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1902年的《大公報》上,刊有《說演說》一文,稱今日開瀹民智最有效之三物,分別為譯書、刊報和演說,而後者“惟先覺之士能見之而流俗不暇察也”。若論上下溝通之便捷,“死文字斷不及生語言”,這也是“後起愛國之賢不可不講演說之術”的原因。至於作者堅稱“必有一律通行語言以為演說之器用”⑨,正與蔡元培“令習國語”的思路相通。只要記得章太炎在北大講演,“因學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語,所以特由錢玄同為翻譯”;以及梁啟超特別得意於因夫人指教,“得諳習官話,遂以馳騁於全國”⑩,就能明白晚清提倡“演說”者,為何特別在意各地方言的限制。
1904年,秋瑾撰《演說的好處》,稱報紙之外,“開化人的知識,感化人的心思,非演說不可”。接下來,秋女士具體論證演說的五大好處:“第一樣好處是隨便什麼地方,都可隨時演說。第二樣好處,不要錢,聽的人必多。第三樣好處,人人都能聽得懂,雖是不識字的婦女、小孩子,都可聽的。第四樣好處,只須三寸不爛的舌頭,又不要興師動眾,捐什麼錢。第五樣好處,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曉得”11。這直截了當的“五大好處”,基本上涵蓋了晚清關於演說功用的表彰。此後關於演說的提倡,更多地進入具體的操作狀態。
1905年的《新小說》上,連載周桂笙的《知新室新譯叢》,其中有一則《演說》,提及“演說一道,最易動人”,“其狀殆如吾國之說書”。但傳統的“說書”與新起的“演說”之間,實有天壤之別:“一則發表意見,就事論事,一則抱守陳腐,徒供笑謔,宗旨不同,智愚斯判”。正因此,作者對演說家提出很高的道德標準和技術要求:“然在西國演說極難,非有新理想,新學術,必不足以饜聽者之望。而其民之智識,又大都在普通以上,不若說書之可以隨意欺人也。故演說之人,平日既有習練,臨時尤有預備,而不敢輕於發言。凡有可以取悅聽者之意者,無不粲蘇張之舌,為委曲之談,蓋將以博聽者之鼓掌歡迎也。是故登臺者,每兢兢惟恐不能得臺下人之歡心,若優伶之必以喝彩為榮者,殆亦演說家之通病歟”12。
當“以演說代教授”成為社會共識,“遍設白話演說所”也日漸落實時13,如何培訓演說人才,成了學界關注的重心。於是,有了宋恕撰於1906年的《創設宣講傳習所議》。為了減少社會對“演說”作為舶來品的反感,宋平子曾曲為辯解,稱此乃“唐以前之常語”,並非日本新名詞14。這種古已有之、於今為烈的“演說”,需要進行專門的訓練,因此,傳習所之設,迫在眉睫:“今海外民主政體及君主立憲政體之國,演說皆極發達,而皆特有演說之學以造就演說之人材。……今節下既熱心提倡宣講一事矣,則必宜遠法孔門設言語科,近師外國習演說學之意,創設宣講傳習所以造就宣講之人材,而後宣講之事業庶幾其可望稍興也”15。
晚清誌士之提倡新學,最有效的策略,莫過於強調此舉乃“上法三代,旁采泰西”。所謂“遠法孔門設言語科,近師外國習演說學之意”,正是同樣的招數。既然是世界潮流,且又有本土淵源,“演說”的迅速推廣,一點都不令人驚訝。晚清的最後十年,從最激進的無政府主義,到相對溫和的改良群治,從可以肆無忌憚謾罵清廷的日本東京,到天子腳下說話不能不多有禁忌的帝都北京,到處都留下了演說家矯健的身影。
1907年,張繼與劉師培夫婦在東京成立社會主義講習會,前後舉行過21次專題演講,每次聽眾數十到百人不等,主要講題是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中國百姓生活狀況等16。對於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傳播,這些系列演說以及相關雜誌《天義報》的刊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同年,《益森畫報》第五期上刊出一幅《廝役演說》,說的是位於京師西四牌樓毛家灣的振懦女學堂門口,“一女生仆人,年五十餘,初十傍晚,在該堂門首對各家父兄及仆人演說‘閱報之益',津津有味,頗能動聽”。記者感嘆的是“演說不奇,出自廝役則奇”;我則驚訝於作者竟如此敏感,將同為新學象征的“讀報”與“演說”,置於“女學堂”門前,徹底落實了梁啟超“傳播文明三利器”的設想。
除了個人的即興發揮,晚清演說的主要場所,是各種民間社團的集會。張玉法在《清末的立憲團體》一書中,輯得國內各地及海外各埠的民間社團共668個17,而桑兵綜合李文海、Bastid、朱英等人的考證,認定晚清各類社團已達二千有余18。這麼多社團,開展活動時,無論身處國內還是海外、都市還是鄉鎮,“演說”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課。此類演說,有同人之間切磋技藝的,但主要功用還是“喚起國民思想,開通下流社會”19。
蘭陵憂患生撰於1909年的《京華百二竹枝詞》,其中有這樣一首:“所開宣講紙新聞,迷信捐除問幾分。每月逢三土地廟,香花士女眾如雲。”詩後自注:“宣講所、新聞紙,極力開通智識,破除迷信。而土地廟香火,較前尤甚,令人不能索解。”將宣講(演說)與報章並列,沒有錯;但將其功用局限在“破除迷信”,則未免狹隘了點。比如上海的演說,就不是這個架勢。《新中國未來記》第五回描寫兩名士黃克強、李去病來到上海的張園,現場觀摩這里的演說:講的是俄人在東三省如何蠻橫,北京政府如何軟弱,針對列強瓜分中國的野心,我同胞該怎樣反抗。這其中,“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鐘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通共計算,演過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20。在詩人及小說家眼中,國內的演說之風,雖不盡如人意,畢竟開了個好頭。
討論迅速崛起於晚清的“演說”,必須厘清其與“宣講”與“說書”的關系,方能明白此一“新舊雜陳”的啟蒙手段,如何有效地促成了其時的政治革命與社會改良。
說“如今最於開通風氣有力量的,就是演說”,那是假定演說真的能“對著眾人發明真理”。可實際情況並非全然如此,就像《大公報》文章所警示的:“講的稍有個宗旨不正,好者弄成一個從前初一、十五宣講聖諭的具文,壞者結成一個尋常說書場兒的惡果”21。
傳統中國的思想教化,自有一套獨特的制度設計。如明太祖於洪武二十七年(1394)設立“里老人”制,四年後頒布《教民榜文》,其第十九條規定,每鄉每里各置木鐸一個,於本里內選年老殘廢或瞽目者,令小兒牽引持鐸循行本里,直言叫喚,勸人行善,詞曰:“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這就是所謂的聖諭六言。入清,有《康熙聖諭》以及雍正的《聖諭廣訓》,都是強調傳統倫理道德的宣講22。這也能解釋為何清廷並不全盤反對演說,除兄弟和睦孝順父母外,地方自治等各項新政也都需要有人宣講;否則,窮鄉僻壤的小民百姓何從知曉?政府對於方興未艾的“演說”,真是又愛又怕,既希望宣傳新政,又想杜絕“一切偏激之談”,可這基本上是一廂情願。反過來,革命黨或維新誌士,也不願意新興的“演說”很快落入宣講聖諭的老套。於是,提倡演說者,不能不格外關注其中蘊涵的“新思想”:“因為這演說一道,不專在乎口才,總要有學問,有見識,有新思想,才可以登臺演說。……要不然,竟仗著能說,說出來不但不能開民智,或者倒須閉民智”23。事實也是如此,只有當話題涉及國計民生乃至世界大勢時,演說方能吸引求知欲強且富有政治激情的年輕人。
至於演說與說書之間的糾葛,更是個有趣的話題。傳統中國,說書以及演戲,乃是民眾獲取知識陶冶性情的重要途徑。借助動人心弦的故事情節,傳播特定的思想觀念與倫理道德,此舉為晚清的維新誌士所積極借鑒。梁啟超之提倡小說界革命,看中的正是“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批判“舊小說”誨淫誨盜,贊賞“新小說”覺世新民,骨子里依舊是“文以載道”24。有“專欲發表區區政見”的政治小說25,又有在劇場中大聲疾呼的“言論小生”,你怎麼能要求“演說”與“說書”徹底劃清界限呢?當然,一講故事,一重言論,二者不難區隔。問題是,在群情激憤的特定語境里,“人人都能聽得懂”且“最易動人”的演說,跳出專門設置的講壇,闌入小說、戲劇、說書等藝術形式,一點都不奇怪。或者說,這正是當事人所刻意追求的效果。舉個例子,1906年的《北京畫報》上,曾刊出一幅《戲園子進化》,上面題有:
排演新戲,最能感動人,最能改風俗。閏四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廣德樓玉成班主田際雲,開演《惠興女士傳》(這出戲是辦理匡學會的時候,特意排出來的)。並且每人戲價加五百錢,入國民捐。是日特約請彭君翼仲、王君子貞,合本館主人張展雲,登臺演說。新戲沒開場的時候,先由三人演說。每說一段,滿園的人,都一齊拍手。並且鴉雀無聲,聽的極其入神。……如果各班戲子,都排新戲,演新戲都帶演說,中國的人,一定開化的快了。”26
此舉當時影響很大,《大公報》及《順天時報》上,都有相關報道27。既然演說可以提升新戲的道德水準,新戲又能釀造演說的情感氛圍,二者珠聯璧合,何樂而不為?
演說作為一種聲音,再精彩、再催人淚下,也都是轉瞬即逝。如何擴大演說的接受面,在沒有錄音設備的年代,最理想的方案,莫過於盡量將聲音轉化成文字。秋瑾除了建議成立演說練習會,更希望“又把演說的話刻了出來,把大家看了,可以曉得些世界上的世情、學界上的學說”28。劉師培的思考更為切實:演說若想“推行於極遠”,最好的辦法便是與白話報刊結盟:
中國自近世以來,演說之風,雖漸發達,然各省方言參差不一,方隅既隔,解語實難。且演說之設,僅可收效於一鄉,難以推行於極遠,是演說之用,有時而窮。若白話報之設,雖與演說差殊,然收效則一。29
同樣講究淺俗易懂,同樣為了傳播新知,在白話報刊上設立“演說”專欄,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
也幸虧是秋瑾、劉師培等人將聲音轉化為文字的不懈努力,我們今天談論晚清的“口語啟蒙”,才有了足夠的人證物證。“演說”與報刊、書局結盟,最初只是為了擴大接受面;日後竟能左右白話文運動的發展,甚至影響文章體式的變革,那可是始料未及的。
二 演說的諸面相
猶如晚清無數新生事物,“演說”之提倡,首先是找到恰當的追摩目標。榜樣有遠有近,《新小說》與《順天時報》的說法,便各自有所側重:
演說一道,最易動人。故歐美特多,分門別類,幾於無一處,無一業,無演說。晚近日本學之,亦幾於無一聚會,無演說。甚至數人之會,亦必為之。30
我東鄰之日本,在今日已躋於一等強國之地位。當維新之始,其國之偉人,若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皆提倡演說以喚醒國民。我國而欲自強也,則須開人群之智識;欲開人群之智識,則須教育之普興;欲教育之普興,則以白話演說為基礎也可。31
明治時代的日本,其演說風氣的養成,乃歐風東漸的產物,故《新小說》從歐美說起,此思路沒錯;對於晚清的中國人來說,他們之所以“提倡演說以喚醒國民”,最切實的榜樣是日本,故《順天時報》專講東鄰的經驗,當然也可以——更何況,《順天時報》本來就是日本人開辦的。
不過,講日本經驗,與其推崇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還不如表彰福澤諭吉。後者最早將英文的speech譯成“演說”,並從明治六年(1873)起連續四年在慶應義塾與社友一起進行針對“演說”的專門訓練。這種“口頭論政”的嶄新形式,一改傳統通過文牘實現“上意下達”的政治運作。在這個意義上,“‘演說'這一新媒體不僅改變了語言,也給都市空間的外觀帶來很大變化,成為‘明治'這一新時代的一種象征”32。
在福澤諭吉的《勸學篇》中,有一則《論提倡演說》,也像中國人那樣,從“正名”入手:
演說一語,英文叫作“Speech”,就是集合許多人講話,即席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他們聽的一種方法。我國自古沒有聽說有過這種方法,只有寺院里的說法和演說差不多。在西洋各國,演說極為盛行,上自政府的議院、學者的集會、商人的公司、市民的集聚,下至冠婚喪祭、開店開業等瑣細的事情,只要有十個人以上集合在一起,就一定有人說明集會的主旨,或發表個人生平的見解,或敘述當時的感想,養成當眾發表意見的風氣。33
在具體辨析演說的功用時,福澤兵分兩路:一是“口頭敘事會讓人自然產生興趣”;一是“談話演說在治學上的重要性”34。前者指向文學,後者關注學問,著重點在“口頭”而非“淺俗”。在福澤看來,提倡演說,並非只是為了開啟民智,《勸學篇》第十七篇《論人望》提及學習語言的重要性35,《文明論概略》第一章則談到如何鼓勵不同觀點互相碰撞36,所有這些,都屬於知識者的自我修養,或曰“自我啟蒙”。不難看出,福澤諭吉對於演說的想象,與絕大部分晚清誌士有很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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