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唐童擺起了空前豐盛的酒宴,喝到耳朵發燙時大聲嚷嚷:“女專家啊,我得告訴你,以前只有霍老爺才能擺這樣的大席,他那是用來招待狐貍精的,酒宴上坐了清一色野物。咱呢,只是為了金兒……”他將金子叫成“金兒”,這在女人聽來親昵可愛。她自己不喝,只小口抿著,卻勸這個黑臉壯漢一連幹了幾杯。唐童心裏清楚:這個小娘們兒想看他的笑話呢,哪知道咱喝了半斤之後,多一杯少一杯都是一樣的。他湊近這個年紀稍大一些、面容仍然姣好的女人咕噥著敬酒,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癟嘴,像是受了怨屈和懷揣十二分迷惑似的:“咱打前些年見了閣下就納悶兒呀,心想都是吃五谷雜糧呀,怎麽閣下就能渾身嫩蔥兒似的,小手小腳軟綿綿的,一張小嘴濕漉漉的,還笑哩,走路像踩了雲彩一悠一悠,小身子像個小家雀……要說眉眼兒咱棘窩鎮也有個物件,誰看一眼都保準要饞得滿地打滾兒哩——我是說,閣下,咱不是這個意思,是吧閣下!閣下……”

年紀稍長的女人雖然是一幫人的頭兒,大家還是習慣叫她“紀工”。唐童一連幾天叫著“紀工”,跟上她轉山、鉆洞子,看著她把確定的礦脈在圖上一一標記。他們單獨呆在一起時,唐童把巧克力那麽大的金錠硬塞給她,她的臉紅了:“咱專家最不能這樣的!”

唐童把金錠塞到了她的口袋裏。她回衛生間洗了一把臉,臉色才與往日一樣顏色了。唐童把她擁在床上,她的臉又紅了:“咱專家最不能這樣的!”

那女人走了不到一個月,一個最棒的金洞子果然鑿出來了。消息報到唐童這兒,他馬上對來人做了個封嘴的動作,然後咬著嘴唇跑出屋子。他一口氣登上山角,在洞子跟前躥了一會兒,讓工頭兒趕緊帶一些憨壯後生進洞。幾天後,棘窩鎮的後生不夠使了,唐童又差人去外省地界招回了幾百人。滿山炸藥轟隆隆響,棘窩鎮人說:“唐童比他爹厲害多了,比那幫占山的響馬也厲害多了,踢啊踢!踢啊踢!他這一回大概要把整座山踢翻呢!”

幾天後工頭兒掩著嘴巴對唐童說:“塌方了,十來人都砸死在洞子裏了。”唐童大喝一聲:“還不趕快封在老洞子裏!透一點風聲我連你一塊兒扔進去!”工頭兒趕緊跑回工地去了。

像嬰孩

“紀呀!紀呀!你一出門就不回來,三天兩頭去那個金礦,家也不要了,丈夫也不管了,滿涼臺的紫羅蘭都幹死了……”紀工的媽媽一見從東部回來的女兒就咕噥。她只這一個女兒,心裏親得發癢,一邊說一邊撫動女兒的頭發。

紀不吱聲,放了箱子,洗了澡,臉色紅亮得像一枚鮮果,穿了寬松衣服偎到母親的沙發上。她逗貓咪,刮它的鼻子,又去抱母親,說:“人家唐老板說有時間也請你去他那兒走走……”

母親“嗯”一聲,看看紀:“你得小心呢。你小心啊。你說他說得太多了。”

“是嗎?我就不覺得。”

“你說得太多了。”

紀躺在沙發上,抱住了母親胳膊。貓咪跑了。她的臉貼在母親的胳膊上:“你要見過老板就好了,那時你就放心了。他這個人就像嬰孩似的,一點兒正形都沒有,沒什麽心計,那麽大的人了,咱走哪兒他跟哪兒。真是急性子啊,比我當年讀書那會兒的導師都急,想幹什麽一分鐘都不能等,脾氣也暴——脾氣簡直太暴了!當然耶,媽,幹大事的人都是這樣。他們個個火藥筒似的,不過也沒什麽壞心眼兒,真的。老板閑了就跟我拉家常,問那些話呀,幸虧說不出口,要說出來能笑死人。他像小孩兒一樣愛看電視連續劇,那些胡謅的東西讓他哭呀哭呀,哭成了淚人兒!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比他更單純、更心軟、更好糊弄的人了!咱說什麽他信什麽!他有時也想騙騙咱,可我說了媽耶,他那心眼就像嬰孩一樣,他要說謊,從眼神裏什麽都看得出來!你看看,就是這樣的老板,咱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可你也不能一趟連一趟跑順了腿,人家要說閑話的呀!”

紀做個鬼臉,再次撫摸母親:“瞧什麽年代了,還在乎別人閑話!這年頭吃到葡萄的人畢竟是少數。再說這是工作呀,這是金子、金子、金子呀!老板信任咱,把什麽都交給咱了,看他急成那樣兒,有時我都差點陪他流下淚來。想想看,那麽大的公司、礦山,幾百號上千號人,全國許多地方的人都有,這該多麽不容易啊!他要管他們吃喝、替他們養家、給他們按月發錢!我有時和他在一塊兒,從坐的沙發上往下看——他有時偏要出溜到地毯上坐,這也像個孩子——發現他頭頂的毛兒越來越稀,當心那兒快露出頭皮來了;過去他的滿頭茸茸密擠擠蜷著,像小羊羔皮似的……他真能使性子,我要氣著了他,他就會老牛大憋氣悶過去半天,緩過神來就幾個鐘點不理我!他出手大方,動不動就跟我玩個新花樣,一掏兜子摸出個什麽,在我眼前晃著,說‘紀呀,閉眼吧,咱要給你變個戲法了’。什麽戲法,不過是調皮唄,他會把東西掖進你脖子下邊,在身上溜來溜去,讓你嚇得尖叫——涼涼的像蛇一樣——你摸到了,這禮物也就成了你的……”

三十二

母親撇撇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要註意不能傷害他人……”

“哧哧——嘻嘻——媽媽說話像十九世紀的人了。像老板這樣的人,還談什麽家室啊!這對他太無所謂了!家室,哼,男人,多麽不一樣啊!我一聽到咱家這位眼鏡打嗝兒,心都涼了……總之你相信我好了,單是品德方面,老板也是百裏挑一的人!他那些榮譽稱號又不是從大街上白撿來的!我就對同事說了:‘挖金子的人,就得長一顆金子般的心!’”

老人不以為然了:“他是礦頭兒罷了,他可不是挖金子的人!”

“為什麽不是?”紀第一次直起身子,詫異地盯住母親,“他沒有親手掄鎬點炮,可他的貢獻更大!沒有他,就沒有金山銀山!他一拍桌子,地動山搖!他說一聲‘幹’,也就幹了。這都是我這些年親眼見的。媽耶,你孩子可有發言權哎,你可千萬不能誤解他呀!我真是親眼見他怎麽幹的,他是說幹就幹的!他多麽勇敢,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哎,為了金子,他死都不怕呀!山的另一邊有個蠻不講理的強盜性兒,那人領了一夥過來開金子,咱老板光著膀子就沖上去了。那一天我真擔心、真擔心!我知道雙方都有槍,刀呀劍的,還有鐵齒鉤,一抓上去就是幾個血窟窿。說起來媽你不會信哪,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人,咱老板一甩衣服露出上身,眼瞪得溜圓,喊一聲霹靂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絞成了團。他那樣一來就把對手制服了,山那邊再也不敢打這邊的主意了。我從那一回才明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是什麽意思了,知道什麽才叫男人!他們的火氣上來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他的頭發都篬起來了:本來是一頭鬈毛,那會兒讓風一吹,一根根全豎直了,老實說那模樣連我一見也害怕了……”

母親嘆氣,搖頭:“不管怎麽說一個女人家還是要提防,要做到心中有數。”

“這當然了,吃虧的事女兒是不會做的。我奮鬥這麽多年,讀書求學,又考研又進科研所的,去過多少地方勘察,什麽人沒見過呀!有人想占咱的便宜,門兒也沒有。當年那個導師廢話也說了不少,最終我只做了自己該做的,總算把事情交待過去。他今天也很難說不滿意。他該知足了。導師這人那年暑假你也見過,胖子,有點口吃;他對你多客氣啊,簡直誠惶誠恐的!今天看他算什麽,比起唐老板也就是一個手指頭與十個手指頭的關系!他那點家當還不值老板一個車輪子錢……說到提防,這倒言重了!媽媽想想哎,人家那麽大公司那麽大老板,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求咱什麽?人家是真情實意的!說白了咱就是什麽都豁上去,全搭上,又能幫了人家多少?咱幫不了人家多少!”

“你這孩子啊!你這孩子在下邊跑久了,說起話來我都聽不明白了……”

紀哧哧笑,聳動母親的胳膊:“反正不管怎麽說你放心就是,賠本的買賣咱是不會做的。我懂得看人——那些狠心人勢力再大我都不會理他的!唐老板是少見的好人,那股男子漢勁兒,嘖嘖,說起來嚇人;都是挖下一座金山的人了,還那麽笑模笑樣的,哭、哭,有時像孩子一樣鬧人——他鬧人哪,媽!他有時真的躺在地上慪氣,像小孩兒一樣蹬腿,哇哇哭啊,又不是喝醉了。這時候他是看我臉色的,我臉一沈,他真的會害怕!他害怕了,就盡說好的,哼哼著,擦眼抹淚的。我每逢這時候心就軟了……”

三只狐貍躥西山

唐童一口氣給了工頭三個耳光、又踢了他幾腳。工頭只是挨著,一動不動。唐童把剛結上半天的領帶揪了扔在桌上,吐了一口,喘息半天說:“我說過多少回了?你看人要準!白吃飯的咱不要!下不得手的咱不要!扛不起銃的咱不要!”

他一連說了幾個“不要”,工頭哼哼著,頻頻點頭。他這才消了一點火氣,喘著說下去:“我告訴你,招扛銃的人就好比當年霍老爺尋家丁,要找臉膛兒窄窄、低眼看人、走路沒聲沒響的家夥!他們身上流著土狼的血,到時候會是下得手的主兒!看看你手下那幾個熊東西,有幾個管事的?嗯?”

幾天過去了,工頭又從洞子裏幹活的人中挑選了幾個,一一送到唐童這兒過目,都被他罵走了。“狗日的一個比一個臉寬!我說過,臉寬過一鳰的肯定不中用!再看看吃相吧,耳朵扇耷著像豬!有勁的主兒咬東西牙根要露出來,要卡住食物甩兩下腮幫子,這樣,”他甩著頭做個樣子給工頭看。

唐童罵了一通,親自到山洞裏挑選人物,好費力才取了三名。他嘆氣,說這年頭的人哪,個個都像被閹了一樣,平和得像面湯,有勁道的狠性兒太少了;而父親的年代像烈酒,一根火柴扔上去就呼呼燃燒!“索性一口氣爬上去/孤寂使人瀕於精神崩潰/跳起來……別停!別停……/我的心好似一團火藥……”他哼唱著,砸著掌心。這歌兒他是跟練歌房裏一個臭娘們兒學來的,他特別喜歡這幾句詞兒。

“我得好好準備呢,狐仙又托夢了!”唐童自語。他真的夢見一只紅毛火狐坐在炕邊,比比畫畫向他預言,說大兇大吉的兆頭就要出現了。“嗯,媽的騷狐,你就是不說俺也知道,天陰下雨看螻蛄,我估摸那事不出三月!”他對狐貍不知該恨該愛,因為父親老駝最恨野物,說它們都是霍老爺一夥的;可是如今大地歸了唐姓,野物也就隨之歸附——且慢,那刺猬精的女兒呢?那娘們兒還向我篬刺哩……唐童想起這個女人就蔫了,有時一連幾天躺在炕上不願起來。他在心裏吐著咒語,氣得打嗝兒,死活就是不起來。他像害了寒病一樣牙齒打抖,望著一個方向,做了一個個淫蕩的手勢。

這天,當他又一次做著手勢時,工頭兒正好進門,嚇得一個踉蹌。“天哪,是我哩!”工頭說。唐童罵:“滾你媽!”“是這樣……”“滾你媽!”工頭坐在了地上,賴著不走:“老板,大事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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