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崇山峻嶺啟示我們的思想——西方文學藝術中的生態倫理精神資源(2)

今天已經很難想象,肯定自然和重新發現自然,在當時是一場全新的革命,詩人們需要不斷地和傳統的偏見作鬥爭,卸除古典主義加在自然身上的桎梏。騷塞1774--1843)在長詩《聖女貞德》中,寫到女主人公在回答教士所說:"自然只能把你引向罪惡"時,她針鋒相對地回答:

 

……不,神父,不!

把人們引向罪惡的不是自然;

自然是完全的恩惠,完全是愛,

完全是美! (徐式谷譯)

 

以"真"為"美"的濟慈(1795--1821),將僅僅在古代題材中尋求靈感的古典主義稱之為一個"由浮華和蒙昧培育出的派系",他以一種特有的率真驚呼道:"美都蘇醒了":

 

…… 啊,你們的靈魂何其陰郁!

天空的風在勁吹,凝聚的海濤在翻滾而一望無際,

但你們卻視而不見,毫不留意。碧空如洗

袒露著它永恒的胸懷,夏夜的露滴

在靜悄悄的凝結,為了使清晨更顯得珍奇;

'美'都蘇醒了!何以你們仍在睡夢中雙目緊閉?" (徐式谷譯)

 

相比較而言,柯勒律支(1772--1834)和雪萊(1792--1822)則屬於另外一類。在面對自然景色時,他們更傾向於越過表面的現實深入到其內在的精神中去,通過一種靈性的眼睛而非肉眼看到自然的超驗的一面。在他們眼中,能夠直觀到的自然事物正是通往看不見的靈性世界的一個入口,是從靈性的世界中升起的。柯勒律支在《沮喪》一首詩中寫道:

 

啊,一道光,一片壯麗的景觀,

一朵美麗而燦爛的雲,

一定是從靈魂中升起。 (李今譯)

 

同樣,雪萊被稱之為"耽於先驗幻想"的詩人,他所寫的是"氣象詩"、"宇宙詩"。他的靈感不是來自於恬靜的田園景象,而更多地來自宏偉和遙遠的事物,來自大自然奇異和龐大的力量:海洋、森林、天體、流星、雲或強勁的風。在他看來,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之外,布滿了閃閃發光的精靈,因而它們是火熱的、運動不息和巨大變化的。他詩歌的努力是加入這個波動洶湧的宇宙的節奏。借助於"雲"的自由和飛舞流動的氣勢,他寫道:

 

從地角到地角,仿佛宏偉的長橋,

跨越海的洶湧波濤,

我高懸空中,似不透陽光的屋頂,

巍峨的柱石是崇山峻嶺。

我挾帶著冰雪、颶風、熾熱的焰火,

穿越過壯麗的凱旋門拱,

這時,大氣的威力挽曳著我的車座,

門拱是氣象萬千的彩虹。 (《雲》 江楓譯)

 

人們更為熟悉的那首《給雲雀》的開頭,雪萊以熱烈讚美的口吻和無比的驚奇寫道:

 

祝你長生,歡快的精靈!

誰說你是只飛禽?

你從天庭,或它的近處,

傾瀉你整個的心,

無須琢磨,便發出豐盛的樂音。

 

你從大地一躍而起,

往上飛翔又飛翔,

有如一團火雲,在藍天

平展著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邊唱邊飛,邊飛邊唱。 (查良錚譯)

 

一只在頭頂上啼叫的鳥兒,在詩人的眼中,正是那不可思議的"歡快的精靈",它來自"天庭"或天庭的"近處","飛翔又飛翔,/有如一團火雲",由它發出的聲音是"豐盛的音樂",直瀉人們的心靈?quot;鳥也好,精靈也好,說吧:/什麽是你的思緒?/ 我不曾聽過對愛情/ 或對酒的讚譽,/迸出象你這樣神聖的一串狂喜。"

 

2、德國浪漫派筆下的"自然"

 

歌德(1749--1832)不算是德國浪漫派運動的成員,而且他對後來浪漫派的所作所為頗為不滿,但在描寫自然的問題上,歌德無疑開一代之風氣之先。在那本風靡歐洲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中,"自然"被看作一個經造物之手的"大宇宙","種種不可測知的力量在地球深處彼此發生作用","每一粒塵埃由他賦予生命",而人只是其中的"小宇宙","小宇宙"聆聽著"大宇宙"的聲息,映射著"大宇的真理,並願將自身有限的生命融入無限的宇宙中去。

 

……這一切我全攝入溫暖的心頭,覺得自己在充溢的豐裕之中飄飄欲仙,無窮世界的壯麗景象活生生地在我心靈上浮動。崢嶸的山嶺環繞著我,懸崖躺在我的面前,瀑布奔騰直下,河水在我的下面流淌,樹木和山嶺都發出回響;我看見種種不可測知的力量在地球深處彼此發生作用,互相創造,我又看見地面上和天空底下蜂擁著無數千姿百態的生物。蕓蕓眾生以千差萬別的形體棲息其間,人類圖謀安全,聚居小屋中,自營巢穴,卻自以為統治著這廣闊的世界!可憐的傻子!因為你自己這麽渺小,便把世間的萬物也看得微不足道。--從難以到達的深山,橫越人跡不到的荒漠,直到如今無人知曉的海洋的盡頭,永恒的造物主的精神到處傳播,每一粒塵埃都由他賦予生命,都怡然自樂。--哦,那時候,,我常常朝思暮想,但願自己像頭頂上飛過的仙鶴,長著一雙翅膀,飛往無邊的大海的彼岸,從泡沫湧現的'無窮'的杯中飲取充溢著歡樂的生命佳釀,想讓我胸中受到限制的力量也感到他的點滴福祉,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是他出於自身並通過自身創造了一切。 (候浚吉譯)

 

從我們這個遙遠的立場來看,歌德身上的泛神論精神在他的其他德國同行那里是一脈相承的,只是那些被稱之為浪漫派的作家如施萊格爾、蒂克、諾瓦利斯等人,在精神氣質上不如歌德那樣磅礴和包容萬象,但他們也提供了描寫自然的另外一道風景。

 

德國浪漫派與自然的關系來自這樣兩個源泉:一、謝林(1775--1854)自然學說。哲學家謝林把自然也說成是"絕對"精神的體現,和人們的意識源自同一個東西。在他看來,自然是看得見的精神,精神是看不見的自然。這個理論給他的浪漫派同齡人極大的鼓舞和啟發。二、民間傳說。"浪漫的"("Romantic")這個詞本身來自"羅曼司"("Romance")這樣一種起源於中世紀初的民間文學文體,它用非拉丁語的地方語言寫成,主人公是那些征戰和冒險的騎士,他們穿行於神秘的古堡、森林、群山和原野之中。這種來自民間的想象力往往把自然當作一個布滿了精靈、妖怪、巫婆及巫術盛行的地方。德國浪漫派對這種東西深深迷戀。現在仍為人們廣為閱讀的《格林童話》正是這個時期被挖掘整理的。他們當中的重要作家之一作家霍夫曼(1776--1822)寫過不少"志異小說",其中各種魔力通過自然發揮著不可思議的作用。 大學生安澤穆看到頭頂上的樹葉中盤繞著"泛著金光的三條小蛇,在枝葉之間上下攀援著、嬉戲著,飛快地穿來穿去,動個不停,看上去,接骨木樹的濃密的枝葉里仿佛給撒進了千百顆璀璨晶瑩的綠寶石。"當他的眼睛和其中的一條小蛇"深藍色"的眼睛相遇時,他"全身好像遭到了電擊一樣,四肢顫栗,心房突突地跳著"。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於是那顆接骨木樹抖動著身子說道:"'你躺在我的蔭影下聞著我的芳香,可是你聽不懂我說的話。當香氣為愛情所點燃的時候,它就是我的語言。'晚風從旁邊吹過,說道:"我撫弄著你的兩鬢,可是你聽不懂說我的話。當氣流為愛情所點燃的時候,就是我的語言。'太陽的光輝沖破蒼茫霧靄,似乎也在說:'我讓你沐浴在我金色的光焰里,可是你聽不懂我說的話。當光焰為愛情所點燃的時候,它就是我的語言。"(《金罐》,朱雁冰譯)接著大學生在這條小蛇的引導下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小蛇原來是魔術師的女兒,最後和大學生結為伉儷。這樣一個美麗而光怪陸離的故事,在想象力方面染上了許多民間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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