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花邊的粉色房間坐了梳洗打扮的疤杏,旁邊就是沈默無語的青年。“從實招來吧,你到底叫什麽?”他差一點就說:“我叫廖麥”,但說出的卻是另一番話。他發覺在一個真正的美女面前要守秘太難了,這簡直是天底下最難最難的事兒。瞧她呀,這回是切近了瞧個仔細:這張常年隱在山中的小臉兒是圓的、中間稍凹一點的、上面一對漆黑大圓眼的;由於一年裏見不了幾次陽光,這臉有些蒼白;可是這肌膚嫩得像奶皮兒一樣,像沙原上結出的白茸茸桃兒,還有一層粉粉的汗毛;那青青的脈管兒從額頭那兒爬到頸上,清晰得令人疼憐;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撲閃撲閃如同小蜜蜂折動雙翅……“我,其實……”廖麥忍住了後來的字。“你其實怎麽?你是誰?”“我口渴。我這會兒是個口渴的瘋子。”

疤杏下炕倒了兩次糖水,看著他咕咕喝下。她挨近了坐,從他亂得不能再亂的頭發上取下了幾片草葉、一只七星瓢蟲、一只正在纏絲的小蜘蛛。“多麽可憐的人哪,風餐露宿,褲子破了沒人補,露皮露肉吃了上頓沒下頓,口渴了連碗刷鍋水都喝不上。”她嘆氣,皺眉,軟軟的小棉花手按在他的腱子肉上,大黑眼一次次把人灼疼,“你到底是哪來的?”她歪歪頭,撅著嘴,像小鳥一樣看他。

廖麥滿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氣,不得不打起了噴嚏。他一顆心在快速有力地轟擊胸廓,眼看就要受不住了。他正想轉過頭躲閃一對目光,突然被她一下捧住了臉龐,然後飛快而準確地在他的眉心那兒親了一口。廖麥慌慌擦臉,嘴裏發出吭吭聲。她卻迅速拉了這只手按在自己的心窩上。“踢啊踢!踢啊踢!”廖麥閉上眼,默念著,抗拒著,一會兒汗如雨下。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個瘋子。你是最精最俊的好小夥兒,不知犯下了什麽事兒——其實你什麽都不用怕,你也親眼見了,俺媽就是這裏的王兒,她一跺腳滿街都會打顫哩,她高興了就會拿棉花把你包起來,數九寒冬都凍不著。我在炕上生個小柳木炭火盆兒,咱念著詩文剪窗花,餓了就吃黃瓤兒地瓜餅、吃小蔥雞蛋卷兒。俺媽嘴巴狠毒毒,心腸軟綿綿,見了俊俏小夥兒煙都顧不得吸上一口……”疤杏握著他的手,忘情地咕咕噥噥。他聽啊聽啊,聽得入迷,不由得開口問一句:

“你也會念詩文?”

“那當然哦喲,那是一點不假的!”疤杏像個大娃娃一樣仰臉兒瞇眼,搖著頭背了一首:“掀開緞子被兒,露出香粉味兒……”“姑娘家今年二十三,胸脯一天比一天暄……”廖麥心裏哎喲一聲:這個傻傻的美人兒,不知從哪裏學來這麽多俗艷的順口溜兒。他的喉頭那兒漲得發緊,一只手汗津津的。他站起來,她又按他坐下。她對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因為聲音太小,再加上他耳朵全是轟轟的鳴響,根本就聽不清。她有些急,雙手拍打了一會兒,然後把他推倒在炕上,給他蓋上了一床花被子,然後一直蹲在旁邊看著。

廖麥只覺得淚水在心裏流淌,雙眼緊緊閉合。他暗暗呼叫:“美蒂啊,我一路奔逃一路跳躥,逢山跨山遇河锳水,咱硬是跟冒煙取命的火銃爭來一口氣啊!咱的兩腳生了厚繭像長了一層鐵皮,結實得連棘針都刺不透!咱的胃吞食了草根泥巴,裝滿了冰碴子都不怕!可咱什麽時候遇見這麽好的被窩、這麽好的閨女!咱就是再沒良心,也不能說疤杏一句壞話啊!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我一路上只要躺下來靜下來,滿眼滿心都是你。我天天念著你的名兒,火銃打不中,寒氣不侵骨,什麽毛病也生不出,什麽閃失都沒有!我太累了、太累了,讓我先在好心的姑娘這兒睡上幾天幾夜吧,讓我蓋著她香噴噴的大花被子做個美夢吧,夢見你一雙小手攬住了我,一張小嘴兒沒頭沒臉地親我咬我……”

這樣念著,他真的睡著了,然後打起了呼嚕……

疤杏蹲在一邊,聽見呼嚕聲簡直嚇了一跳,一會兒又高興起來。她躡手躡腳離開,輕輕拔了門的插銷走出來。

絳紫唇一直在門外抽煙等待,見了女兒劈頭就問:“你們嘁嘁喳喳到底說了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清。他招了沒有?”

疤杏打個手勢,小聲說:“他睡著了。他是太困了!他說著說著一倒頭就睡著了,然後呼嚕來了。我給他蓋上了大花被子。你湊近了門縫聽聽,‘呼哧——呼克——’那就是他在睡……”

絳紫唇屏住呼吸聽了聽,聽到了。她眉頭緊縮,斥一句女兒:“這算什麽!”

疤杏雙手捧住了母親的臉:“媽呀,誰不知道你是個軟心腸啊!你就讓這個好小夥兒睡吧,睡吧,等他睡足了覺,迎著日頭打個哈欠,保管什麽都吐個一清二楚!”

絳紫唇沒有辦法,就再三叮囑背銃的年輕人守住屋門,加鎖且不準離開半步,然後才和女兒走出了院子。她們在街上直溜達到天黑,回到屋門跟前聽了聽,裏面還是呼嚕聲。她們再次出去溜達了一會兒。娘兒倆本來一個住西間一個住東間,這一夜都回不了屋了,不得不找一間閑屋和衣躺下。

這一夜她們都沒有睡好。疤杏做了個夢,夢見英俊的瘋子攬住了她,盡管滿臉灰痕,可他的親吻真是甘甜如蜜!絳紫唇做的是另一個夢:夢見那個五花大綁的瘋後生死也不招,最後不得不讓他穿上了燒紅的鐵鞋——他咬牙走著、走著,脫下鐵鞋一看,兩只腳全焦了。

絳紫唇從夢中先自醒來,盯著一片濃厚的夜色說:“看他穿了鐵鞋,心疼死我了。不過,我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啊……”


第五章

金山銀山

唐老駝死的前五年,一個春末的早晨,兒子將他搖醒了。唐童一臉汗珠湊近了父親說:“狐仙夜間托夢給我了,說咱這山上出了金子。”老駝仰著臉說:“抗!”唐童又說:“金山銀山。”老駝又說:“抗!”唐童知道父親醒來時,要開口必得這樣喊兩聲清清喉嚨,不然就說不出一句成形的話。他等著,一邊端量父親脖子和膀子上那幾處刺目的刀疤。老駝瞇著眼:“抗!上邊早傳下話了,哪是狐仙!”他知道兒子這幾年和珊婆往來日久,染上不少神神鬼鬼那一套,自己百年之後必不中用。

唐童搓搓手:“我夢見咱家院子堆成了金山銀山。幫忙搬金磚的人除了鎮子上的,還有說話南腔北調的家夥,有各種野物哩,他們為避邪氣,全紮上了紅腰帶。”

老駝爬起來,一邊抓煙鍋一邊咕噥:“金子這東西誰見誰眼紅,官府恐怕不容鎮上人伸手罷。自古以來都是一塊金子一桿銃守住呢。”

唐童嚷:“咱也有銃,咱也有冒煙的家夥!”

老駝閉上眼。他在想年輕時候一次劫金的經歷:七八條精壯漢子伏在大路邊,專等載金車開過來。隆隆聲一響,身上發緊,汗全收回去了。陽具膨脹起來,他一到兇險急遽關頭總是這樣,所以萬事由他打頭。車影一閃中有人拉響了絆雷,嗆鼻的煙火氣往上一躥,車上押金的全是不中用的小兵,他們立刻嚇白了臉,二十余人蹦下來,剛落地就被火銃崩了五個、大頭刀砍了四個。剩下的十幾人還想爬到樹邊、玩單腿跪地瞄準那一套,想不到幹他們的全是渾殺不論的響馬種兒,光著膀子胡掄,齊腦殼兒砍下去,連銃都懶得放。

那一次,倒是自家這邊手誤,砍中了他的左腿。“我日你三代我睡你全家!”那時他捂著傷口大罵,聲聲巨吼如在眼前。

不中用了,老了,犬子唐童黑大三粗,一開口就是狐仙怎樣,呔。老駝是全鎮最能放屁的人,這時候掀開被子,不再說話。

唐童被熏得跌跌撞撞出來。自從這個早晨開始,他就咯咯咬牙,發誓把金山搬到家裏。金子就在自家門口嘛,哪有被別人拿走的理。

上邊果然派來了開山的家夥,他們一開始戴著小太陽帽、黑眼鏡,還有嬌滴滴的女人跟著瞎摻和,又翻書又填圖表。唐童最瞧不上眼的就是這一套。他代表石頭街的一方招待他們,借著酒氣對一個穿白裙子的眼鏡女人說了句:“好東西啊!”對方不解,問:“什麽?”他確鑿無疑地指了指她高聳的胸部。

女人嚇得酒杯掉地,一路跑向衛生間,然後又逃向了宿舍。“媽的,她以為咱這兒的金子是白挖的呢!她以為咱這酒就一點辣氣也沒有呢!”唐童大醉中把杯子摔個粉碎。

接下去唐童使了不少辦法,領了一夥人在山的邊邊角角幹起來,挖了不少礦石。這樣半年之後,他又辦起了鎮上的金礦。老駝氣喘籲籲,來選礦大屋裏看兒子碾石頭的機器隆隆轉,兩眼像鷹一樣。兒子叉著腰、穿著高筒皮靴,像個響馬頭兒,這讓老駝高興。老駝想起了過世多年的老伴草驢,認為自己身上的悍氣外加她身上的野氣,才造就了這麽個狗雜種。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和草驢都不是喜好那事兒的人,只鐘愛火銃和砍刀,為什麽就生出了一個花柳脾性?瞧這小子有黏性還有野性,他能花十年時間盯住同一個女人,老天爺!

唐老駝揪住在機器旁踱步的兒子,大聲說:“記住,手不狠不抓財,老鐵匠都是鐵做的虎口!我嗅出了味兒,你日後提防的,大概還是霍老爺的後人!”

唐童認為是父親年老昏聵了,記錯了年代。他在心裏發笑。可是沒有幾年父親死了,日子越過越野,金礦分成了股兒,他唐童一伸手就抓住了最大的股份!再看山的另一面,也豎起了不止一面大旗,手中握住了金股兒向他叫陣的人一個一個全出現了……夜裏唐童睡不著,一下想起了當年父親的話,驚得坐起來。

唐童料定那些添產置業的能手、與自己爭奪金山的人物,也許真是隱姓埋名活下來的霍家後人——只有這些家夥才最熟稔這一套哩!他磕磕牙齒,迎向黑乎乎的夜色悶聲吼道:“殺!”

當年穿了白裙子的那個女人又來了,她是勘探隊的頭兒,踏遍青山人未老,喜盈盈胖乎乎,把當年的尷尬和不快全扔到了腦後,見了唐童即伸出手來:“唐董事長您好您好!”唐童鼓著嘴巴說:“真是旱天下來及時雨,咱這兒就缺你們這些仙人了!趕緊使上法力為咱找金兒吧,到時候咱變驢變馬也得報答你們!”女人擺手:“快別這樣講,我們專家幹的就是這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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