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波爾祖科夫(2)

“‘很久以來你就是我們家的朋友,甚至可以說,你已經成了我們家的兒子。——誰知道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奧西普·米哈依雷奇!可不知道為什麽你突然想起來要告密,而且是現在就打算去告密!……你這樣做,叫我今後還要不要相信人呢,奧西普·米哈依雷奇?’“先生們,你們看吧,他就是這樣對我發表了一大通訓誡的話!他還說:‘不,請您告訴我,今後我還要不要相信人,奧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心想,您相信不相信人與我何幹!

您知道,我當時喉嚨怪癢癢的,聲音也發起抖來了,而且已經預感到我的壞脾氣馬上就要發作,於是我趕緊抓起帽子就走……

“‘您到哪裏去呀,奧西普·米哈依雷奇?難道在節日前夕……難道您現在還在記我的仇,到底我做錯了什麽事得罪了您?……’“我急得連連直叫:‘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唔,這就是說,我被他的話軟化了,就像白砂糖遇到了水,一下子就融化了,先生們!這還不算呢!連裝在口袋裏的那一大包鈔票也好像在大聲喊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該死的強盜!’——而且那包鈔票好像竟有五普特①那麽重……(要是真有五普特重那就太好了!……)

“‘我發現,’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我發現您在後悔……您知道,明天就是……’“‘就是埃及瑪麗亞節(即愚人節),先生……’“‘好啦,不要難過,’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夠啦,犯了錯誤,悔改了就好嘛!我們走吧!也許,’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繼續說道,‘也許我還能把你拉回到真正的道路上來……也許我那些不大起眼的家神(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個強盜正是用的‘家神’這個詞)會把您的那顆已經變得僵硬了的(我不想使用“鐵石的’這個字眼)、深深地誤入迷途的心溫暖過來……’“他隨即拉起我的手,先生們,把我帶到他的家人那裏。

我覺得背部透過一股冷氣,於是渾身瑟瑟發抖!我當時心想,我還有什麽臉面去見人呢?……你們需要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怎麽說好,反正後來出現了一個非常微妙的情況!

“莫非是波爾祖科夫太太來了嗎?”

“正是瑪麗亞·菲多謝耶夫娜,先生!不過,你們知道,她命中註定不能成為你們所說的波爾祖科夫太太。她沒有得①俄國計量單位。一普特等於.公斤。

到這份榮譽的福氣!你們看,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他們家幾乎把我當兒子對待,這話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個名叫米哈依洛·馬克西梅奇·德維加依洛夫的退職士官生當時還沒死,那情況確實如此。不過後來,他聽從了上帝的召喚,上西天去了。據說他留下過一份什麽遺囑,可找來找去,哪兒也沒有。後來查明,他根本就沒有立下什麽遺囑……

“‘嘿!!!’”

“唔,這事嘛,也沒有什麽關系。真沒辦法,先生們,我說漏了嘴,扯得太遠了,請原諒!本來嘛,愛說幾句語義雙關的俏皮話。固然不好,不過說說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更糟糕的是我的前程從此也就完蛋了。因為那位士官生已經退職,他連他的家門都不讓我進(他的生活可闊氣啦,因為他手長,會撈錢)。如果我說他被他們家當親兒子對待,也許是不錯的。

“‘啊哈!!!’”

“是的,正是這樣,先生!於是從此以後,我就經常在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家裏露面。我一再發現問題,但是我都忍著沒說。也是活該我倒黴(也許是我走運!),一名馬匹采購員突然來到我們這座小城。這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他的工作流動性很強,也很輕松,全是與騎兵有關的。他一來就牢牢地紮在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身邊,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裏一動不動一樣!我的壞脾氣一發作,就旁敲側擊地說:‘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您為什麽要欺侮我呢?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已經成了您的兒子。我一直等著您像父親那樣對待我……’他開始對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麽樣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這就是說,他總算開口說話了。他像朗誦一整首長篇敘事詩似的,不顧一切地念下去。你只能乖乖地聽著。他的甜言蜜語叫你聽得直咽口水,攤開兩手!可是他說的意思,你卻怎麽也聽不明白,無法理解,於是你只好像傻瓜一樣,呆呆地站著。他把我的腦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扭來扭去,叫你怎麽也捉摸不住。唔,天才,他簡直就是天才。他那張嘴真叫人聽了膽戰心驚!我就嚇得魂不附體、坐立不安,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扯起嗓子唱情歌,又是送糖果、又是說語義雙關的俏皮話,還時不時地唉聲嘆氣!我說我痛苦極了,我是為愛情而感到痛苦的。

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悄悄地作解釋,表心跡!可我這人真蠢!我竟然沒有去找教堂執事打聽打聽,我已經年近三十……這怎麽行呢?我卻臆想天開,竟然想要耍花招!不!我的事情進行得很不順利,周圍全是一片對我的嘲笑聲,——嗯,我也火起來了,氣得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於是一走了之,從此不再跨進他的家門。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馬上去告密!是的,我是想去幹卑鄙的事,我想出賣朋友。老實說吧,告密的材料多的是,而且都是很有份量的材料,拿出去可以賣個大價錢的。這可是一樁大買賣啊!我把這些材料和告密信拿出去,準可以換回一千五百銀盧布!”

“‘啊!這可是賄賂呀!”

“對,先生,這正是賄賂,是一名貪贓枉法的官員付給我的!(其實這也算不得是什麽罪過,真的算不上!)好啦,現在就讓我來繼續講下去吧。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他是把我拖進客廳的,當時我已半死不活。他們家的人都在那裏迎接我:似乎他們都受到了委曲,或者說不但是受了委曲,而且是傷透了心,簡直是……唔,這麽說吧,他們一個個面如死灰,幾乎就像死人一樣。但與此同時他們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莊重的神色,類似一種親切的,慈父般的表情……好像我是回頭浪子,回到了他們身邊。

你看,事情竟然弄到了這種地步!他們讓我坐下來喝茶,可我哪有心思喝茶呢!我自己的胸膛裏好象燒開了一壺水,全身都在沸騰,可兩條腿卻越來越冷,冷得像塊冰。我全身縮成一團,害怕起來了!他的夫人、七等文官太太(現在已經是六等文官太太了)瑪麗亞·福明尼什娜,一開口就對我以你相稱,她說道:‘大少爺呀,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啦?!’我回答她說:‘沒什麽,我有點病,瑪麗亞·福明尼什娜……’可是我說話的聲音卻在發抖!她這個陰險毒辣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無原無故地放肆數落起我來了。她說:‘看得出來,是良心叫你心裏感到過意不去了吧,奧西普·米哈依雷奇,我的親爺老子!在我們家吃的面包和鹽把你的良心叫醒了吧!我們帶血的眼淚讓你回心轉意了吧!我的天哪,她就是這麽昧著良心說話,真是一個可怕的婆娘!她就這麽坐著,不斷地給我沏茶。我心想:你到市場上去看看吧,我的好官太太,哪一個女人比得上你厲害!我們的官太太就是這麽一個厲害的婆娘!這時,活該我要倒黴了:她女兒瑪麗亞·菲多謝耶夫娜走出來了,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臉色有點蒼白,一對小眼睛紅通通的,好像剛才哭過。我一見她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人一樣。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在為馬匹采購員的離去而傷心落淚的。那小子腳底塗油,溜了。他很知趣,趁著還沒出事就走了。實際上他也該走了(現在順便說說罷了),他出差的期限已經過去,其實他也算不上是出公差!他這一走……這一對恩愛的父母親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雖然知道了全部情況,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只好偷偷地掩蓋起來算了——家醜不可外揚嘛!……咳,真沒辦法,我望了她一眼,覺得一切都完了,簡直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斜眼望了望我的帽子,想抓起就走,而且越快越好!可是不行了:我的帽子被他們叫人拿走了……說老實話,沒有帽子我也想走——唔,我當時確實是這麽想的。——可是我已經走不成了,他們把門閂上了。他們開始同我友好地說說笑笑,又是丟媚眼,又是逗我嬉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結果胡說了一大通求愛的話。她呢,我的那個心上人,馬上坐到鋼琴邊上,用滿懷委曲的聲調,唱了一首關於依著馬刀站立的驃騎兵的歌——簡直把我的魂都唱出竅了。‘好啦,’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說道,‘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忘了它吧!來,快過來……讓我來擁抱你!’我當時馬上就跪在地上,把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坎肩上。‘我的恩人哪,你真是我的生身父親!’我邊說邊流淚,簡直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的主啊,當時出現的是什麽場面啊!他哭了,他老婆哭,瑪申卡①也哭,大家全都哭作一團……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淡黃頭發的女人,就連她也哭了……更有甚者,孩子們從各個角落裏爬了出來(上帝賜給他一大群孩子),他們也哇哩哇啦地大聲哭了起來……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淚,不過那是感激的淚,那是高興的淚,因為浪子終於回來了,就像士兵凱旋還鄉一樣!

①瑪麗亞的愛稱。

於是又是上點心,又是做遊戲,忙得不亦樂乎!唉喲,我好痛啊!什麽地方痛!心痛!想誰呢?我親愛的人兒呀,她脹紅了臉!我和老頭子一起幹了一杯甜酒。總而言之,他們把我服侍得好好的,使我感到無比的高興!……

“後來我回到了祖母身邊。到回家裏以後,我在我的小房間裏來回走了整整兩個小時。我把祖母叫醒來,把我的喜事一五一十全告訴了她。‘錢都給你了嗎!這個強盜?’‘給了,奶奶,給了,全給了,我的親奶奶!我們家走鴻運啦,快開門呀!’‘好啊,現在你就結婚吧,正是時候,你快結婚吧!’老太太對我說道,‘你知道嗎,上帝聽到了我的禱告!’隨後我把索夫龍叫了醒來。我說:‘索夫龍,快點幫我把靴子脫下!’索夫龍給我脫下了靴子。‘好啦,索夫龍,你現在給我道喜吧,吻吻我吧,我就要結婚啦!老弟,我真的要結婚啦。你明天來個一醉方休,然後就去散散心,我告訴你吧,你老爺我就要結婚啦!’我心裏真是樂開了花!……本該開始睡覺的,可是不行,睡不著!我又爬起來,坐著想呀想呀,忽然間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明天不是四月一日嗎?那可是個開朗、快活的日子呀!怎麽有這麽巧啊?你瞧我想得多妙!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先生們!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點上蠟燭,就這樣穿著睡衣坐在寫字台前。也就是說我完全忘乎所以了。先生們哪,你們知道,一個人一旦著了迷,他就一定會忘乎所以的!他甚至會一頭紮進汙泥裏!也就是說,有的人竟然有這樣的怪脾氣:人家要他的這個,他馬上就給了他們,還說,給,你把那個也拿上吧!人家要打他的耳光,他不僅送上面頰,而且還高高興興地把整個背脊都送上去。過後他們又拿白面包來引誘你,把你當狗耍。而你呢,卻一心一意地用你的笨爪子去擁抱他們,還同他們親嘴!先生們,現在的情況不就是這樣嗎?你們在笑,你們在交頭接耳說悄悄話,我全都看見啦!等我把全部真實情況一五一十都講出來以後,你們就會一起來笑話我,就會來捉弄我,可是我現在卻一直在對你們說呀,說呀,說個不停。是呀,誰在叫我說呢?又是什麽人在捉弄我呢?誰站我背後老是嘀嘀咕咕催我:‘說呀,說呀,你快講嘛!’可是,我不是一直在說嗎,講嗎,給你們掏心裏話嗎?打個比方說吧,我把你們都當成了自家的親兄弟,我的至親密友啦……嘿!!!’”

從四面八方發出來的哈哈笑聲,逐漸匯集起來,終於完全淹沒了故事講述者的聲音。但講述者卻感到由衷的高興。他把話頭停住,兩只眼睛滴溜溜地掃視整個會場,足足有好幾分鐘之久。他好像受到某種激情的沖動,把手一揮,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了,似乎他真的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可笑。隨後他又繼續往下講去:“那天夜裏,先生們,我幾乎沒有睡覺。我整夜都在紙上劃劃寫寫。不知道你們看見沒有,我竟然想出了一個新花樣!

唉,先生們哪!這事一想起來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這種事要是夜裏幹的,也還可以說得過去:當時睡眼朦朧,頭腦一時糊塗,信口開河,說一大通胡話,也不怎麽要緊。可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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