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波爾祖科夫(1)

我開始仔細觀察這個人。甚至他的外貌都有點特殊。不論您多麽心不在焉,都會情不自禁地盯著他看。而且還會抑止不住地放聲大笑。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應當指出的是,這位矮個子先生的一對細小眼睛總在不停地轉動,或者說,他這個人的整個身子,對於投向他的目光,特別敏感。他幾乎總能本能地感覺出有人在對他進行觀察,於是他馬上轉過身來,面對自己的觀察者,然後抱著忑忐不安的心情,分析投射過來的目光。兩只眼睛老是不停地梭來梭去,身子不斷地左右轉動,使他看起來很像是一個活動的風標。說來真奇怪!

他似乎害怕別人嘲笑。其實他幾乎就是一個為了糊口而不得不讓人取笑逗樂的小醜。他常常乖乖地伸出自己的腦袋,讓大家戲弄,不僅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體上甘願忍受別人的戲弄。當然這要看他是與什麽人在一起羅。心甘情願自動當醜角的人,是不值得可憐的。但是,我發現這人是一個怪物,這個可笑的人根本不是職業小醜。他身上還殘存著某些高貴的品質。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總是為自己而感到擔驚受怕的病態表現,就是最好的證明。我覺得他總想為別人效勞的願望與其說是為了撈到物質上的好處,不如說是出於他的一顆善良的心。他很高興別人當著他的面、以極其粗暴的方式對他進行嘲笑。但與此同時,一想到他的聽眾冷酷無情、以怨報德(這一點我可以發誓),他心裏就感到非常痛苦。因為這些聽眾不是嘲笑他的舉動,而是他這個人本身,包括他的心、他的頭腦、他的外貌、他的全部血肉之軀。我相信此時此刻他會感覺出自身的處境是何等的狼狽,但是他的抗議卻又很快地在他的心中消失,其實他每次的抗議都是極其寬容的。我深信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發生,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完全是出於他的心地善良,根本不是因為他沒有借到錢而被人趕了出來的緣故。這位先生是經常要借錢的,也就是說他用這種借的方式向人乞討。每當他做完各種各樣的鬼臉、讓人笑夠了的時候,他就覺得他多少爭得了一點點權利,可以向人開口借錢了。但是,我的天哪!那裏是什麽借錢啊!他開口借錢時又是一副什麽樣的模樣啊!我實在無法想象,在那麽小的空間,也就是說在這位矮小個子的布滿皺紋、顴骨高聳的臉上,能夠同時容納那麽多各種各樣的鬼相,那麽多各種不同性質的感受,那麽多極其深刻的印象!那裏面什麽沒有啊!真是百感交集:有難言的羞愧,有假裝的厚顏無恥,有懊喪,有憤懣,有突然的臉紅,有對失敗的耽心,有因膽敢打擾別人而要求寬恕的表情、有個人的尊嚴感,也有充分意識到自己渺小無用的自卑——所有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閃電一樣,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他以這樣的方式,已經在人世間闖蕩了整整六年,可至今還沒有弄清楚,在借債的微妙時刻,究竟應該采取何種表情!當然,要做到完全冷酷無情、卑鄙無恥,他這個人是永遠也辦不到的。他的心太善良、太熱情了!我甚至要更進一步說,在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最誠實、最最高尚的一個,不過他有一個小小的弱點:只要能夠討好別人,你一聲令下,他什麽卑鄙的事情都可以去幹,而且心甘情願,毫不考慮自己。總而言之,這是一個人們通常所說的窩囊廢。最最令人可笑的是他的衣著。他幾乎穿得與大家一模一樣,既不比人家好,也不比人家壞,一身幹幹凈凈,甚至有點過分講究,而且想通過衣著,暗暗地顯示出他自己的體面和尊嚴。這種外表上的平等與內心裏的不平等,他經常為自己的耽心,同時又不停地自我作踐——所有這一切的一切,便構成了強烈的對比,使人覺得他既可笑又可憐!如果他真正從心靈深處相信,他的聽眾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盡管他的親身經驗告訴他並非如此,但他仍然持這種看法),他們嘲笑的只是他的那些可笑的舉動,而不是他這個苦命的人,那麽,他就會高高興興地脫下燕尾服,反穿著走到大街上,去迎合別人開心的願望,自己也從中得到樂趣,反正只要能使自己的衣食父母發笑,只要能給他們帶來愉快就行。但是,不論他使用何種辦法,還是永遠也無法得到平等。他還有一個特點:這個怪人的自尊心很強。只要沒有什麽危險,他沖動起來,甚至敢於舍己救人。對於那些弄得他憤怒已極、忍無可忍的庇護者,他善於巧妙對付。有時他甘冒風險,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幾乎有點英雄的氣慨呢!但是,這種情況持續的時間不長,往往只是幾分鐘的行為……總而言之,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受苦受難者,而且是一個最最沒有用的、因而也是最最滑稽可笑的受苦受難者。

客人們掀起了一場人人參與的爭吵。我突然發現,我們的這位怪人一下子跳到一把椅子上。他扯起嗓子拚命喊叫,要求別人讓他一個人單獨發言。

“您去聽聽吧,”主人悄悄地對我說道,“他往往能講出一些非常有趣的事來……您覺得他很有趣嗎?”

我點了點頭,就擠進了人群之中。

確實,那位穿著相當體面的先生跳到了一張椅子上,拼命大喊大叫,引起了大家普遍的註意。許多不認識這位怪人的人,相互疑惑不解地使使眼色,另外一些人則放開喉嚨,哈哈大笑。

“我認識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我應該比所有的人都更了解菲多謝·尼古拉依奇!”怪人從自己站著的高台上叫道,”先生們,請你們讓我來講吧。有關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的事,我一定會講得好的!我知道他的一件事,那簡直是一件天下奇聞,妙極了!……”

“那您就快講吧,奧西普·米哈依內奇,您快講吧!”

“您快點講吧!”

“你們好好聽嘛!”

“大家好好聽著,好好聽著!!!”

“好,我就開始講起來,不過,先生們,這件事有點特殊……”

“好啊,好啊!”

“這件事挺好笑的。”

“很好,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您倒是快點言歸正傳呀!”

“這件事是我、你們最最卑賤的仆人,個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那您為什麽一再宣稱您要講的那件事非常可笑呢?”

“甚至還有點可悲呢!”

“啊!!!”

“總而言之,先生們,你們現在將要聽到我講的那件事是這樣的,它使我結識了一夥非常有趣的人物。”

“別繞彎子,快些講吧!”

“那事件嘛……”

“您怎麽老是說那件事那件事的,您倒是快點把那個值得一講的寓言故事講出來嘛!”一位長著一頭淡黃色頭發、留有一口胡子的年輕先生,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他一手插進自己的褲口袋裏,本想掏出手帕,結果卻無意之中把錢包掏了出來。

“那件事嘛,我的先生們哪,我希望在我講完以後,能夠看到你們中的許多人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最後還有一點需要交待,就是因為出了這件事,我才沒有結成婚。”

“您結過婚!……有老婆!……波爾祖科夫想過結婚!!”

“老實說吧,我倒真想現在就能看到一位波爾祖科夫madame①!”

“請問您以前的那位波爾祖科夫太太的芳名叫什麽?”一個年輕人擠到故事講述者的身邊,尖著嗓子問題。

“先生們,故事的頭一章是這樣的:“那是整整六年前的春天,具體點說,就是三月三十一日。

①法語:夫人。

先生們,請註意這個數字,它是四月的前一天……”

“是四月一號的前一天!”長著一綹鬈發的年輕人大聲叫喊起來。

“先生,您真會猜!那是一個傍晚。N縣城的上空,暮色越來越濃,月亮正想從蒼茫的暮色中爬出來……總而言之,那裏的一切都非常好。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暮色朦朧的時候,我與我那已故的、與世隔絕的祖母告別以後,便偷偷地從我的寒舍之中溜了出來。請原諒,先生們,我使用了一個很時髦的用語與世隔絕?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尼古拉。尼古拉依奇那裏聽來的。不過,我祖母的確是與世間隔絕的:她又瞎、又聾、又啞、又蠢,反正你怎麽說她糟都行!……我坦白承認,我當時膽戰心驚,正打算去幹一件大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個不停,就像小貓的脖子讓一只瘦骨棱棱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似的。”

“請您等一等,波爾祖科夫monsieur①!”

“您有什麽吩咐?”

“請您講簡單一點,請您別費那麽大的勁兜圈子!”

“我遵命,先生!”奧西普·米哈依內奇有點尷尬地說道。

“我走進了菲多謝·尼古拉依奇的那幢小房子(這是他光明正大化錢買下的)。大家都知道,菲多謝·尼古拉依奇不是我一般的同事,而是我的頂頭上司。仆人向他稟報以後,便馬上將我引進他的書房。我現在還清楚記得:那間屋子裏一團漆黑,連一支蠟燭也沒點。我擡頭一看,菲多謝·尼古拉依奇①法語:先生正走進來。隨後我們兩人便都留在黑暗之中……”

“你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一位軍官問道。

“您看呢,先生?”波爾祖科夫問完以後,趕緊把微微痙攣著的臉龐,轉向長著一頭鬈發的年輕人。

“是這樣的,先生們!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實呢,也算不上什麽奇怪,只不過發生了一件所謂常見的生活小事而已。我很隨便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紙,他也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卷紙,不過是國家發行的……”

“鈔票嗎?”

“是鈔票,先生!接著我們就進行了交換。”

“我敢打賭,這裏散發著一股行賄的味道,”一位衣著體面、頭發理得短短的青年先生說道。

“是有一點行賄的味道,先生!”波爾祖科夫緊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唉,就算我是自由主義者這樣的人我也見過不少!

如果說你們今後會有機會去外省當差,那就請你們千萬不要……在自己的家門口伸手……免得被燙傷了……因為有個文學家說過:就是祖國的炊煙,我們也覺得愉快和香甜!

①——我們的祖國啊,是我們的母親,先生們,是生我養我的親娘!我們都是她的兒子,是靠吃她的乳汁長大的!……”

①這是俄國文學家格裏鮑耶多夫的愛國主義名句,見之於他的代表作《智慧的痛苦》全場馬上響起一片笑聲。

“不過,信不信由你們,先生們,我可從來沒有收受過賄賂。”他說完以後,將信將疑地把全場掃視了一遍。

一場經久不息的哄堂大笑。像一陣排炮的轟鳴,把波爾祖科夫說話的聲音,完全淹沒了。

“對,的確是這樣的,先生們!……”

他馬上把話頭停住,繼續環視大家,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許——誰知道呢?——也許他此刻突然想起,他比這一夥老實人中的大多數都老實呢……所以,直到大家的笑聲結束,他臉龐上的嚴肅表情還沒有消失。

“是這樣的,”等到大家都安靜下來以後,波爾祖科夫開始說道:“雖然我從來沒有收受過賄賂,但這一次我卻是有罪的:我從一名貪官手裏……接過賄賂……把它塞進了口袋裏……也就是說,我當時手中掌握著一些文件,如果我把這些文件交給某一個人,那麽,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就要倒大黴。”

“這麽說來,他就是這樣把那些文件收買了?”

“是收買下來了。先生!”

“給了您很多錢吧?”

“給我的錢嘛,就是眼下一個人出賣自己的良心所得的那麽多……如果有人願意給的話。不過,當我把錢塞進口袋裏的時候,我的腦袋上好像澆了一瓢開水,非常難忍。我確實不知道我是怎麽搞的,老是那麽一副模樣,先生們,你們看到了吧。我當時半死半活的,上下兩片嘴唇,不停地翕動,腿腳瑟瑟發抖。是的,我有錯,我有罪,我感到羞愧萬分,無地自容。我簡直罪該萬死!我打算向菲多謝·尼古拉依奇請求寬恕……”

“怎麽樣,他寬恕您了嗎?”

“我還沒去請求呢,先生!……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其實當時是應該這麽做的。因為我有一顆火熱的心。我看到他直勾勾地望著我的眼睛,於是便說道:“您是連上帝也不怕的了,奧西普·米哈依雷奇!”

“你們看,我該怎麽辦呢?出於禮貌我只好兩手一攤,把腦袋扭到一邊去。我說,‘我到底為什麽要害怕上帝呢!菲多謝·尼古拉依奇?’……其實我這麽說,也是出於禮貌……我自己簡直恨不得鉆進地裏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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