”

“‘海浪啊,你輕輕地搖——’”唐童咕噥著,又哼出了一首歌兒。

我又夢見了你

工頭連日來都送給唐童一些喜報,說“金兒”多得挖不完,忙得給山神、給金娘娘燒香都來不及了。唐童一句也不想聽,因為他從早上爬起來就在走神。

“報喜!報!……”門口的公司辦公室主任又喊。

“狗日的你知道什麽是‘喜’?滾出去!”唐童罵著,裝出在炕邊枕側摸索短筒火銃的樣子,門口的人見了,嚇得撒丫子就跑。

唐童其實一連幾天都在自責——許久沒有去看珊婆了。工作忙啊,世事兇險啊,榮譽堆成山啊,金娃娃成群跑來家啊,這全都不成理由。以前這許多年裏,他總是按時去探望珊婆的,不按時看她可不成!這已經是多年的經驗了,從唐老駝在世時他就這麽認為。珊婆從來不喊他、不捎口信叫他,總是他自己忍不住往河口那兒跑。珊婆年紀大了,身體反而越來越皮實——唐童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牽掛她,不是為了身體的緣故,而是其他。

他擔心她那腦瓜裏又滋生出新的智竅,因為他不能前去傾聽、不能聽她親口絮叨出來,結果一忙也就給忘了。這就好比一個人手中的寶物太多並不知道珍惜,常常一擡手就扔掉了一樣,珊婆那兒的聰明智竅多得數也數不完。他一輩子自愧不如的一個人,最佩服的一個人,就是珊婆。不僅如此,其實他內心深處,還一直把珊婆看成多半個母親的。

昨夜他又夢見了她。“媽的,一恍惚這麽多天就過去了,該去不去,連夢都找上門來了!”唐童咕噥,拍膝。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比重視真實還要重視夢境。他未曾遇到不準的夢——只有尚未發生的夢,沒有不能預言的夢。夢,這是他秘而不宣的一個武器。有一次他夢見自己殺死了一個最喜歡最倚重的朋友,手上血跡未幹就醒了——品咂這個嚇人的夢時,他怎麽也不信。可是令他心驚肉跳的是,半年之後這個夢就應驗了:那人與他吵了一架,回家後不知怎麽就死了。

當然,凡事也不一定全如夢中所言,但曲曲折折總不離大譜兒。“他媽的狗蛋,如果大白天裏的事兒全像夢裏一樣真實,咱這日子不就省了心了?”他常常發出這樣的慨嘆。

日頭歪斜了,今天他無論如何也得去看望珊婆了。先讓人張羅一些東西帶上——實際上她什麽也不缺,不過他多日不去,總要表表心意——實際上連這心意也是多余的,因為他和她總是心照不宣,他想了什麽、對方想了什麽,兩個人彼此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到底是什麽人才能住在那樣一個地方啊?這可不是凡人能夠回答的一個問題。如果不是從五十多年前開始認識、從三十多年前開始身心體悟,那就怎麽也搞不明白。啊嘿,怪哉!啊嘿,怪哉!唐童盡管面對了一個從頭到腳無不熟稔之人,也還是要連聲驚嘆。

珊婆住在了遠離鎮子幾十公裏的荒涼河口上,而且早在幾十年前就選擇了這裏:荒林,大水,蘆葦,起起落落的鷗鳥,嚇人的狂浪和風,又矮又小的土屋……當然了,後來多少年過去,這裏許多物事大變,比如荒林稀了,野物罕少,泥屋卻擴大了好幾倍。最大的變化是珊婆一度改變了獨身生活,與一個漁把頭住在了一起;再後來漁把頭死在了一次事故中,她又成了獨身一人;最後,年紀越來越大的珊婆收養了大小不一七個兒子,就在河的入海口附近辦了個海參養殖場,他們個個都是好幫手。她和七個兒子擁有七條顏色不一、破破爛爛確又是功率強大的船。這些船看上去得靠櫓槳搖動,慢得像老牛——可是唐童知道,這些船也會發脾氣,它們只要火起來,咆哮著,一口氣就能鉆到迷深處。

唐童對這些船入迷,叫它們“寶貝蛋”。

他最入迷的還是這片泥屋。看上去只是矮矮一片,三兩個小院曲折相連,實際上遠不是那麽回事。即便是珊婆的七個兒子,也大多沒有登堂入奧。那些最隱秘有趣的地方、屋中之屋,只有唐童才有權、才被應允進入。

七個兒子都住在另外相連的小院中,這兩個小院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個是放雜物器具的地方,比如修船的家什、拆下的機器之類,全堆在裏面;防身之物可真不少,什麽三節棍、鐵鞭、砍刀火器之類,它們都堆在掛在地底一層;這個小院還有發電設備,盡管這些年河口已經有了常電,那套設備還是被悉心照料著。另一個小院才住了七兄弟,本是寬寬敞敞,卻不知為何睡在窄窄的兩層床上,有點像軍營;旁邊的幾個大間裏倒是牌桌電器、大木浴盆,甚至是桑拿設備一律齊全。

兩處小院圍起的最內裏那個小院才是珊婆的。這處院落中間的幾幢泥屋一色鑲有精制的天窗,設計了十分合理的空氣流通及防曬調節功能,潔凈明亮,一塵不染。最好的是隔音效果:屋外風浪大作時,屋內安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布藝及皮面大沙發、手工地毯,一應俱全。從一條長廊穿過,可以進到一個小巧的電影院:這兒有上千部電影、電視連續劇,唐童就在這兒一邊看,一邊盡情流淚。

這一處內裏小院是他人的禁地。七個兒子中,有一個曾經未被召喚進入了這兒,結局是被另外六個兒子按住砸斷了腿——他養傷時唐童見過,歪在床上打了石膏,對所受懲罰毫無怨言,還比畫著大腿根說:“老板,當時真該齊茬兒砍去!”唐童摸摸他的光頭說:“下一次吧。”

唐童一走近這片泥屋就變得興沖沖的。他夜裏夢見七個幹瘦的兒子一齊繃著嘴看他,只不說話——他們的幹媽一會兒從另一邊走來,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大海沒有風,可是墨藍的海面上綻起了一排排開花浪……

一切恰如夢境。七個小子都沒有出海,都在小院裏擺弄漁網之類,見了他像過去一樣,只當沒見,繃著嘴幹活。他走到小院盡頭時,一邊的木門才響了一下。

出來的人正是珊婆,她真的頭包藍布,站在門口看著他,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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