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二)

1.她

1)我的中學對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蒼蒼的白。暮色裏總有各種人擡起頭看它。它的鋒利的尖頂啊,穿透了塵世。尖尖的頂子和黃昏時氤氳的霧靄相糾纏,泛出墨紅的光朵。是那枚銳利的針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膚,天使在流血。那個時候我就明白,這是一個晝日的終結曲。夜的到來,骯臟的故事一字排開,同時異地地上演。天使是哀傷的看客,他在每個黃昏裏流血。當天徹底黑透後,每個罪惡的人身上沾染的塵垢就會紛紛落下來,凝結淤積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歡這個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個悲情無奈的救贖者,他俯下高貴的身子,俯向每一個凡人。

可憐的人,榮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愛轟炸。他們一起毀。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個我愛著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應當和他有相仿的模樣。冷白面色,長長睫毛。這是全部。這樣一個他突兀地來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盤問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會微笑,我也甘願在他的憂傷裏居住。是的,那個男孩,我愛著。將他嵌進骨頭裏,甚至為每一個疼出的紋裂而驕傲。

圍墻,薔薇花的圍墻。圈起寂寞的教堂。薔薇永遠開不出使人驚異的花朵,可是她們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殘碎的翅羽。輕得無法承接一枚露珠。薔薇花粉在韌猛的風裏無可皈依。她們落下。她們落在一個長久佇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個噴嚏。她們喜歡這個男孩,他純澈如天使。

2)男孩被我叫做“毀”。

“毀”是一個像拼圖一樣曲折好看的字。“毀”是一個在巫女掌心指尖閃光的字符。

我對男孩說,你的出現,於我就是一場毀。我的生活已像殘失的拼圖一般無法完復。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這個大災難的天使,我亦在毀他。

“毀”就像我的一個傷口,那樣貼近我,了解我的疼痛。傷口上面湧動的,是血液,還是熠熠生輝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樣的陰柔。

他在落日下畫各個角度的教堂。他總是從畫架後面探出蒼白的臉,用敬畏的目光註視著教堂,為他愛的我祈福。他動起來時,胸前聖重的十字架會跟隨擺動,像忠實的古舊擺鐘節奏訴說一種信仰。

男孩的腳步很輕,睫毛上的花粉們溫柔地睡。

毀,我愛你,我是多麽不想承認啊。

3)我講過的,毀是我的一個傷口,他不可見人。

或者說他可以見人,可是有著這樣一個傷口的我無法見人。

毀是一個愛男孩的男孩。他愛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長腿的奔跑,短碎的頭發,汗味道的笑。

他是嚴重的精神抑郁癥患者。時常會幻聽。每天吃藥。他會軟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個病態的畫家,他曾是同性戀者。我們不認識。我們遙遠。而且毫無要認識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學學藝術。很多黃昏在我的中學對面畫教堂。我們常常見到,彼此認識但未曾講話。

我有過很多男友。我們愛,然後分開。愛時的潮濕在愛後的晴天裏蒸發掉。沒有痛痕。

我認識毀之前剛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講了一句話,就堅定了我和他分開的決心。他說,愛情像吃飯,誰都不能光吃不幹。

我的十八歲的愛情啊,被他粗俗地拋進這樣一個像陰溝一般汙濁的比喻裏,我怎麽洗也洗不幹凈了。我的純白愛情,在他的手裏變汙。我做夢都在洗我的愛情,我一邊洗一邊哭,我的汙濁的愛情橫亙在我的夢境裏,怎麽洗也洗不幹凈。

我承認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貴。我在空中建築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懸空。我需要一個王子,他的掌心會開出我心愛的細節,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歡蠟燭勝於燈,他喜歡繪畫勝於籃球。他喜歡咖啡店勝於遊戲機房。他喜歡文藝片勝於武打片。他喜歡悲劇勝於喜劇。他喜歡村上春樹勝於喜歡王朔。不對,他應該根本不喜歡王朔。

我的男友終於懂得送我蠟燭,玻璃魚的碟子。可是我堅持我們分開。也許僅僅因為那個比喻。

4)三月,三月。毀給我一封信。靛藍的天空圖案,幹凈的信箋。只有一句話:

讓我們相愛,否則死。我擡起頭,像,像被捕捉的獸。這樣不留余地的話,鋒利可是充滿誘惑。我的皮膚如幹燥的沙土一般向兩邊讓開。傷口出現。血新鮮。

我從三樓的窗口望出去,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毀穿行而過。衣服很黑臉很白,身後畫板斑斕。腳步細碎而輕,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體柔軟光滑的魚,在我陡然漾起的淚水裏遊走,新生的氣泡從他的身體裏穿出。穿進我的傷口。然後破碎。

漾出的,滿滿的,是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我覺察到開始,開始,隆重的愛。我註定和這個水草般的男孩相糾結。

我生活在雲端,不切實際的夢境中。可是認識毀以後我才發現他所居住的夢境雲層比我的更高。他從高處伸出顫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處迷惘的我。並不是有力的,粗壯的手。甚至手指像女子一樣纖長。可是我無法抗拒。

5)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風大得要命。下昏黃的顆粒狀的雪,刮到東,又吹到西,卻從不融化。所以我仇恨這裏的春天。可是我見過毀在春天畫過的一幅畫。春天幫助毀完成了那幅畫,從此我愛上了春天。畫上是這座教堂,在大風沙的黃昏。還有一個女孩的半張笑臉。未幹的油性顏料,吸附了許多原本像蝶兒一樣自由的塵埃。它們還算規矩地排列在了畫面上,青灰圍墻的教堂上面。變成了教堂用歲月堆疊雕砌起來的肌膚。它們之中的幾顆爬上了畫中那個女孩的臉頰,成了淘氣的小雀斑。小雀斑的女孩眼底一片明媚的粉紅色。她一直一直地笑。她從未笑過這麽多,她從未笑過這麽久,所以後來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以一種無法更叠的姿勢。還有一顆塵埃有著傳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臉頰上,眼睛下面。位置剛剛好。它是一顆偏大的塵埃,看上去溫暖而詭異的猩紅色。恰好演繹了她的淚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淺褐色小花的淚痣千真萬確地綻放在我的右臉頰。我愛著對面這個作畫的男孩。我對愛情的全部向往不過是我的每一顆眼淚都可以劃過我的淚痣,落在我愛的毀的掌心裏。這將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歸宿。

我相信淚水可以滲入毀的掌心紋路裏。它或者可以改寫毀的命運。改寫他病態的、紊亂的命運,讓我,愛他的我,貫穿脈承他的生命。

在我們彼此毀壞彼此愛與折磨後,畫仍舊不朽,失控的笑容從畫面上散射出來,像阿拉丁的神燈照得我的窄小的房間熠熠生輝。可是這是一盞力量多麽有限的神燈啊,至多它改寫了我的夢,夢裏毀以天使的妝容,以新生的翅膀奮力飛翔。醒來的時候我的淚漂洗著枕頭。沒有毀的手,沒有他的手的承接。所以什麽都不可能再改寫。

6)事實上我對毀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所有關於毀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曾自殺過。喜歡過男孩。有不輕的幻聽癥。沒有固定的居所。有時很窮有時富有。信奉基督。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愛我不渝。

我相信所有毀講的話。那些我聽來悚然的故事被我界定為他的前世,與我無關的驚濤駭浪,至多使我更安然地希冀毀以後的生命風平浪靜。

毀在我學校外面的街道上穿行,在教堂高聳的圍墻下穿行。時光永遠是這樣的一刻,無論他多麽不堪,可是我還是認定他是救贖我的天使,縱然殘缺了翅膀,縱然失去了所有法力,甚至連自己的幸福都無法爭取,他仍舊是他,以水草的潔綠拯救了我汙水一樣的愛情。

7)毀一直最喜歡的童話是《睡美人》。他當然並不曾把自己想象成魁梧的王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公主在圍墻高高的花朵城堡中安詳地睡著,然後王子來到。公主在夢裏聞到王子身上微微的花粉芳香(毀說王子要爬過長滿薔薇藤蔓的高墻,所以身上一定有花粉香),就甜甜地笑了,雙頰是緋紅的。王子走近時,兩顆心都跳得很快。然後他走近她。他猶豫著,她在夢裏焦急著。終於他吻了她。他吻了她。花粉從他的臉頰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膚上,癢癢的。她在夢裏咯咯地笑。然後穿過夢,醒來。

毀總是把童話講得細膩動人。他曾經講過許多童話給我聽。我也會像那位公主一樣咯咯地笑。可是他講《睡美人》時很不同。因為他講完便吻了我。

他吻了我。花粉從他的臉頰上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我的臉上。癢癢的,可是我沒有笑。我哭了。眼淚帶走了花粉,是醇香的。我寧可我是在一個夢裏,或者可以穿進一個夢,不醒。我在那個黑色夜晚,在那張白色臉孔前無助地哭了。他無比不安。他迅速和我分離開,可是他胸前的十字架鉤住了我的衣服。藕斷絲連,藕斷絲連啊,我們註定這樣。

他把十字架從頸上摘下,為我戴上。他說,你看,上帝替我鎖住了你。

十字架的繩子很長。“十”字很沈。它沿著我胸前的皮膚迅速劃過。光滑,冷澈。它繁衍了一條小溪。在我幹涸的心口。歡快地奔流。

毀牽著我的手,穿過一片灌木叢,來到教堂的背面。閃閃發光的花翅膀的小蝴蝶驚起。我發現毀沒有影子。真的。他的身後是一片皎潔的月光。因為他沒有人的醜惡的灰垢。他幹凈得不會結痂。

8)毀把他為我畫的畫送去一個不怎麽正規的畫展。一些像他一樣的地下畫家,和狹小的展出場地。同一個夜晚,講《睡美人》、親吻、贈予十字架的神奇夜晚,我們約定明天一起去看畫展。他們集中了所有的錢,印了些入場的票子。很漂亮,比我收集的迪士尼的門票還好看。

他在學校門口等了我一個下午。因為我們從未交換過任何通訊方式,還有地址。我們的每一次相見都是一次心有靈犀的邂逅。他把入場券給我。他說明天在這裏等我。他要走了。這是一個無緣無故使分別變得艱難起來的夜晚。是什麽,使愛變成綿軟的藕絲,淺淺的色澤,柔柔的香氣,搖曳成絲絲悵然。毀啊,我愛上了你,你是病著的,可是我來不及等你康復了,來不及,我已經愛上了,我是多麽不想承認啊。

我們在路燈下道別,我強調路燈是因為我在燈下尋找他的影子。他幹凈得沒有影子。

他問我借十塊錢坐計程車,他身無分文。我遞錢的時候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有計劃的約會。我怕我們明天錯過。真的,彼此一無所知的人,從此失去下落。

我掏出一枝筆,在錢的反面寫上我的電話。他格外開心。他說,是嗎,你肯留電話給我?他上了計程車。我們仍在道別。再見再見再見。我們講得沒完沒了。壞脾氣的司機吼了一句。他才關上車門。走遠。

我們還是斷掉了所有聯系。第二天他沒出現。我在教堂面前等等等。等等等,黃昏時我擡頭凝望天空中被教堂尖頂戳破的洞孔,我看到逃逸出來的血色。我懷疑我那沒有影子卻病著的天使身份的愛人已經從這裏離開。

我對他一無所知。甚至名字。我去過大學藝術系。我細致地描繪他的樣子。認識的人說他在半年前因自殺退學。從此杳無音信。

我只好趕赴畫展現場。那是那個蕭條畫展的最後一天。不得誌的畫家早已拿著微薄的所得各自散去。剩下幾幅代賣的畫。我找到了那幅毀為我畫的畫。我想要它。可是沒有人可以鑒定畫裏模糊的半張臉是我。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和毀從三月延續到九月的沒有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維系下來的愛情。

我決定買下那幅畫。它便宜得使我心痛。

我搬回了畫。我常常在教堂圍墻外觀看。花朵或者天空。黃昏的時候在殘碎的緋色雲朵裏想象那個出口。或者毀早已經由它,離開。

我的電話常常接起來沙沙地響,卻沒有人講話。奇怪的是我總覺得沙沙的聲響傳播著一種香味。薔薇花粉的香氣。它維持我健康地活下去。

2.他

我在那個奇妙夜晚和我愛的女孩道別。那是一場我們寧可選擇延續延續再延續的道別。再見再見再見。我們講個沒完沒了。壞脾氣的司機吼了一句。我才關上車門。走遠。

她給了我一張錢。上面有她的電話。這是第一次,我們有了聯系的方式。這對我很重要。我是個病人。我不敢要求什麽,甚至一個電話號碼。我吻她時她哭了,我在那一刻信心被粉碎。我的怪模怪樣的病們瞬時全跳出來,幻聽,妄想。可是現在她給了我電話,她邀請我進入她的生活。她的確愛我了。我欣喜若狂。我愛這個號碼這張錢。

我忽然,忽然舍不得花掉這張錢。記載了她愛上我的一張珍貴的錢。車子已經開出很遠很遠了。我才忽然喊停車。我說我沒有錢。我下車。司機好像喝了酒。脾氣壞極了。他定定看著我手中的錢。他說你是有錢不付啊。我趕忙裝起錢,說沒有沒有。他氣急了,開始下車毆打我。我知道我完全可以記下號碼,交出錢。可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想勇敢一點。我一直怯懦。我甚至喜歡過男孩。我強烈要求保護。

可是現在很不同。我愛一個女孩,發瘋地愛啊。我在她遞過電話號碼時就決定保護她。所以我不能再怯懦。我決定拼死留下這張錢。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我知道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我從不會打架。我的還擊是那麽無力。可是我仍堅持這是一場雙方的打架而並非挨打。我們越打越兇。錢死死攥在我的手中。我是一個男孩,男子漢,我要開始學習保護我的愛人。這是我的第一課。

我發現了他晃出的兇器。他也許只是想嚇住我,他晃得不怎麽穩。刀子是我用過的啊,我曾用相同的武器自殺,所以我不怕。可是真可笑,我多麽不想死啊。此刻,他一遍遍要我交出錢。只是十塊錢。他一定是生氣我慷慨激昂地還手了。他是我曾經喜歡過的那種很男人的男人,他們往往只是為賭一口氣。從前我喜歡這樣的人,後來我羨慕這樣的人。現在,我也要成為一個這樣的人。這是我的第一次喚起勇氣的戰役,不可以輸。刀子進入身體,純屬意外。因為他的表情比我的還要恐懼。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我知道我死定了。可是我活了。這一次,我知道我要活,可是血啊,流失得毅然決然。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顯然是個流氓,可他未必殺過人。他逃走了。他放棄了死人手中的面值十元的票子。

嘿嘿,我勝了。我身體裏的血歡快地奔湧出來,慶祝著。我要死了。

六個月前我愛上第一個女孩。

六個星期前我為她畫了一幅笑容延綿的畫。

六十分鐘前我吻過了她。

六分鐘前我開始我的第一次打架。

六秒鐘前我勝利了。

我還有一口氣。我在我最後一口氣裏有兩個選擇。我可以記住還未開遠的殺人兇手的車牌號,帶著我仇人的信息去另一個世界清算。

可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記住我的愛人的電話號碼。我未來的居所未知。啊,我飛了起來,那麽快。好像芝麻開門的咒語,可以洞穿她純真的靈魂。

我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展開我的錢。記住號碼。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三)

黑貓不睡


晨木,墨墨一直在我心裏綿綿不絕地唱著,你可能永遠不會了解。

——題記

我站在綠成一片模糊的高草中,抱著那只喜歡望天的幼小的黑貓。我穿著白得很柔和,白得可以與雲朵沒有界線的長裙,纖細的白色流蘇同纖細的綠色高草相糾纏。我身後是爬滿野薔薇的半壁墻。我有著與花朵很相稱的新鮮的笑。

——這是一張晨木為我拍的照片。

其實我不算美,但是我認為自己很美。晨木也認為我很美。我想這足矣。

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午後,我回到了這個城市,回到了城郊的舊家。我撐了把艷橙的傘,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用它的暖橘色慰藉自己。然後我就在距家五米遠的電線桿上看到了這張自己的照片。雨水在我的那張臉上蔓延,微笑好像已經褪了色。一張尋人啟事。是晨木在發瘋似的找我。

這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孩,見到請通知我。晨木在上面簡單地說。

重要。我思考著這個詞的意思。我承認被這張尋我的照片感動了。我想丟掉傘,抱著電線桿痛哭。晨木淡淡的肥皂香味似乎在迫近,他可能在喚我。小公主,他說,繼續相愛吧。

我不能。因為心裏有一只貓晝夜不睡,不休地唱著。它是黑的,黑得叫人心疼和絕望。它是我的墨墨。它不是一只九命的貓,它只有一條命,而且它死了。它是我和晨木無法愈合的傷。

我沒有將那張啟事看完,轉身,逃開。家裏的墻壁保持著我曾經粉刷的天藍色,透著無處不在的冷氣。

我生活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裏。我的父親走路昂著頭,聲音洪亮。他從不擠公車,也不會去集貿市場買菜,他在憤怒的時候,會扯起我母親的長發打她。但我的母親依舊蓄著順順的長發。她穿著圍裙抑或棉布襯衣,做復雜的飯,種一園子的花,被父親養在家裏,笑和哭都很淡。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用恭敬和恭維的語氣同父親講話,並在他爆發的前一秒逃走。

我養了一只叫墨墨的貓。她夜一般地黑,眼睛很亮,總是驚恐地睜大,很少睡覺。我想這樣的黑色使我安靜和沈淪。我帶著她在夏日的高草裏奔跑,在幼兒園的秋千上對著落日數秒。她是我體外的靈魂。

我的父親在我第一次把她抱回家的時候就警告我,黑貓是不祥物,如果因為這只貓給他添了麻煩,他不會放過我。我和墨墨這兩個小孩在低低的屋檐下生活得壓抑而戰戰兢兢。我想這可能是墨墨極少睡覺的原因。

有著威廉王子式笑容的晨木住在隔壁,和我上同一所高中。他喜歡攝影和兵器雜誌,喜歡穿牌子在左下衣角的T恤,喜歡天空、麥田和海。

但後來他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我。晨木說,小公主,讓我們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相愛,步步走到終老吧。

從來沒有人用小公主稱呼我,我在家裏、在學校裏都更像一個沒有資本發展為王子妃的灰姑娘。我攬著墨墨,惶恐地問,你也會愛我的貓嗎,你會不吼我不罵我永遠疼我嗎,你會扯起我的頭發打我嗎,你會總讓我穿著圍裙,守著家嗎,你可以給我一個熱乎乎的家,並同意我把墻壁刷成藍色嗎?

他說,小公主,我會讓你住在蔚藍的宮殿裏,穿一塵不染的長裙,把墨墨餵成走不動的小豬。

我喜極而泣。我想晨木將永遠把我和墨墨裹在幸福裏,我可以不像我那個正在家裏給她男人換拖鞋的母親一樣,活得那麽隱約。

我固執地養著墨墨,我固執地愛著晨木。

有一天母親做飯時,我倚在門邊,對母親說,我喜歡晨木。母親呆板地笑了。你得先學會做飯,帶著油煙味的她說:這將是你的事業。

父親驟然失了業。祖母染了不知名的病就死了。我在她的葬禮上對著這個為丈夫和兒子做了一生奴隸的老女人流盡了淚,也為我和墨墨的命運流淚。我的父親像顆吐著火芯的炸彈,隨時可能宣告我們的末日。

墨墨到了發情期,睡得更少了,在夜晚瞑瞑地睜著眼睛,淒烈地叫到天明。我經常帶她出門散步,在心裏念:墨墨,快些找到自己的愛人,你的叫聲遲早會引爆我的父親。

終於在一個死寂的夜,墨墨不休的叫聲像刀鋒割裂了我的肌膚。父親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他奔到客廳,然後是墨墨聲聲死亡邊緣的叫聲。我飛跑過去,我母親的男人——我只有這樣稱呼眼前這個兇悍的瘋子——正開了門,企圖用腳把墨墨踢出門去。墨墨倒在門邊,用爪子扒緊門不肯走。她的肚子被踢,她的頭骨被踢,她的脊背被踢,她的尾巴一動不動,像根麻木不仁的繩子。她在一連串的踢打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她堅持不放開爪子,不逃離。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有流血。傻墨墨,快放開門逃命吧,這樣的家不值得你留戀。固執只會送了你的命。

我立刻伏倒在地上去抱住那個可怕男人的腳,那只腳以驚人的頻率蹂躪著垂死的貓。那腳向後踢開了我,雨點般的一下下踢向我。我撞到了墻角,頭顱像朵絕望中綻放的花。親愛的墨墨,我或者也快要死了。我眼前越來越黑,我看到母親在輕微地制止父親,她帶著猶豫和怯懦。我呼喚著晨木:晨木,你是超人,你來救墨墨啊。我在絕望中昏厥。我的夢裏有黑得與夜沒有界線的墨墨在唱歌。晨木撫著我的臉說,小公主,墨墨不會死,你醒來吧。

醒來時又是很亮的一天了。母親守在床邊,悲哀依舊是很淡的那種。我瞪著她,不敢問出那個有關生死的問題。她說墨墨沒死,晨木在看著她。

墨墨依舊沒睡。她躺的白色毛巾上布滿深深淺淺的血跡。她團縮著身子,像朵開敗的絨花。她的嘴合不上了,貓所特有的四顆鋒利的長牙齒全斷了,剩下參差不齊的血淋淋的牙茬。她從此啞了,她不會叫也不會唱了。她很難站立,前腿斷了,小爪子在劇烈顫抖。她用血舌頭舔著我的手指,脫落了毛的尾巴搖得像面投降的旗幟。我淚如雨下,小墨墨,你應該逃的,你還那麽小,還沒做母親就傷成這樣。

我轉身撲在晨木懷裏,我說:愛我,就帶走墨墨。

墨墨被安頓在晨木家。她可以康復到一顛一顛地緩慢走路了。我們給她找來一只安靜的白色公貓做配偶。殘缺的墨墨很快懷孕了。

我無法逃離這個無能的母親和殘暴的父親圈起的家。我不再跟父親講話,也極少跟母親講話。每一天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放學後去晨木家看墨墨。

晨木的臉色很暗,很像我的父親。他的父親出了車禍,肋骨被撞斷了。他第一次從醫院回來,就冷著臉對我說:大人們說得沒錯,黑貓只會帶來厄運和災難,你家人,我家人,甚至連她自己都逃不了。

我說,晨木連你也這麽說,她只是只簡單的貓,她沒有魔力,她連自己也保護不了。你答應過我好好照顧她,如果你還愛我。

冬天到了,墨墨的肚子很大了。晨木的父親仍舊不好。晨木開始沖著我大吼大叫,他忘掉了曾經的誓言,墨墨也已經成了他的負累。我開始像母親對父親那樣對晨木。幫他做飯給醫院的父親,幫他安慰憔悴的母親。我一聲不響地任由他罵,掃起他摔的一地玻璃碎片。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我又夢見了墨墨,她開口唱了。墨墨還對我說,知道嗎,我很累了,我想睡了。

第二天的清晨沒出太陽,我在院子裏掃雪。晨木走向我,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他昨夜把墨墨趕出了門。我停下來,靜止。我說,晨木,你在開玩笑嗎,昨晚有那麽大的雪,墨墨懷著孕,她沒有牙齒,走路也走不穩,甚至連求救聲也發不出——我知道這不是玩笑,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想了想,滿懷希望地問,是不是她一直在門口沒有離開,你今天早晨又把她抱進了房間?不是,晨木說,我昨晚抱著她去了很遠的灌木叢,從那裏扔下了她。我母親說扔了她,父親的病就會好。

同一個晨木,說要給我公主似的生活,說永遠疼我,說要把墨墨餵成走不動的小豬。他是拯救我的神啊,他也一度拯救了我的墨墨。此刻的他,隔世的表情,扭曲的臉孔。我的晨木我已無法看清。

我乞求著晨木,這個胸中已無愛的人,帶我去那片灌木。不然墨墨會凍死,或者餓死。

我找了很遠很遠,找了很久很久。墨墨像那場雪一樣,化沒了。我的王子也攜著諾言隨冬天遠離了我。我永遠是孤獨的無法蛻變的灰姑娘。

初春,幼兒園開學了。一個曾見過我和墨墨的小女孩跑來找我。她哭了。她說幼兒園一個假期沒有人,開學後他們在後院秋千邊發現一具貓屍。她說好像是墨墨。

我又看到了我的墨墨。她撐開身子躺在化雪後潮濕的泥土地上。周圍是小桃花般的一串腳印。她的身體狹瘦,肚子是癟的——她應該生下了孩子。她周身布滿黑色的螞蟻,在吃她。她的身子早已被掏空了。眼睛也空了,螞蟻從她的眼窩裏爬進爬出。她死的時候應該依舊睜大著眼睛,瞑瞑的。

那個小女孩躲在我身後怯怯地哭,她問我,小黑貓是在腐爛嗎?我蹲下來,像過去攬住墨墨一樣攬住她。我說,腐爛其實一點也不可怕,我們活著,也一樣在腐爛。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腐爛。

墨墨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她找到了我們常來看夕陽的秋千。好墨墨。

墨墨一直都不睡,一直都很累。現在她終於睡了。墨墨,在夢裏穿梭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我又在心裏說,與墨墨非親非故的螞蟻在吃著墨墨,可是我最愛的晨木也在啃噬著我的心。我愛的男孩答應照顧我愛的貓,他照顧著她睡去了。

我的貓不是一只九命的貓,她只有一條命,並且她死了。

我的父親很快有了新工作,有了很多錢。他得意洋洋地說是因為墨墨死了。

我還是用了他的錢,去了一個遙遠城市的一所寄宿學校。那個城市從不下令我傷心的雪。

父親也帶著他溫順的妻子遷到了美麗的海濱。

臨走的時候,我把房間刷成了天藍色。一輩子,晨木都不可能給我一個這樣蔚藍的家了。

我沒有同他告別,因為無所謂再相聚。

今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這裏。晨木早就搬走了,這裏看起來像一片廢墟,我甚至可以相信綠色高草裏隱埋著墳墓。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裏,想念墨墨,也想念晨木。

下了三天的雨。我不能遺忘那張啟事——王子沒有忘記他的灰姑娘,他用一張照片代替水晶鞋在尋找她。我忍不住又去看那張可愛的照片和晨木留下的只言片語。雨水洗白了照片,整張啟事缺了一半。但我還是看到至關重要的一行字:小公主,我找到了墨墨的孩子們,我一直養著它們。

那一刻我想可能雨停了,出彩虹了。是的,晨木還是有愛的,愛我,也愛墨墨。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但眼下我想見見他和墨墨的孩子。我在啟事上尋找晨木的地址,只有赫然的地址兩字,後面的內容都被雨水打落,不知漂去何方了。

天意弄人。

我佇立在瘋長的野草中間,幻聽中的貓又開始了不朽的眠歌。晨木,我們還會相逢嗎?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四)

白白


那一天我走了35塊臺階來到龐大的明亮裏。喝彩聲像糨糊一樣從此粘住了我。

我看見自己斑斕的鼻子頭上開出一段短暫的春天。再沒有了再沒有了媽的誰還記得。

從我成為一個小醜那天起,我的日子和所有都變細了。

小醜有過很多名字。他用一個褐色軟牛皮的方形本子一個一個記下來。某年某月用過的名字。每個名字霸占一頁紙外加他的一段光陰。小醜覺得他的名字被蓄養成一些笨拙的動物,總是橫亙在他稀疏的夢境裏。這樣這樣的擁擠啊。

其實那些名字都是一些笨拙而硬邦邦的名字。他在A城叫過毛毛在B城叫過翹翹。他最喜歡S城了。他們允許他自己選一個名字。他們說你自己決定吧,小醜。小醜的眼睛灼灼閃光。他說真的嗎真的嗎可以自己決定嗎。那天他又像是自己站在了演出臺上。他等了一會兒,看到沒人反對他,小醜就趕快說我叫白白,不管我現在什麽顏色我媽生我的時候我叫白白的啊。你們叫我白白。

小醜白白看到中間的位置那個穿得最厚實的人咂了一下嘴。他把煙也熄了。墻上的鐘表跳了一大格。燈呢燈呢。小醜站在黑裏面。他的後面被踢了一腳。他不能確切說出被踢的位置,因為他是那麽細無法確定部位。那個人是被環繞的首領。所有的人在他旁邊。人們說他的女人叫白白。

白白是他逃走的女人。她走了呢帶著三個包袱和一口鋥亮的鍋。

小醜沒有叫成白白可是他還是喜歡在牛皮紙的扉頁上寫這個名字。他寫啊寫啊,他覺得越寫他就越白起來。可是他解釋給別人說他是愛著一個叫白白的女人。他說了很多遍,最後他自己都以為他愛著那個背著鍋夜行的女人白白了。那個現在仍舊流亡的滿臉石頭顆粒的女人。他想象那個女人走累了無助的樣子。她忽然地停下來像一只大鳥一樣覆蓋在一塊石頭上再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她會流一點眼淚然後掏出鍋,是鋥亮的鍋,把它反過來。對著它,把自己的臉擦白。

小醜最近要解決一下名字的問題。他得決定一個名字。因為他不想再做一個小醜了。

他想他要停下來了,因為他越來越細了。

整個八月他覺得他都在以一種類似蜻蜓的姿勢飛翔。他覺得蜻蜓是他見過的最醜陋的動物。像一根賴皮的大頭針一樣嵌進天空或者是植物裏。然而眼睛是腫的,包住眼淚不肯放出來。保留那麽多幹嗎啊。

他太細了,細得可以這樣輕易地跳上鐵絲。他常常恍惚起來。是鐵絲嗎,這樣寬廣啊。他覺得那是好看的鐵路。寬闊的有磨得發亮的鐵軌的鐵路。火車開過。對,火車你坐過嗎?可是小醜沒有。他喜歡火車上面冒出來的一圈一圈的煙朵。那是奇妙的花朵。小醜沒有見過煙花的。他覺得是這個樣子的吧。他惟一一次在D城表演的時候聽到外面有煙花。所有的人都背離他和舞臺跑出去了。他站在臺上發楞。他想出去可是門被堵住了。他爬了很高。站在鐵絲上看見灰灰的天的一角。一個角,帶著倦怠的晚霞。是被什麽玷汙了的骯臟灰色。小醜覺得那是煙花了。服帖的白色和灰色。就像火車上面的煙。他站在月臺上想跳上去。他說他一定行的。鐵絲都行何況這個。可是他一直仰視著,那麽崇敬地看著。他離列車員不遠。他看起來在比那個穿制服的更加盡職地工作。

很久之後小醜的心裏醞釀出一個比喻:他說火車的煙是女人剪下來寄給誰的頭發。柔軟的吱吱叫喊的頭發。

小醜記得在一場豪華的演出中他也曾經戴上那樣的假頭發。他覺得頭重腳輕可是特別美。他悄悄扯下一綹那樣的頭發放在口袋裏。是心臟上邊的那個口袋。所以整個演出小醜都覺得非常暖和。小醜知道這是熊熊的草。可是小醜忘記那件華貴的衣服並不是他自己的了。

小醜脫下衣服的時候覺得胸口中彈了。

他一直一直想去看看鐵路的。他想象自己站在那裏握住曾經丟失的草。會點燃一個更久的春天。當然小醜隨即對自己說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媽的誰記得啊。

整個八月恍恍惚惚,小醜覺得自己走在這樣寬廣的鐵路上。他當時的願望理想全改了,他想停下修鐵路。修理它然後觀看它。小醜看見火車像蜥蜴一樣的顏色暗下去。可是白色頭發亮起來。叫聲是來自一個美麗女人的,小醜深信不疑。明亮終於氤氳成一片的頭發。小醜也終於喜悅地叫出來:

白白,白白。

小醜開始上癮一樣地喜歡走鋼絲。他每天都在上面迎接他的火車和女人。他開始笑。

從前他不笑的。因為他計較著名字。他覺得那個報幕的人沒有說小醜是白白。這是一個多麽重要的事實啊。還有那些蠢貨啊,他們花很多錢來到這裏看,他們看完了都不會知道小醜是白白。所以他一言不發,嘴唇閉得很嚴實。他站在上面像一只顫巍巍的蜻蜓。他站在上面搖搖欲墜。

他一直悶悶不樂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夢想。

夢想是個值得每個孩子每時每刻憂傷的念頭。

他沒有夢想所以想要一個。

小醜一直強調說是一個就一個我從來不貪心的。

多少次,他以為他一低頭就可以撈起一個顏色養眼的夢想。是的啊,人們總是喜歡胡亂拋棄夢想。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太激動。他們拋棄了他們的夢想。馬戲團真是個好地方。到處花花綠綠。氣球向頭頂飛,夢想向腳下掉。

五顏六色。小醜看見那些墜落的夢想坐在比較低的一排上面發愁。一個挨著一個發愁。小醜多麽想順手撈起來一個。他喜歡白的,當然。那個坐在那裏也在發愁的白的夢想。

小醜想把它撈起來然後跟它說,叫那個叫白白的女人來。出來。過來。來。

那個時候小醜想他一定特別男人。喉嚨非常堅硬。咚咚咚小醜的聲音像馬戲團最兇悍男人手裏敲的鼓。

女人白白來了。小醜想象只能到此了。他覺得那以後的幸福還要想象嘛。

可是小醜總是一味沈淪在他的鐵路上,就錯過了一個嘆氣的夢想。

小醜每一次從鐵絲上下來都很難過。他低著頭,他看見所有的夢想都已經枯死了。他有的時候會有多余的手絹。他就裝走一個埋掉。

他忘記自己埋過多少個白色夢想了。他一個一個地挖坑。他說我不幹了不幹了。我等著白白啊。帶著白白去看那些煙花樣式的頭發。

小醜覺得自己一直在細下去。

細得脖子裏面只能插進一枝喇叭花了。真糟糕。

小醜決定不幹了。他覺得這樣懸著不好他得站在地上。地上有掉下來的夢想也可能有走過來的女人。

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很被懷念。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有些名氣了。人們說原來那個呢,他的表演很好看的。他會笑的啊。

小醜想告訴他們,那個是白白。叫他們念出來才好。

可是小醜決定算了。小醜覺得自己不幹了一切就簡單起來。

他不幹了於是真的就變得比他想的還要簡單。

他那天站在臺下的。他是白白。一直的白白。

他躲起來。

躲在黑裏面。當人聲沸騰的時候他聽到夢想啪啦啪啦摔下來。光亮四射。他就沖向最前排撿到一個完好的白的夢想。

他哼了一首歌回家。歌也是簡單的。手中的手帕很幹凈。夢想的心臟還在跳著撲騰撲騰。

現在大家都坐好啊我來宣布好消息。真的真的,那天之後不久,一個女人來找小醜。她帶了行李。頭發散著。當然小醜努力往她的身後看可是還是沒有看到鍋。小醜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白白。

可是小醜叫她了。白白。

她是白白。她笑的時候微笑是有翅膀的。飛啊繞啊的。小醜被弄得天旋地轉。小醜摟住她,說等了你好久好久。

小醜覺得不遲,剛剛好。我們去鐵路那裏。說著小醜看了看白白的頭發。不是很好看的白色。也不夠明亮。小醜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去找那些好看的頭發。它們會開在你的頭上。開成一朵花啊,你知道麽感覺會是欲仙欲死。

奔跑。小醜的心裏是奔跑。小醜從來走在小心翼翼裏面。他不知道奔跑的好滋味。路很寬,白白的頭發飄啊飄的。他要大聲說我是白白。

小醜於是馬上拉起白白的手。軟軟的藕荷色手指頭。走啊。我們走啦。

頓了一下。

女孩白白看著他,慢慢念著,欲仙欲死欲仙欲死。突然她眼睛閃閃寄予希望地說,我得問問你啊,他們都說你可以在鐵絲上做愛。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小醜白白腦子像火車開過一樣轟隆隆地響了幾下,他覺得一切仍舊在變細。仍舊在變細,更快了好像。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五)


這些那些


我和小舞在傍晚時分到達機場。

樟宜機場是在東海岸的。我站得高一點,剛剛好看到太陽溺在了水裏。黃昏在哽咽。有架飛機在奮力飛翔。掙紮著要離開也或者是掙紮著不離開。和雲彩廝打在一起。緋色的余暉是搏鬥的血。

天空是這樣喧鬧。

之前很久我們都在地鐵上。城市到機場地鐵要很久。從西邊到東邊。地鐵上的人越來越少。後來只有我和小舞了。我顯得很興奮。很興奮於是我們在地鐵上拍照。我的姿勢很囂張。幾乎整個人躺在了地鐵的座位上。讓小舞來拍。真的從來沒有這樣,坐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鐵,可以叫,可以撒野。此時此刻我有一列長長的列車之家。有一個和我相依為命的小朋友:小舞。我於是覺得很滿足,雖然我心裏很害怕。因為到了郊外之後地鐵驟然快了起來。很快很快地在大片的黑暗和星星點點的光亮中穿梭。我想挖隧道的時候人們帶給石頭的疼痛石頭現在要歸還給人了。

我們在傍晚的時候到達。我們要在機場過夜。我們沒有要接的人,這裏也沒有精彩的表演。可是我們來了,從西到東,千裏迢迢。

機場的星巴克會二十四小時營業。所有的店子都會晝夜不眠。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家,所以我喜歡把所有的地方都當成家。只要它還亮著。我覺得機場會是個很不壞的家,有很多燈,有很多和我一樣沒有睡去的人,熱熱的咖啡,會是我喜歡的VanlliaLatte。我可以看到精神抖擻的歐洲人走下飛機,帶著很少的行李,不慌不忙地要一杯咖啡坐下來。

我和小舞在機場過夜,我們夾在匆促的行人裏,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乘客。有一個目的地。

我漸漸覺得疲倦。可是我仍喜歡不停不停地對著小舞講話。

我想小舞也覺得很疲倦,可是她仍然不停不停地眨著眼睛聽著我講話。

我們都還不想睡。

我對小舞說,我知道魚疲倦的時候也是睜著眼睛的。或者它們知道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會有眼淚掉下來。所以魚總是一張一合著嘴巴,其實是在打呵欠。

小舞說,魚為什麽會害怕流眼淚呢。它們在水裏,眼淚被海水分享,誰會知道。

我過了很久才說,因為眼淚流過的時候會弄臟臉。

停頓。

看著。

小舞說,你的臉可真臟。

小舞,我仍舊喜歡哭泣。我不會抽煙,不會喝酒,所以就讓我哭泣吧,這樣我會覺得好許多。

小舞,你的家是什麽樣子的呢?讓我來說說我們的家吧。

小舞,我原來所在的城市有一個湖,一些小山。一簇一簇的蓮花。

四季是分明的。冬天可以看到大雪。我如果騎單車就總是會滑倒。我的家在城市的中央,在那個湖的旁邊。湖邊有個有大落地玻璃的意大利餐館,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湖裏粉泱泱的蓮花如果是夏天的話。那是我常常去的地方。坐在湖邊發楞。我曾在那裏看見我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出現。湖的旁邊是圖書館。他們一起學習然後牽著手跑來。不買票,跑進來,笑啊他們。笑他們自己做賊而沒有心虛。

可是他們恩愛這碼事是發生在20世紀末還是21世紀初呢我記不得了。多久了啊湖邊總是有淹死的愛情,可是日子久了悼念的人已經很少了。

小舞,我家前面的街是那種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那是這個城市裏作為古建築保留下來的惟一的街。很破舊,可是很驕傲。柳樹,大木頭門,泉水。還有對聯。北方很少有這麽溫情的景象。穿過小巷子可以到達城市的商業中心。還有最大的書店。小舞,你知道嗎,我格外喜歡這條街。因為我和我喜歡過的男孩子約會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在書店門口見面。我必須穿過這條小街。每一次我總是遲到,記憶裏是在這條小街裏奔跑,滿心歡喜地迎接周圍人的目光。那時候我總是穿得很囂艷。我喜歡的是粉紅色和橘色,而且我總是拿它們來配一些深藍或者是草綠的顏色。我喜歡綁一頭辮子,背很大的雙肩的包。穿長長的層層疊疊的襪子和很高跟的跑鞋。我那時候穿衣服總是很有勇氣。我從巷子裏穿過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那是一種隆重的檢閱。我覺得自己是個引人入勝的孩子。於是神采飛揚。巷子那頭等我的男孩子不停地更換。長頭發的,單眼皮的,熱愛學習的,會吹口哨的,上過報紙雜誌的。惟一不變的是我飛快地在這條街上穿梭。小舞,很久很久之後的現在,回想起來,巷子那頭等我的人是誰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們的頭發、臉和功績都沒有這條巷子重要了。等到我長大之後才明白,我真正迷戀的是從我家到那個人身邊的這一段路。它像極了我的一場表演,一場我精心打扮的演出。多麽煽情。可是我懷念那條小街上人們的眼神,他們陌生地喜歡過我。

小舞,那個粉紅色的小女孩比芭比胖些,可是裙子和她們的一樣好看。她和她們一樣等在一個地方等著有人把她帶走。

她的臉一點也不臟。她飛快地穿越人群。去見愛人。她知道她的愛人預備了很多贊美在巷子的那一頭等她。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很愛她的。

小舞,那真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我清楚每一家咖啡店的位置,我甚至記住了每一個賣衣服的店主的臉。所以不再有驚喜。可是現在我想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的默契是多麽美妙啊。有一家很小的咖啡店賣各種咖啡豆和咖啡壺。甚至把墻壁鑲上了咖啡豆。進去的時候會有濃濃的香味。沈溺啊,呵呵。店主原來是在音像店調音響的。後來他說音樂就要殺死他了,所以他必須和音樂保持一段距離。於是他改為調酒和賣咖啡,順便在自己的店子裏放些音樂。這樣他說他和音樂的距離剛剛好。他對我說其實調音響和調咖啡沒有什麽本質區別。都是一些不怎麽高貴的藝術。他的咖啡店裏總是有非常難得的音樂。他給我調配的整整一大馬克杯的咖啡只收我五塊錢人民幣。我一邊喝咖啡,他會在一邊教我如何辨別咖啡豆。他會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的藍山咖啡是假的。真正的藍山因為昂貴只有寂寞地長在一個屬於日本的小島上。

小舞,我格外喜歡星巴克是因為我格外喜歡那裏的馬克杯。現在我們花五塊錢新幣可以喝一大杯Mocha,它讓我想起原來的日子。

沒有剪指甲的調音師,用長長的指甲撫摩他心愛的咖啡豆和音響。

小舞,我們還沒有去過這個城市的動物園。我們似乎都不怎麽有興趣千裏迢迢去看一些麻木冷漠的動物。可是我曾經常常去動物園。盡管它離我們家非常遠,動物也寥寥無幾。我非常喜歡長頸鹿,也喜歡狐貍。我覺得它們的眼睛長得格外好看。小舞,你相信嗎,有一類眼睛是有魔力的。它們可以囚禁靈魂。我喜歡騎單車到郊外的動物園,徑直去看長頸鹿。我坐在公園禁止坐的欄桿上,看它們吃草和調情。有時候我不是自己去的,會有一個男孩子站在我背後,靜靜地看著我,而我靜靜地看著長頸鹿。那個男孩子可能心裏覺得我真是個無趣的女孩,可是他沒有這麽告訴我。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站在我的後面,使我相信他愛我。

小舞,那時候我覺得日子真是無聊,我每天都由衷地吶喊,讓我離開吧讓我離開吧。可是我卻從未真正想過要離開。

在快離開的那段日子裏,我開始一個人重新地、重新地看這個城市。我覺得我和他根本沒有過什麽默契。我們像一對走到婚姻尾聲的夫婦,彼此忍耐著,終於我要離開了。

我在傍晚的時候會去散步。走很遠很遠。走到城市東邊的教堂,走到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回來,我就坐最後一列公車回家。我背一個很大很大的書包,走路急匆匆的。公車司機漸漸認識我了。因為他總是開這最後一班車,而我也總坐這最後一班車。他以為我是下晚自習的中學生。因為我的書包很大,表情疲憊。怎麽看都還是個一塵不染的孩子。他總是給我一個溫存的憐憫的眼神。然後車子緩緩前行了,我悄悄地坐到一個爬滿燈光的靠窗位子上。有時我會停留在一個賣卡子、帽子,還有信紙的韓國小店買東西。我會買很多卡子,攥在手裏像是摘到了天上的星星一樣快樂。那時候我的頭發就已經很長了,我喜歡在頭發上別很多很多很花哨的卡子,這使我的頭發看起來像一個生機勃發的植物園。我以為我會永遠喜歡這些璀璨的小玩意兒,可是來到這裏之後我再也沒有用過它們。我覺得它們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你看,我的頭發現在更加長了,可是我什麽卡子也不要了。

但正如你看到的,現在我看到好看的卡子仍舊會買。我想送給我的堂妹。是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堂妹。她的睫毛很長,比我最喜歡的那個男孩的睫毛還要長。她很愛很愛我。她總是以為我什麽都好。她從小就喜歡看我寫的亂七八糟的故事並且贊美它們。那時候她的贊美對我是多麽重要啊。後來我的故事被很多人看到,贊美多起來,她就變得隱約起來。可是她仍舊那麽愛我。她會細心地留著我送給她的每一件禮物,小卡片或者一根蠟燭。她讀很多很多遍我的故事,然後大聲告訴我,她喜歡它們。如果BBS上有讀者攻擊我寫的故事,她就會很尖銳地回擊。她偷偷把我的小說寄去我想寄可是沒有寄的雜誌社。

她在我原來居住的城市居住,在我原來讀書的高中讀書,聽我原來喜歡聽的音樂,愛上我原來喜歡的那種男孩。

她來信說,姐姐我很想你,我夢見你了。我想人要記住一個夢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我覺得我常常夢見一個男孩子,可是醒來我記不住是哪一個了——或者我根本沒有夢見過任何人。然而我的妹妹告訴我她記住了她夢見的是我,那麽她一定夢見我很多次。她愛我一定比我愛任何一個男孩多。

她的生活步伐讓我知道我的城市還在繼續運轉。我一直擔心我的城市停止轉動。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什麽脾氣的城市,很安靜,太容易滿足。我走的那個冬天,日子很慢,我很擔心這個昏昏欲睡的城市就此沈睡過去。

我的北方城市。我和他決裂了。這是很冷的冬天,我無法挨過去的冬天。所以我逃走了。我丟下他自己來到熱帶了。我的城市在冬天裏慢慢漂浮,我和它像兩塊斷裂的冰塊一樣向著不同的方向漂去。

雪化掉了。蓮花開了。我回去的時候所有景物看著我彼此發問:她是誰啊。

坐在機場裏的星巴克,冷氣很冷。我喝完咖啡開始喝牛奶。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裏迅速愛上了肉桂。甚至在牛奶上面撒厚厚的肉桂。

肉桂的味道和我身上的香水味道混雜在一起,這樣古怪。我的身上濃郁的香水味道是陌生的。它昂貴而遙遠。來機場之前我和小舞去烏節路閑逛。我們試了很多種東西。試聽了CD,當然我們也去試了很多種香水。身上的Lancome的Miracle和ChanelNo.5混在一起,使

我變得很妖冶。我們一個一個地試,就像小的時候到了遊樂園,一個一個地坐大型電動玩具一樣。

機場的前半夜是人最少的時候。星巴克的女侍開始坐下來吃她的宵夜。那是一塊樣子很好看的奶酪蛋糕,她給自己煮了一杯Esppresso,開始看當地的報紙,Straitimes。她在看一場演唱會的宣傳廣告。或者她心裏還算著再做幾天就可以買一張前排的票去看Cranberries的女主唱了。Cranberries來的時候我去過的。我和小舞坐在很後面的位置,我只能隱約看見那個眼圈濃黑的女主唱張著嘴巴。我曾經喜歡她伶俐的短發。曾經喜歡她坐在中央身邊圍繞一群男子的驕傲樣子。喜歡的是她硬邦邦的生冷的樣子。後來她和她身邊的男子們都溫軟起來。新唱片上有一群飛翔的明艷氣球和清澈的天空。可是我不再心愛了。我總是以為他們沒有在工作他們去度假了,這是他們假日裏拍回的照片。

我和小舞終於講話講得很累了,於是插上電源,用手提電腦放影碟。是《蘇州河》。我又看到了中國的薄霧蒙蒙的清冷的早晨,還有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的騎自行車的人群。我覺得人群老了。比我走的時候老了。

周迅演的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對話: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地去找我麽?

會啊。

會一直找嗎?

會啊。

會一直找到死嗎?

會啊。

你撒謊。

我看到周迅桀驁的臉,微微擡起的下頦,在凜冽的寒風裏露出對愛情的絕望。

愛情的確是一場場總是失敗的尋找,因為我們都太容易彼此丟失。

我看到蘇州河很渾濁。有人在打撈丟失的愛情。

我家門口的湖,泱泱的荷花和溺水的愛情在殊死搏鬥。我再次回到那兒。

我沒有周迅的微微揚起的下巴。我喜歡低著頭。我喜歡看見一只愛人的手在我前面。然後我無比喜樂地抓住它。那是我這一輩子的地址。

小舞,此刻我們在看《蘇州河》。周迅跳進了骯臟的河流,她讓男孩終生尋找她。打撈愛情,和刻舟求劍的故事真是異曲同工。

小舞,我忽然很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值得被尋找的女子。會不會有一個男孩說他會找我,到死。即便是一個謊。

可是小舞,不管怎樣,我很想去找一個男孩。他會削蘋果和種向日葵,會寫好看的情書。我從丟失他的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了。我每時每刻都想著,不行,我得去找他。我總是以為我在去找他的路上,我總是以為我一天一天地過是因為我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

小舞,我可能永遠永遠都在路上。

小舞,他不是你常常看到的寄信給我的那個男孩。他不是我打電話問候的那個男孩。他不是你在我相片夾子裏找到的男孩。他是他。我覺得他一直生活在我的隱形眼鏡上,你看不到他留下的痕跡,可是我看到的每一個影像裏都有他。他是我獨立制作的電影。是主角和主題。是叫囂的信仰。就像上帝從不寫信給我,我也沒有辦法打通電話給上帝,上帝更不會出現在我的照片夾子裏,可是上帝仍舊是我的信仰。他在我的頭頂上方伸出雙手保護我。然而,小舞,我多麽希望那個男孩也在我的前方伸出雙手迎接我。他拍拍我身上的塵土。哦,是的,我風塵仆仆,因為這漫長的尋找。然後他領著我的手離開。

小舞,那個男孩會是你也喜歡的。大家都說他的臉和笑容很卡通。

他熱情得要命。他見了你一定會說,你好,你是小悅的朋友嗎,我是煥。然後如果我們兩個人交談,他就會很安靜地站在我們旁邊。他不會走神,會眼睛眨呀眨地傾聽。走的時候他一定會說很高興認識你,然後說再見。他說再見的時候一定會揮著手。你知道的,我喜歡有禮貌的男孩子,講話很從容,把笑容當成空氣一樣傳播和接受的男孩子。

小舞,他是一個詩人。這個事實原來只有我一個人相信。現在我告訴了你,我知道你總是相信我的話,所以現在全世界一共有兩個人相信了。他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看著我的時候他說,小悅,你有葵花一般的臉龐。

如果我們見面時在黃昏他會說,小悅,你看,落日小巧地別在了山坡的肩上。

我離開的時候他說,小悅,男孩再也不用渾身塗滿花粉哄他的公主開心了。因為公主要遠行了。

小舞,我要離開的時候居然很興奮。我無恥的臉上流淌著一種草莓色的光芒。我以為這是一個我小的時候左手抱著芭比,右手拿著聽診器玩的遊戲。我一直想著的是我得要一場很精彩的離別。因為我以為他就在前方,仍舊在前方,我離開是因為我要開始尋找他了。

小舞,我們沒有去我喜歡的那個湖邊的、可以看見蓮花的意大利餐廳見面,再告別。我們沒有去那個他常去的轟隆隆的、DJ的臉像剛從縫紉機下面探出來一樣千瘡百孔的酒吧喝醉,再告別。因為我說,煥,我想去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去的那個小店,喝鴨血粉絲湯的小店。

那可真是個簡陋的小店。坐落在我們中學的旁邊。那時候我們剛剛認識,他在中午的時候來找我,說:出去走走。

真的是走走。走走,連話都不說的走走。

我們在學校旁邊兜兜轉轉,就到了巷子裏的那家小店。我以前從來不會吃鴨血這樣的東西。我覺得我咬它的時候會有什麽東西在冥冥中疼。可是煥的祖籍是江南的一個城市,哦,小舞,其實那個城市離你的家鄉很近。他說我們吃這個吧,很好吃。

他說他自己都會做的。

我跟他進了那家黑乎乎的店子。從此我愛上這種鴨血粉絲湯。

就是這樣,他剛剛認識我,說喜歡著我。帶我走走。走走,然後帶我喝了一碗鴨血粉絲湯。一個像線頭一樣細微的開頭。

誰期望過一場華服盛裝的愛情躲在這個可以輕蔑的線頭背後呢。

那是我們的開始,我和他並排坐在一張靠墻的桌子前,面對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濃濃的湯。桌子上放的一種紅紅的辣椒調料格外好吃。我不停不停地向碗裏加辣椒。煥說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像我這樣毫無禁忌地吃辣椒的女孩子。小舞,我覺得那是一種誇獎。於是從此之後我就更加熱愛辣椒了。你剛剛認識我的時候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吧,你看到我在很深的夜裏一個人躲在廚房裏,我居然捧著一罐貴州出產的極辣的辣椒醬大口地吃。嘴唇血紅。我那麽純粹地只吃辣椒醬。我不把它當成調味品,我想那是對辣椒醬的褻瀆。除非它是給煥做的鴨血粉絲湯當調料。可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湯到底有多麽好的滋味了。

我和他,又並排坐在了那家小店,在我要離開的日子。是冬天。有大雪。我當然沒有騎單車,我說過的,我在大雪天騎單車一定會滑倒。我不肯在他面前狼狽。所以我們步行了很久很久。冷,他把手套和圍巾都摘給了我。我看著他的時候,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順著他灰色的襯衫領子落進去,不見了。突然很心疼。終於到了那家小店。我很失望。太久沒有來了,它在我記憶裏已經生長為一個仙境了。可是我現在面對它,它仍舊和從前一樣糟糕。它是更破舊了,一定堅持不到我下一次回到這個城市了。我們在小店裏並排坐下,很拘束。我從半掩的門裏看到鍋裏的水在沸騰,鴨血紛紛被拋下去。我們在等。他脫掉外套,那是一件棕黃色的條絨長風衣。有大的口袋和寬的腰帶。帶一點Kenzo風之戀的香水味道。可是那個無比簡陋的小店裏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擱置它。我說,你給我穿上吧,我冷。我就穿上了那件條絨大外套。香水味道進到我的身體,那是幽幽的憑吊往事的一炷香。我立刻有了一個祭拜者應有的哀傷。

我蒙蒙中蘇醒一點,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可以從每天晚飯之後閑散時間隨便開始的兒時遊戲。分別是深楚的審判,我和這城市早就決裂了。愛人將以一個故人的身份睡在記憶的墓穴裏。

我又從半掩的門裏看到粉絲被扔進了鍋裏。我們繼續在等。沒有人說話。我看到大雪又飄了進來,仍舊落在他的衣服裏面,順著淡淡灰色的領子。我難過地哭起來。我立刻意識到哭是個庸俗的表情,於是勒令自己停下來。我只好趕快問老板要了只碗,開始吃那種好吃的辣椒醬。大口大口地吃。他突然說,要是有一天你回來,找不到我了,就去那個叫陽朔的小鎮。

陽朔好像是個在自由職業者中格外有名氣的地方。應當是個有很多野貓和竹科植物的地方。夜晚野貓忙著叫春,竹子被風吹得沙沙地響,會很熱鬧。

我心裏很激動。可是我繼續吃我的辣椒醬。我一邊吃一邊問,你在那裏幹什麽?我開一家小店,賣鴨血粉絲湯等著你。他說。

我拿湯匙的手抖了一下。辣椒粘到了他的條絨外套上。我開始找紙巾來擦。一邊擦一邊仍舊吃。我吃得整顆心都熱乎乎的。

他繼續說,我等啊等,等那個能把我整罐辣椒調料都吃光的客人出現。

我擡起頭來。滿嘴是辣椒。可是我顧不得了。我一直一直地看著他,對著他拼命笑。我知道有一種眼神是可以攝取靈魂的。老板從那扇門裏走出來,端著兩碗熱湯。他站在了我們中間。他放下湯,跟煥收錢。

他站在了我們中間。正中間。剛剛好使我完完全全看不到煥了。煥也看不到我了。我真厭惡他,他使煥沒有辦法看見我的微笑了。我沒有辦法帶走他的靈魂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所有的往事都沈了下去,沈在我和這城市之間的巨大溝壑裏。

那個老板站在我們中間,好像有一個世紀。為了幾塊錢他站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我的面前是他的棕黃色坎肩兒,像無法移開的山一樣橫亙在我和煥之間。等到他離開的時候,煥看到我已經滿臉是淚了。再也沒有辦法微笑了。

小舞,那次分別我很狼狽。我弄臟了他的條絨外套,也弄臟了自己的臉。

小舞,我從那一天就開始計劃著去找他。像他說的一樣,在一個寂寥的小鎮上找到他,滿臉胡子茬,穿著拖鞋的他。他抽一種很廉價的煙,可是手指細長,夾煙的動作好看。我們站在白花花的太陽下,我一直一直地看著他,對著他拼命微笑。像一個高揚的小說的結尾,很圓滿。那天我一定喝了很多他做的湯,肚子脹得再也走不動了,於是從此就留下來和他一起做湯。

小舞,可是他一直沒有離開。他從來不想離開。他仍舊在從前的城市裏,仍舊掛著他很卡通的微笑安靜地生活。他仍舊是個禮貌熱情的男孩。他長大了,更加好看了。他用比我昂貴的香水,衣服比那個冬天的條絨外套華麗。他過著一種蜜糖一樣黏稠的安逸生活。

太黏稠了。糊住了他的視線。他不需要一個前方。

所以永遠不可能了,他滿臉胡子茬,穿一雙拖鞋地出現在我面前。他一切都好,不需要我尋找。

哦,小舞,很糟糕,這是一場不需要尋找的丟失。如果他離開我們從前的城市,我會去找他,一直找。我一直在等著這個如果。它以一個微細線頭的樣子掉進時間裏。

小舞,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不喝酒不抽煙。我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吃辣椒醬。我希冀著,也許吃完了,就會有一個人從我背後走出來。我就擡起頭來,滿嘴辣椒,趕快微笑。

機場的後半夜是如此寒冷。我和小舞看到星巴克的女侍換掉了她的綠色裙裝制服,穿上一件棉織的外套。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毛衣。已經融化在那年冬天的柔軟。我在茂密的熱帶森林裏,我錯過了我的冬季。我對不起我的毛衣。

這是一個周日的清晨。乖巧城市的安靜清晨。我和小舞坐上早上的第一列地鐵離開機場。去教堂。

像每一個周日的清晨一樣,去我們的教堂。

不同於慣常的教堂,它不是一座被鮮花高墻圍繞的城堡。那是城市中心的一座很著名的購物商廈。我們的教堂在那幢樓的頂層,是一個很適合用於慶典的大禮堂。唱詩的時候我看到一排錚亮的樂器在那個舞臺上表演。從教堂側面的窗子望下去,可以看到亞洲最大的噴泉。我看到明亮的水珠一串一串起起落落。這個叫做財富噴泉的地方好像永遠有人在圍繞著轉圓圈。因為據說把手放在噴泉的水幕裏,圍繞著它走三圈,心裏念著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新年的時候,噴泉中央會站滿人,人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周圍彩虹色射燈的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我可以看見這個國家的人們無邪而滿足的臉。很多的水澆在他們的身上。幸福像水珠一樣觸手可及。

那是新年的時候,我站在教堂的窗邊看到的。我悄悄把手從窗口伸出去,想要碰到一顆水珠。

我想我和小舞都是很愛這座教堂的。它沒有束縛和牽絆。惟有自由才使我們和上帝靠得更近。

教堂每個周日會有四場不同時間的禮拜。我和小舞會來得最早。這個時候整個城市很靜。上帝在這時候一定最有耐心聽我們講話。教堂的樂隊很熱鬧也很出色。都是年輕人,有些歌會很吵。可是唱完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會格外地好。

領唱的女人總是穿黑色衣服,身上沒有什麽飾物,除了頸子上灼灼的十字架。連唇彩也是煙灰色的。唱詩的時候臉朝向上帝的方向。眼睛緊緊閉上。可是我看到她的牙齒隨著每一個音符在閃閃發光。我迷戀她的樣子。我想上帝也會喜歡她的樣子。突然覺得她做著這樣一個工作是多麽幸福啊。

唱詩之後這座教堂的牧師緩緩走出來。他是一個英國貴族的後裔,漂亮的混血男子。他的頭發烏黑,可是眼瞳是有一點憂傷的寶石藍色。他喜歡說笑話,露出小男孩般的狡黠和笑容。

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小時是講道時間。那個英俊的牧師會像一個老師一樣把上帝的話語教給信徒。他的右手裏拿著一本聖經,但是他從來不打開看。他和那本聖經是相通的,他一直在那本聖經裏生活。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上帝的門徒一樣:約翰,路加,馬可。

他講的是完全沒有新加坡口音的純正英語。在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日子裏,我幾乎聽不懂這裏人的講話,因為奇怪的口音。所以我很惶恐。周日的時候跑去教堂,我很滿足地坐在前排聽他講話。他的話我可以一字一句地聽懂。我那麽認真地聽,眼睛不離開地看著他。我甚至關註他喝水的小動作。我見過他和妻子女兒的照片。他們一家人看起來像是從最溫暖的壁爐裏走出來的,帶著小火苗一樣搖曳的熱情。他們家一定住在上帝家的隔壁。

最後會有長長的祈禱。大家閉上眼睛,聽牧師的話,心裏默默地念。是很激昂的時間。總是充滿一種忐忑的甜蜜。知道心事會被上帝閱讀。知道會有明亮的快樂在前方。我總是有那麽多的願望。需要不停地講,不喘氣地講。我右邊的小舞總是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任何欲望。我覺得她像我從前城市的清澈的泉水。有著悠揚聲音的泉水。可是安靜輕細到我無法捕捉。

祈禱結束的時候我們順著人潮離開教堂。一次又一次。每一個周日的中午,站在教堂外面的市中心,明亮的午後使我很憂傷。惶惶地想念牧師英俊的臉和那些我與上帝說的破碎的話語。擔心講得過分淩亂,上帝無法記住。

我看到一個頭發稀少的小女孩不小心把橙色的蛋筒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哭了。巴士司機努力想趕上這次綠燈,可還是被迫在路口剎住車。妖艷的推銷小姐的襪子劃破了,她竭力把那只難堪的腿藏在後面。一只紫色氫氣球在高空爆炸。紅色奪目的法拉利癱瘓在路中央。一條短腿的瘦狗面對擁擠的車流焦慮地思索自己該如何過馬路。

生活中仍有這樣多的失意。

小舞,你剛剛祈禱的時候講了什麽。想到了什麽。我看到你笑了。笑容像一朵潮濕隱約的雲一樣暗下去。

小舞,我祈禱了一個秋天。我很想念六神無主的秋天。葉子擁有泥土顏色的皮膚和分明的葉脈。它們有世界上最明媚的蒼老和衰竭。

小舞,我喜歡我們現在的信徒生活。我喜歡和你一起拉起手來祈禱。我喜歡我們用信仰來模糊過往,讓那些愛和傷像去年吹滅的生日蠟燭一樣,只記得它的那簇搖曳的光亮,和它承載過的那些幼稚的美好願望。

小舞,艾姐姐說如果我們在11月份回家,就趕不上下次受洗了。你向往還是害怕做一個受了洗的信徒?我喜歡艾姐姐所描述的浸水禮。我覺得那是三種洗禮方式中最鄭重的。從容地倒在水裏。像一朵莖稈柔韌的水仙。再起來的時候,迎來的是它熾烈的花期。小舞,我覺得我從水裏站起來的時候可能會被明亮刺傷眼睛。我是多麽地幹凈啊。我一定會很茫然,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麽。一直有一顆帶著陰暗的惡毒的心,一直用它做著一些兜兜轉轉的狡猾的事情。當再度站起來的時候那些統統一筆勾銷了。

小舞,艾姐姐總是給我們講她的朋友Lee的故事,那個她教會裏熱情的Bass手。她說Lee原來是個殺人放火的混蛋。她說她是多麽厭惡Lee這樣的人啊。可是後來Lee皈依於上帝。他整個人都變了。艾姐姐說她記得那天Lee長久地站在教堂裏,一個半明半暗的地方。她站在Lee的身後,看到Lee在黑暗中的影子就這樣一點一點明亮起來。她看不見Lee的臉,可是她知道Lee已經以淚洗面。艾姐姐說Lee現在是個笑容炫目的Bass手。艾姐姐沒有再說,可是小舞,我想你看得出,艾姐姐現在是多麽喜歡Lee啊。

小舞,我甚至猜想他們之間的故事來著。猜測Lee是因為艾姐姐才改變。那該是一個多麽俗套的香港警匪片出現過的故事啊。

小舞,艾姐姐過著我喜歡的生活。我多麽向往啊。這個在教會樂隊吹黑管的柔弱女生。每個星期她都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之間來來回回。我在努力地想象她家的樣子。馬來西亞的鄉村。她說沒有吉隆坡繁華,但那是一個無比溫存的地方。她在周末的時候回那裏。她說她從前的中學校友都會回去。那是一個年歲很大的樂隊了。盡管成員仍舊還年輕。那時他們又將快樂地在一起了。

她為她的教會做了很多事情。她來到我們這些個陌生的女孩子面前,說,你們是剛剛來到耶穌面前的孩子是嗎,我是來給你們上課的。這樣你們可以了解自己的信仰。她就這樣走近了我們。非親非故。甚至根本沒有認識的必要。可是她拿著厚厚的講義重重的聖經來到我們面前。帶著我們作禱告。每個星期,從不間斷。

小舞,我們也可以變成她這麽好的人嗎。

七月的雨水很充沛。我和小舞在很多場大雨裏搬了家。我的頭發貼在臉上,糊住了眼睛。空空的房間,高高的樓梯,沈重的行李。它們高高在上。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成為一些物件的奴隸。當覺得那只沈重的箱子超過了我的能力,我默默地祈求它輕些再輕些。我祈求了一只箱子,我多麽卑微啊。可是我寧可和它暗暗地交涉,也不會祈求一個人來幫助。

我曾經企望一個男孩子來著。幫我,甚至只是看著我。我的“曾經”現在會在哪個

角落裏休息呢。

我和小舞買了桃紅色和天藍色相間的床單。買了音箱和臺布。買了煮咖啡的機器。第二天我們在墻壁上噴畫,噴我們的名字,和天藍色的魚骨頭。我們把整個房間噴得令人驚駭。然後我們睡在中間,很安詳很安詳。我們是信仰基督的好孩子,我們不怕任何鬼怪。

住的是大學的Hall。房子好看極了。蓋在高高的地方,樓梯狹窄,相遇的人必然會打招呼。我們剛剛住進來的日子,常常有舞會。在一個Hall的大廳裏。大家穿得很光鮮。站在中央。我下來得總是很遲。幾次都是一個澳洲的男孩子好心地來叫我。他說你應該去的。

我知道每個人都期待,就換了件衣服下樓去。仍舊是黑衣服。臉很白。拿著一串鑰匙在手裏搖來搖去。不屑,卻看來還算友好。長方的餐桌,大家一起吃飯。和小舞在靠窗簾的角落坐下。側面的舞臺上有表演。熱情高漲的人群,各種花樣的整人活動。他們有那麽多的能量跳動。我用我所有的力氣擡起一只湯匙,吃下一湯匙辣椒調料。我沒有怎麽學會在那個促狹的舞池中央搖擺。沒有學會那種挑釁的喝彩。我看著他們的高興很迷惘。

這個潮濕的夏天我是如此疲倦。

午夜到來前我們會像灰姑娘一樣逃走。沒有什麽遺失。因為我們根本沒有邂逅過什麽王子,也沒有好心腸的仙女為我們打造一雙水晶鞋。還好我們是兩個,所以沒有惡毒的繼母來欺負。我們回去。回到我們墻壁駭人的房間裏,安詳地進入夢鄉。我們共用一個枕頭。或者還共享了一個美夢。

我的20歲來臨前,我擁有了一個叫小舞的小朋友、一間花哨的房間、一個像雲朵一樣溫存飄忽的家。

再沒有了。

小舞,我們住在一間房子裏的那天,我跑去買了向日葵和草莓的種子。我把它們種在了我們樓下的空地上。你沒有看到。你當時在和你的男孩講電話。那個仍舊在你離開的城市裏的男孩。那個給你寫長長的信,甚至細致地附上圖,來描述一只街對面的狗的男孩。那個因為太愛你而變得恍恍惚惚的男孩。

你們講了什麽,你有一點焦急。他生氣了啊。他問你是否忘記了他。你覺得他不講道理。

我輕輕地推門出去你沒有察覺。我就去買了葵花和草莓的種子。我知道葵花和草莓,你和那個男孩曾經一起種過的。在你離開之前。在他家門前。然後他留在那裏,繼續照顧它們。他天天寫信或電郵告訴你,那些小苗的成長。

他說,小舞,是向日葵先發芽的。草莓還沒有動靜。

他說,小舞,下了雨。我蓋了一張塑膠布給它們,不會淋濕。

他說,小舞,對面住的那只狗今天跑來了,靠近我們的草莓葉子。它好像吃了一些葉子。真可惡!我不會放過它。

我知道小舞你看信的時候很難過。你覺得他是怎麽了,像發著高燒。總是混亂地念念不忘這一些。其實小舞你沒有意識到你不也是念念不忘的嗎。你覺得那些草莓藤捆綁了你嗎。你說你厭惡了它們。

可是我知道你喜歡它們。你說草莓有著心臟的形狀、顏色和鮮亮。像是一種從胸腔裏栽種出來的果實。多麽由衷。

所以小舞,我想種草莓和葵花在我們的門前。要你看到那些由衷的果實。要你回到他的愛裏。

我已經種下好幾天了。只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色的小東西。聽那個給我們打掃房間的婆婆說,草莓在熱帶是不能活的。真可惜。所以長出來的應該是葵花的葉子。我們在樓下經過的時候,我很想暗示你側目。在你的右手邊,有一小株葵花的枝葉。我等待著你看到它。

我等待著你和那個男孩好好相愛。他繼續種草莓和葵花,你天天讀信,總是笑。

你還是沒有看到,我忍不住告訴了你。

小舞,你的愛情和我的不一樣。你的愛情是個由衷的草莓果實,它即使沒有辦法在熱帶生根,也仍舊活在原來的地方。好好的。仍舊在成長。

小舞,我的愛情是那年冬天在我的北方城市冷掉的那碗湯。大顆大顆的眼淚掉進去,不會有人願意再把它喝下。

很多的夜晚是一個樣子。我和小舞坐在我們的寫字桌前。我們背對背。面對著電腦。很多的功課。後來我寫了些亂七八糟的文字,跟幾個網上遇到的人講了幾句你好再見。其間和小舞一起出去散步。

那時候是淩晨三點。可是樓下仍很熱鬧。有人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東西。

我們去叫做7-Eleven的超市買冰凍咖啡。我帶一跟跳繩下去。一路上我蹦蹦跳跳。那是一根紫色的異常柔軟的跳繩。比我國內從前的那根要輕許多。

她笑我這樣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中央跳繩。

路邊的小吃店仍舊燈火通明。有啤酒花的香味,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到喝醉的人。這個幹凈的城市好像沒有酒鬼。

我們越來越喜歡夜晚的這一段時間。我們開始把越來越多的事情放在這一段時間做。我在超級市場買了小張的卡片,我們繞路到郵局。郵局像一個小型花園,我一直迷戀那只光滑的郵筒。我想有個方向可以值得我寫一張卡片,然後再繞路來這裏寄掉是一件多麽愉快的事情。我寄卡片,我們去自動的機器身邊,投幣,聽它喀啦喀啦地印刷出一張嶄新的郵票。

或者我們用這機器查詢賬單,交付電話費。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在深夜裏合夥欺負一臺機器,讓它昏天暗地地工作不止。

和小舞在周末的時候去買衣服。買了藍色紮染布的裙子,碎拼牛仔布的娃娃鞋,黑色蕾絲上衣,好看,可是沒有任何約會。試了很多香水,卻仍舊死守著自己原來心愛的牌子。中秋節買了花朵形狀的月餅,放在冰箱裏,忘記吃,爛掉,扔掉,卻留下布包的盒子舍不得扔掉。吃章魚燒和飯團,然後彼此訴說對媽媽做的粥的懷念。去烏節路看每一個銅鑄的不同花色的下水井蓋子,也看行人。他們的衣服和身上都有很多洞,他們的頭發使我懶得到動物園去探望孔雀。去聽Cranberries的演唱會。坐在糟糕的位置,可是呼喊得很瘋狂。在大學圖書館借了蒙克的畫冊,再也舍不得還,不停不停地續借下去。

9月小舞過生日。前一個夜晚我把一只若幹珠子盤在一起的手鐲裝在繡花的布袋子裏,放在她的枕頭下面。寫甜言蜜語的卡片。她睡著了,我看見她透過夢給予我的微笑。

兜兜轉轉我悄悄去看樓下的葵花。

暗夜裏金燦燦的那一片。

我踢翻了一只剛剛喝幹凈的啤酒罐。想在這裏做第一個驚世駭俗的醉漢。

玩那根紫色跳繩。纏住了,醉漢搖搖擺擺。

鞋子把腳磨破了。很沮喪。回去換了小舞的鞋子再下來繼續跳。忽然想到了什麽,再上樓,把小舞枕頭下面的卡片拿出來,添了一句話。

我說:小舞,你什麽都好,我愛你的穿過夢透出來的微笑,亂蓬蓬的紅色頭發,還有還有你這38號的腳丫。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七)

霓路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當嚴肅。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他說,走吧。

我跟在他的後面。我的裙子很長,牽牽絆絆。他的步伐很快,我幾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鏈斷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來不及撿了。我記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婆柔軟的深陷的臉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我連忙在心裏向她道歉,我說對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著我。

外婆,這個夏天我們是這樣決定了的,我們要去遠方。

我聽見我的外婆在天堂裏輕輕嘆息。

我就這樣跟著這個男孩子走掉了。是一個夏日的晴天——也許陰天,我沒有擡頭看。我發現自從我愛上這個男孩子之後,我四周的氣溫一直沒有變過。

是那種有雲朵的黃昏才有的氣溫。紅彤彤的雲彩,微微的冷。

華燈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熒熒的眼睛在前方笑。我們從此刻起上了彩虹。筆直的彩虹。

我們牽著手,表情嚴肅。我覺得我的表情是過於嚴肅了,像參加自己的婚禮一樣嚴肅。一草一木甚至一絲絲空氣都在引領著我走向幸福。我對著我前方的幸福肅然起敬。我牽著一只手,我是多麽信任我牽著的這只手啊,它給了我從小到大所有憧憬過的事物,城堡,壁爐,種滿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園子,或者還有一只不會打呼嚕只會撒嬌的貓。

我來說說未來的生活吧,屬於我們的,小野。

小野在前面走路,沒有聽到,可是我已經開始在不斷不斷地說啊。

每天睡覺前他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我可能因為對結果不滿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為他不肯更改結尾而生悶氣。背對著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還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在院子裏給我的草莓澆水,貓已經被餵飽了。

在一個有河流的小鎮居住。每個月固定的一天他會帶我去城市的遊樂園坐摩天輪,買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給我。並且拍照留念。我喜歡那種舉著火炬的勝利表情,喜歡那樣的微笑。勝利啊,勝利地獲取甜的味道。勝利的香草味也環繞在他的身邊。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掙一點錢就可以實現的幸福。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個夏日黃昏離開。我們很快很快地去向遠方。我們那珊瑚色香草味的遠方。我們那蜜糖一樣黏稠,湖泊一樣清澈的遠方。我們剛跳上火車,就聽到了火車的哽咽。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哭。我想醞釀一點眼淚是很有必要的。我應該哭的,告個完整的別給我的城市,我們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的媽媽她還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過門口的奶茶店仍舊會給我買我喜歡的紅豆冰。她會急急地趕回家,叫我出來吃。這一次沒有那個睡衣扣子都懶得認真系好的、帶著貓一樣散漫表情的女孩出來應她,用滿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間她們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女孩說話的時候湯匙翹在嘴裏,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動地回答一些問題。她的答案很簡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為衣衫不整、把音樂開得聲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亂而被數落。她有時候會還嘴,有時很安靜,這要由她的心情來決定。等到媽媽開始做飯的時候,她就已經穿好衣服了,把頭探到廚房裏,說我不在家裏吃晚飯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後她轉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媽媽這時候會不會很失望。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帶上門,一蹦一跳地想著小野向著小野出發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燈都亮起來,她的盛裝的夜晚到來。

我很後悔我沒有向我的媽媽致謝。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這麽多約會,直到最後導致我的逃離,我竟然沒有想要感恩。致謝之外或者我還應該致歉。生我養我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場毀容。她的皺紋總是像春天的草一樣繁茂生長。可是她仍舊有一種我無法靠近的尊貴與美麗。但我逃走的時候居然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帶。

我媽媽沒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沒有反對。她不認為這個問題需要思考。她覺得那個男孩是我的同學,笑容軟軟的,頭發豎豎的,安靜得沒有任何破壞能力。是小野的樣子太具有蠱惑力了,我的媽媽以為他和我們家門前的一棵植物一樣普通。所以我媽媽經常看到他卻未曾給予他一個隆重的眼神。我會在喝牛奶的時候突然說,小野喝牛奶的時候是必須加糖的。熱騰騰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媽媽說他可真奇怪,像個沒長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撿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著氣息濃郁的汁液。小野管它們叫桐花。我於是也叫它們桐花。我媽媽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鉆進房間。她看到我用我最美麗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們。她甚至看見我把昂貴的香水倒進去。她說這些花有這麽珍貴嗎。我說小野說它們是身世最淒慘的花朵。因為它們生在最高的樹上,所以跌下來的時候會受很重的傷——而且它們跌落的地方通常沒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們沒有辦法滲到泥土的紋路裏,所以它們沒有辦法順利進入到下一個輪回裏。我不知道我的媽媽到底聽進去多少,她只是建議小野去數著桐花寫童話。她說小野可以以寫童話為生。我媽媽肯定也註意到我最喜歡的動物由優雅的長頸鹿變成了呆笨的小豬。我拒絕再看好萊塢的電影,卻能對著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幾個鐘頭。我沒有再買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為覺得它們太過於中性化了,我開始喜歡繁復的花邊和層層疊疊的蕾絲。我想我的媽媽看到了我的這些變化,可是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以為這些僅僅是我漫無目的的成長。

火車上很熱。多數人在睡覺。這個擁擠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這樣走掉了啊。他們的遠方又是什麽模樣呢?我看到送行的人遠了。他們有的哭了,揮著手,可惜這只手無法觸及行者的遠方。

小野更換了一張CD機裏的唱片,把聲音開得很大就閉上了眼睛。我聽得出那是他喜歡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歡那種有一點過時可是仍舊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帶著不斷更新的滄桑。我覺得她們的聲音是一種裊繞的蛇。我喜歡她們可是我痛恨蛇。它們鉆進了小野的腦袋,就再也不出來了。她們在那裏和小野說話。七點過五分,小野,多久你沒有和我說話了?

天漸漸黑了。我害怕起來。我用很微弱的聲音叫我旁邊這個還握著我的手的男孩。他沒有反應。我在選擇離開的時候就明白,在以後的大多時間裏或許我都會這樣孤獨。我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感覺到了他的掌心紋路。三條線。延續著我的一個像紙聲一樣清脆的未來。我的手指沿著那條深楚的線輕輕滑下去,帶著一滴眼淚閉上了眼睛。

天黑透的時候火車就要穿破夜色離開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頭和麻木不仁地吃著青草的綿羊。它們從來不會嘔吐嗎?那麽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驕傲的蚱蜢遺棄的草。小野突然睜開眼睛問我是不是下車。我說好。我們不慌不忙地下車了。

是鄉村。小野拿出相機來,給離得很近的一只綿羊照了一張相,然後給我照了一張,然後給我和綿羊合照了一張。我對那只瘦骨嶙峋的綿羊並沒有什麽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時候離它很遠。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們照得很美,無論是我還是那只羊。

小野拿出一塊桌布鋪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見到這塊桌布。是明黃色的向日葵圖案,在這個沒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點刺眼。我說是你特意買到的餐布嗎。

他說是。他說你是喜歡向日葵的不是嗎。我擔心我們見不到向日葵你會想念。

我看著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會兒。

小野帶了一點蘇打餅和香檳酒。他用小的音響放了一點P.JHarvey的歌。是Dry。我對那個美麗女人的印象是她閃著大眼睛帶一塊頭巾的樣子。我很滿意她的這一形象,很鄉土,和此時的氣氛很相稱。可是那個女人一刻也沒有安和過。她其實早已不鄉土。

我突然覺得這很像我小的時候年年都參加的春遊活動。事實上也許小野也僅僅把這當成一次春遊。他的世界裏,任何復雜的東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簡單的童話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遊,而我,或者僅僅像是他小的時候牽在手裏一直沒有松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臉說我的臉紅了。顏色就像一種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臉真的紅了。他走過來,親了我一下。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親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輕很輕,很快他分開。我們都是很寡欲的人。我們都有一點潔癖。如果擁抱很緊,出很多的汗是會把彼此弄臟的。我們現在洗澡有點麻煩。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給他添麻煩,小野一直這樣告訴我。

我們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邊昏昏欲睡。殘剩的酒氤氳在周圍的空氣裏蠱惑人心,使沒有醉的人想醉。我輕輕問,小野,你能養活我嗎。

沒有回應。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會兒小野才說,你說什麽。

我說,沒有,我什麽也沒有說。

半夜的時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開出很多粉紅的小花。他說他忘記了帶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去取東西。他把Kenzo的香水塗滿我全身。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樣灑在我的身上。

遠處有狗叫的聲音。是不是被過濃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車站。我們買了票就回到了車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麽要下車,今天又為什麽重新回到車上。

車向遠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鉛筆開始畫遠處的風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風也畫上,因為此時此刻我只能感到勁猛的風。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意識到我的形象是多麽潦草。

我覺得我的青春縱身一跳,消失在一個沒有名氣和回音的山谷裏。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應是小野的一個助手。他必須逃走是因為他需要自由地熱愛油畫,熱愛攝影,熱愛音樂和文學。我想我是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的,因為我是愛他的。所以他帶上我走了。他帶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他愛我的前提是我不僅愛他而且愛他的那些熱愛。

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小野具體要做些什麽才算實現了他的夢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幫上他什麽。我沒問。我什麽都沒問。小野你有多少錢,小野你要以什麽為生?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棄他轟轟烈烈的計劃。那麽我們就要掉頭回去了。我們回去也許就不能這樣安安靜靜幹幹凈凈地相愛了。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彩虹道路了。我們都會變得很世俗。他會因為大家剝奪了他純粹地熱愛藝術的權利而惱怒。那樣,他就根本沒有心情來愛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應當和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須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愛人相處,不管他要做點什麽事情還是幹脆沒有事情可做。

我的確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學、音樂、電影還有繪畫中的任何一項中傑出。他的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輕蔑的智者的味道。這使他永遠都不會發黴腐朽。他永遠都會是一個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陽光下閃著粉紅色的熒熒的光,有著香草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寫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時候先是寫小魚的故事,一對魚,是食肉的小魚。他們是夫婦。他喜歡吃他的同類,他吃光了魚缸裏所有他的同類,最後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麗和溫順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終還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滿月般的魚身子變成了尖尖的月牙,溢著冷冷的光。

那是小野的處女作。我知道曾經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這個故事弄哭了。她們吸著鼻子,抽泣著問:這,這是真的嗎?小野聳聳肩,笑得很輕蔑,帶著那張寫著他的故事、沾滿女孩眼淚的紙走掉了。

我想他有這樣的愛好,他喜歡把女孩弄哭。他其實有一點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覺得她們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麽地需要她們啊。如果沒有她們的眼淚他的文字就會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學幻想就永遠沒有機會由一只毛毛蟲長成斑斕的蝴蝶。他可能就永遠不會有想飛的欲望。

那個時候他還不認識我。所以還好他沒有機會討厭上我。

我知道小野的這一段歷史,他一直很有名氣。他一直有著蓄勢待發的銳氣。

後來小野開始寫小貓的故事。小貓的故事被糾纏在一個愛情裏。愛情因為小貓的死亡而告終。那個故事是我看過的有關小貓的最動人的故事。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邊有些人抱著自己的小貓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地哀傷。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適合編造愛情故事。他就是太適合創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對愛情很輕蔑,沒什麽激情。愛情就像在他每天經過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偉的建築物一樣,他天天路過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態和內部結構,以至於沒有了絲毫想要進去的欲望。他仍舊常常路過,常常看到好奇的人們在門口張望,帶著對愛情無比的熱望,他覺得好笑。

那篇貓的故事使很多人認識了他,這個無論在多麽糟糕的狀態下都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的男孩。他不喜歡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動作是用一個模糊不清的笑來回答問題或是話沒說完就掉頭走掉。他的臉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細長,曾用來練習過鋼琴,怎麽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長得是時下很流行的一副樣子。

後來他就開始寫人和人的愛情了。故事總是悲劇。那些人總是沒有道理地分離或奇怪地死掉。人們都以為男孩小野是在愛情裏長久居住的孩子,人們也以為小野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可事實上在我出現之前,小野的生活裏根本沒有愛情,愛情只不過是他路過時懶得側目的靜物。

我出現的那個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畫。他喜歡著文森特?梵高。他喜歡過一大圈子的畫家,最後重新回來喜歡梵高。他說文森特的臉上有紅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燒燙了的赭石色。是個可以分辨出來的分明的男人。

小野很喜歡說:分明的男人。

小野在學習油畫之前還分別學習過鋼琴和吉他,還有攝影。他覺得對於它們他都喜歡,他從未舍棄,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觸到它們,它們對他是一樣地重要。當然還有文學。它們好像都和小野發生過無比絢麗的愛情。

可是在別人看來這個男孩的確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麽。看起來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棄。他在不停地變換方式糟蹋著金錢和時間,還有愛他的人的熱切期望。

小野開始遇到很多環境帶給他的麻煩。他想飛的時候發現翅膀一邊生長一邊變得異常沈重。他開始了一個藝術家和環境慣常發生的矛盾和鬥爭。盡管他還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什麽都不是。小野開始覺得他和藝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決定改學油畫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他變得很無賴地張口要錢,他的很優雅的形象毀於一旦。

小野常說他迷戀梵高就是因為梵高和他一樣是個無賴。

他說他比梵高樣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讓人生厭。

小野在那個春天穿瘦瘦長長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個皮制品店子裏訂做的,樣子有一點可笑。他走路的時候很小心。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畏懼這個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只瀕臨滅絕的動物,可是沒有人會來挽救。

小野除了熱愛他的藝術之外什麽也沒有做。他甚至懶得碰煙卷,也覺得從喝醉到清醒的過程是浪費時間,但他還是變成了一個很不受歡迎的奇怪男孩。他沒有什麽朋友,盡管男孩們經常驚喜地在他那裏發現珍稀CD,女孩子們仍舊會被他的小說弄哭。可是小野一點都不屬於校園。他在一次語文考試的作文中寫了一個感人的故事。整個故事是一個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產手術。他說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女孩就忍著疼笑了。小野對他的這段描寫相當滿意。他是太滿意了以至於他在後來的那一堂講評作文的課上居然沖動地舉起手來要求讀那一段作文。事實上這的確應當歸罪於那個蹩腳的語文老師。他從來沒有重視平日裏博學好問的小野同學。

他沒有認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寫了什麽。當小野站起來要求念一念的時候那些邪惡男生們在慫恿地喝彩。這位老師就允許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的時候老師才回過神來。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地看著其他同學,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碎的小汗粒。

這件事情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膽小的女生居然被嚇得臉色蒼白。第二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來到學校聲討這位老師和可憐的小野。

可是在承認錯誤的同時小野堅持那不是他從什麽地方抄下來的,而是他自己寫的。

小野喜歡他自己寫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他用這些故事把自己和這個氣味混濁的世界分開。他也果然做到了分開,他一直都是孤獨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女孩子們覺得小野是一個深邃的洞穴,她們喜歡洞穴以及洞穴裏面的傳說,但沒人會因為迷戀傳說而決定進去居住。所以沒有女孩會愛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舉著一塊碩大的橫幅出現。呼籲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這只絕境中的珍奇動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這個動物吃到了他的體內我都不知道。直到整個天幕暗下來我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書包穿了結實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門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說,走吧。神情嚴肅。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鉆進了暮色裏。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世界裏好像什麽都沒有了,我惟一能夠做的是屈從於我面前的這份愛情。我對著小野發出邀請。邀請他進入他常常路過的這座名為愛情的靜物。並且讓他永遠在此居住。

我認識小野的春天,小野來到我朋友新開的酒吧,他給我的朋友帶來幾幅畫面奇怪的油畫,畫面上幾朵臟兮兮的雲彩像汙垢一樣粘在黑鍋一樣的天空上。一個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著水藍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只樣子猥褻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一個欣賞他的畫的朋友。

我記得我當時坐在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忘記天氣了。應該是沒有皺紋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樓陽臺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氣舒展身體,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我穿了一件尖領子紅格子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間的小貓咪花紋一樣的長絨毛的毛線背心。還有橘紅色的皺皺巴巴的長襪子和黑色條絨的裙子。我的半長不短的頭發很麻煩地編成了很多個系有彩色毛線的小辮子。

我記得那身衣服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我總是低頭去拽我的襪子。軟軟的襪子滑下去了。裙子皺了,頭發松了。我那個時候多麽介意。

小野後來說,我是他在那個明媚春日裏撿到的一個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幹篇文字裏看到一個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長得好看,像個娃娃。這是他形容美麗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滿足。

我當時的處境比一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娃娃的處境稍微好一點。我坐在房間裏面。衣服雖然滑稽可還算體面。然而我看起來很憂愁。其實我只是在長大。長大的過程太過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地憂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小野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蓋在他的影子裏。我白白的臉暗了下去。從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讓我再見到陽光好不好啊?

小野後來說,那時候我的眼睛裏有一種恐懼。那種恐懼充滿了誘惑力。我是個在眼睛裏種滿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講話很多,而我很安靜。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懼中好奇地看著充滿危險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因為他的建議太多了。

他說,你應當更換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麽可以用這麽繁復的花瓶。怎麽可以插塑膠花。插一株麥子都會比這個好看。他說桌布換成單色的吧,格子的顯得亂糟糟的。他說音樂太難聽了,為什麽不放我從前送給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臉色很難看。他說有個攝影師會來拍他的酒吧。他得認真招待他,因為照片會刊登在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上。然後我的朋友就下樓去了。留下我和這個很有想法的新銳畫家對坐在四月的和光裏。

可是我覺得小野說得對極了。我心裏很高興。因為我像他一樣厭惡塑膠花朵和那些能刺傷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樓一直坐著。我們以幾乎停滯的速度交談著。後來我們決定下去看看那個有名的攝影師在拍些什麽。他在拍蠟燭和雞尾酒。蠟燭總是熄滅,攝影師的頭上全是汗。我們站在一個角落裏。我聽到我身後的小野輕蔑地笑了。

我們重新回到二樓。終於我主動開口講話了。我說,你覺得他拍的東西很俗氣是嗎?我又聽見他輕蔑地笑了。小野驚奇地看著我,眨眨眼睛說,如果是我,我會把你也拍上。你看到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嗎?就把你拍成那個封皮上的模樣——低著頭,頭發從兩邊紛紛垂下來,只看見鼻子和眼睛的陰影,手裏是一枝沒有開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為花莖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緊緊地握著花。花好像在漸漸開放。而血液在緩緩流淌。

我過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長中無比重要的一天。我學會了無比安靜地去贊同一個人。像一個櫥窗裏的布娃娃一樣平和而優雅。我想跟他走。那會使我的整個冗長的青春有趣許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著。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絕交。因為我的朋友遲遲不肯換掉塑膠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憐,小野覺得二者密切相關。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說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你以為你是畫家還是詩人?你什麽都不是。你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無賴。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酒吧。

小野終於什麽都不再說了。他只是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著我的朋友。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驕傲。他被刺傷了——事實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靜了。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小野肯定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是一件多麽可恥的事情。他站起來。他走了。我看到了一個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傾斜著身子,好像再也無法承載自己沈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來。跟隨著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傷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忍受著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爭執的時候都適時地離開。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會成長為一個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靜。穿著一些鮮艷的小衣服,戴糖果樣子的小卡子。每次來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寵愛我。他常常邀請我來他的酒吧玩,因為他看出我在成長裏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這個在街上遊蕩的狼狽的布娃娃領到了他的宮殿裏。現在,他看到我緩緩站起來。跟著小野,走向門口。

他可以稱此為一場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這個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見的那個親切的粉紅色女孩驟然變成一個因為愛情會跳腳憤怒的女人。

我跟著小野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後面有劇烈的破碎的聲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塗鴉的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只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歡的。它碎掉了,那些字符被肢解了。一段有歷史記載的光陰就這樣湮沒了。

我和小野仍舊離開了。我跟著小野走出那扇門,從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氣。

外面應該是炎熱的。夏天已經到來了。有知了吵鬧的叫聲。熾烈的陽光像一種劣質的香粉一樣厚厚地撲在我的臉上。我從前所有可貴的記憶都變得庸俗和廉價起來。我的少女時代已經和那只馬克杯一起碎得一團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遊泳。

我跟著小野橫穿馬路。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一輛大卡車飛馳過去。小野穿過去了,可是我沒有。我停下來。

小野突然倒回來,抓住我的手領著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厭其煩地所描述的,我捏著小野細細長長的手指,觸到了深陷的掌心紋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們的愛開始於那只手。我抓住了它。我們奔跑著過了馬路。我在一棵梧桐樹下咯咯地笑。小野覺得我居心叵測。我擁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腳尖,下頦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我常常無恥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後忍無可忍的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愛情。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應當留下來,幫我的朋友掃起那只破碎的馬克杯。我一定會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裏。那是一個我的已經破碎的時代。橘紅色一樣焦躁的時代。

那是小野心愛的夏天。小野帶著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遠山。但是多數時候他不帶我出去。他說他要一個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帶上我去實現。他留下很多CD和電影給我。親親我的臉頰就走了。我覺得這像我小時候的暑假。我的媽媽留很多零食給我,然後親親我的臉頰,走了。我可以只熱愛零食,不想念我的媽媽。但現在我只想跟隨小野,不迷戀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媽媽一定會回來,因為她舍不得我。可是小野隨時可能走掉。我知道他舍得。

很多電影冗長而寡淡。情節太稀疏。給我太多時間去想念小野。

《暗戰》是小野要我看的電影中極少的港片,商業片。我是多麽喜歡裏面的愛情啊。記得潔塵寫的電影評論中把電影裏的愛情稱做“清淺之愛”。覺得小野的表情跟那個病人殺手劉德華的表情很像。他們一樣地決絕。一樣愛得很輕蔑。我看到那個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劉德華的身後,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我跟著小野離開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記得,小野並沒有對我說他喜歡我。我看到貓一樣溫順的女人把頭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疊在手上。那是他們所有的愛情。像一個空集。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個很完好的集合。

這真是一場瘦骨嶙峋的愛情啊。沒有血肉。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場骨感的愛情因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勝。我想讓自己的愛情染上那個電影的顏色,冰靜的靛藍色,帶著波光粼粼的憂傷。

在夏天末了的時候,我的營養不良的愛情驚喜地得到了它的補給。那天小野來找我。他有一點焦慮。他說他想拍電影。他問我喜不喜歡小津安二郎,他說他想拍那樣的純凈的電影。在一個鄉村或者什麽角落裏,讓自己所有的欲望都暗淡下去。讓每一分鐘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我註意到小野說的時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的。我覺得他像一架馬力十足的水車,在飛快地轉動。把璀璨的水珠都濺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滅的欲望。他把他的欲望濺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濕了。可是我必須承認,那是一種我熱切盼望的沾染。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這個叫做小野的男孩。極樂對於我來說就是我永永遠遠住在這種病裏。我常常想要贊美我的媽媽是因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我只是默默地聽小野說完他的計劃。我甚至沒有表現出對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票房的懷疑。我的確看到很多的電影藝術家們奉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為極品,我甚至看到他們在采訪錄像上無比嚴肅地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對他們影響最大的。可是我覺得他們的電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點也不像。所以他們成功地賺到了錢。我擔心認認真真學習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養不活我也養不活他自己。可是這個問題重要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樣我就滿足得不需要問任何問題。

小野說完之後,用眼神對抗了一會兒我的安靜,終於他又說,我要帶你一起走。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局促。很輕快的。好像是問我借一根大頭針一樣輕松。

可是我想說的正是,這枚大頭針你不用還了。

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嗎。離開,我們兩個人,牽著我們無比消瘦的愛情。我們躲起來,他拍他的電影,我來養胖我們的愛情。我永遠在他的右手邊,和他並排站著批判這個世界。朋友酒吧裏就是不應該用塑膠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溫度的體溫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靜下來。

我想了想,決定問他一個問題。這是我第一次問他問題。我住在他的心裏。我可以背誦他所有的念頭。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圍著我的15平米的小房間走一圈一樣簡單。所以我從不發問。我打算問一個問題,只是因為我想聽到那個我想要的答案。

我問小野,你為什麽想要帶我走呢。

小野說,我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地嫉恨這個世界。

是的。我和小野一樣地嫉恨這個惡俗的世界。我們都像無辜而幹凈的小水珠,我們本來是會被蒸發上去的。就像聽從了上帝召喚的人們會上天堂一樣。我們會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們是它喜悅的眼淚。可是可是,我們在上升的過程中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灰塵可真多。我們的身體上都沾染了那些顆粒狀的無賴。我們的身體越來越沈。我們變得臃腫而混濁。我們再也不能成功地飛去月亮。我們再也沒有資格做一顆月亮的眼淚。所以我們盤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著灰塵外套的水滴結在一起。那一時刻我們很開心,因為我們被叫做雲。或者是白雲。我們就認為我們真的是潔白的。雲有不能承受之塵埃。我們終究會劈裏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間。我們又是一顆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和鼻涕唾液沒有什麽區別。

我和小野是兩顆有潔癖的水滴。我們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塵的旅行或者是骯臟雲朵的棲息。

我和小野是一樣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靜和隱忍的。或者說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語地煩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欲望的水珠濺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欲望開花了。我躍躍欲試地要出發。掙脫雲朵這個垃圾場一樣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飛。我們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潔凈。

我有一點難過。因為小野所說的原因並不是他喜歡我。他沒有說過這句話。從來沒有。在那個穿過馬路,義無反顧地一起牽手走到梧桐樹下的下午,他也沒有說。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為他好像說過了。我覺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說這句話。

我喜歡你的。這句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樣停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說,《暗戰》中的愛情是我所標榜的不是嗎。到最後,女孩都沒有聽到她的殺手愛人說喜歡或者愛。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後走了一段。小心地跟著,不丟失。

於是我說,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我和小野再次決定下車的時候是在D城市。因為D城市剛剛下過雨,天空和樓群的輪廓都很清晰。我已經太久沒有摘掉隱形眼鏡了,整個世界仿佛下了很大的霧。潮濕的眼窩裏幹癟的世界,而且沒有了天氣。所以看到D城市的時候我很開心。

是個南方的城市,細細長長的小街,形狀怪異的小店鋪。我們開始重新恢復孩子般的激情。我們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個美術商店裏買了一本Swatch手表的宣傳畫冊。裏面

有十年來所有Swatch手表的樣子。糖果顏色。取著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畫冊像一本五顏六色的歷史書。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歷史書。我長大的過程中,Swatch漸漸變得不再昂貴。甚至不夠莊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手表品牌。

去音像店買了些CD。事實上我們帶的CD已經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賣CD仍舊可以活一段時間。可是我們仍舊滿足又開心地買下那些CD。多數我們都是擁有的。只是沒有帶上它們。比如我喜歡的Mazzytar的,Mono的,還有小野喜歡的Pattismith的。同樣是落時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錢之後我站在店門口,突然覺得很淒涼。我們講話很少,寂寞環繞。很多時候,我們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聽自己的音樂。我們都用音樂把自己導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賣亮晶晶的銀飾,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卡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變成了一個粗糙的布娃娃。可是這一刻,我忽然懷念起我那囂艷的粉紅時代。我穿粉紅色條絨A字裙和大頭皮鞋、紮雪青色頭巾和用毛線綁一頭辮子的時代。我想起那時候我媽媽多麽地熱衷於給我梳頭發,紮辮子啊。那時候我已經讀高中了。每一個早晨我坐在桌邊吃早餐,我媽媽站在我的身後給我梳頭發。她不厭其煩地給我用毛線纏十幾條彩色的辮子。她還喜歡給我買“淑女屋”蕾絲花邊的襪子。我猜想我媽媽小的時候一定沒怎麽好好玩過布娃娃。她通過我彌補了她小時候的遺憾。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的媽媽是多麽熱愛她的這只布娃娃啊。

我試戴了幾個卡子。沖著小野笑一笑。然後摘下來。

我看到了一只手鏈。銀色金屬紫羅蘭色的碎鉆。繁復和虛假的高貴。很落伍的。可是它讓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只手鏈。那只我和小野飛快奔跑的時候遺失的手鏈。某一個皎潔的夜晚,我的外婆拉過我的手,把那只手鏈給我套上。那時候,我興奮極了。

我搖一搖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沒有摘過它,在外婆的葬禮上,我緊緊地抓著它軟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為了跟隨小野,我甚至沒有停下來撿起它,珠子們就這麽波光瀲灩地各奔東西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外婆,一點也沒有,甚至連她的一條皺紋都沒有過。

我戴上了這條手鏈。搖一搖,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見小野已經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鏈,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餓了。小野帶著我走進一家日本壽司店。賞心悅目的橘紅的生魚片。潔白的米和青草顏色的調料。小野知道這是我格外喜歡的。他和我站在外賣的櫃臺前,小野問我,你要吃哪一種。

我看看價格。我覺得它們其實很便宜。善良慈愛的爸爸媽媽一直使我是個富有的孩子。我從前買它們是不需要低頭研究它們的價格的。可是現在,我知道買過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沈重的族譜之後,我們已不會有很多錢了。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野重復了一遍,搖搖我:你喜歡的是哪一種?

我仍舊不說話。

我擡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說:我可以決定吃什麽,是嗎?

小野說:是的。

我說:那好,我吃一個面包。然後,我想要剛才的那只手鏈。

小野看著我。他可能覺得有一點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氣。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壽司店,掉頭奔向那家賣銀飾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小野拉著我的手,在一個天空和樓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們最應當的樣子。在我沒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離是沒有任何苦難的。僅僅是我們牽著手,像一只剛剛蛻變出的蝶的一對翅膀一樣,永遠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嗎,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歡裙子。因為我知道的,你會拉起我的手,我們在風裏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飄起來的時候是多麽好看啊。每一個褶皺都會舒展開。和煦的風梳理著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個細節都鋪散在我的面前。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是一個動物。因為他們一直在動,在呼吸,在跟隨我們成長。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買下了那只流露著俗氣的華貴的手鏈。他給我戴上。看到我的臉上帶著一個吃飽飯的滿足微笑。

我仍舊是吃了壽司作為晚餐。那是小野堅持的。是我喜歡的杏色生魚片。還有緋紅的魚子醬。小野坐在我的旁邊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遠,然後伸長手臂去夠到它們。這樣我的寶貝手鏈就會響起來。嘩嘩嘩的。我以為我回了我從前的那個滿是泉水的城市。

住進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樓梯,遊蕩著女人曖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間的墻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對戀人,壁虎在偷聽。它一定覺得太乏味了,因為我和小野根本不講話。我們並排睡在同一張床上。可是我們什麽都不做,連話也不說。

小野起身去沖涼。他換了一件無袖的棉制緊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條牛仔肥大的中褲。

我仔細看看他。覺得他的頭比我想象的要大,身子比我想象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調。像個發育不良的苦孩子。我於是有一點想笑。可是真的是愛他。不會因為和想象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剛剛好。怎麽都剛剛好。

我去沖涼。發現我的腳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結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驚訝,因為它們傷勢這麽糟糕我卻一直沒有察覺。因為奔跑的時候我在我的極樂裏。我的視野裏只有前方的那只摯愛的手。我沒有多余的鞋子了,沒有藥水。我把這些情況默默地說給我的腳聽,並告訴它們我真是不想再麻煩小野了,所以拜托它們自己好起來。

我睡覺的時候把腳用毯子包起來,整個地包起來,不讓我自己和小野看見它們。我和小野只有一條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說,你霸占了整個毯子。我說是嗎,對不起。

我的傷口潰爛了。它像一只褐色的蜈蚣一樣盤踞在我的腳上。我覺得它把我弄臟了。

我覺得可恥,我不想讓小野看到我的可恥的潰爛。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時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後面。我不讓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發現的時候是中午了,我不記得我們已走過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邊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方向。他買了一張地圖,然後他就走在前面,尋找,迷路,再問路,不停地追趕巴士。我覺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我甚至開始喪失掉堅持我的優雅的決心和勇氣。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邊發抖。然後他看下去。看到我的雙腳。它們紫紅的顏色,濕漉漉的。我的眼睛盯著小野。他的難過和他的厭惡。是有厭惡存在的。他開始因為我醜惡的雙腳厭惡我了。那一刻我是多麽難過啊。我想和我的雙腳分道揚鑣。它們連累了我。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車。他在下車的時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覺得那是一種蠱惑的藥膏。深入我的骨髓。我開始雀躍。我覺得我可以拋開我的雙腳,可以跳起來,像一只羽毛勃發的鳥。

可是我沒有。他松開我的手。在馬路邊。他打開他碩大的背包,開始摸索著尋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膠布之類的東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麽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說,小野,算了。停下來休息就好了。

他沒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點一點把東西拿出來。我們站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擁擠街道。他迎著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裏的東西掏出來。像是警察局裏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邊。潰爛的雙腳,不肯放棄微笑的臉龐,局促不安的眼神,我們是多麽可憐。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他們也許只是過客,只是經過。可是在我看來,他們都是沖著我們來的,走得越來越近,看著我們。像是要吃下我們。

我說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啊。

他的一半東西已經在外面了。像座五顏六色的墳冢一樣堆在我們面前。小野蹲在地上,雙手伸進背包裏去,一把一把地掏出來。他的牙是咬著的,我聽到它們響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啊。他覺得我的難看的腳給他帶來了恥辱。

小野終於找到了。他拿著膠帶站起來。他把膠布給我。遠遠地遞給我。然後他背過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確了他在厭惡我。

我和小野隔著一段距離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腳跟在後面。我們被他的眼神拋棄了。

我沒有力氣去強求那只手回來。它高不可攀。

小野應該沒有錢了。他很久沒有胡亂買東西了。

我們沒想過要離開D城市。可是也沒有留下來的打算。我們就這樣僵著,他跟我說話很少,墻上的壁虎失望地走掉了。

下雨。我坐在黑的房間裏。看見雨水進來避雨。它們進了房間,可是無處可去,只能窘迫地粘在墻上。

小野說原來出走是這樣暗淡的一件事。他終於說了。我坐在黑黑的房間裏,他站在門口。他說他什麽還沒有做呢。除了幾張照片。

他輕蔑地說,除了幾張照片。我想起那幾張照片。在我的青春跳失身亡之後空空如也的我站在那裏的照片。的確值得輕蔑。

然後小野出去了。帶了相機什麽的可是沒有帶我。我看見他的手合上了門。我知道我如果無恥一點就上前去抓住那只手。我再哭起來最好。我想說小野別走,別走啊。

可是我沒那麽做,事實上在我跟了小野的那天起我就足夠無恥了。一想到和小野分開,眼淚那麽輕易地就掉下來。然而我了解小野,不會有轉機。他想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我就是透明的風。多麽無力的風,甚至沒有辦法吹亂他一根頭發的風。

我在連壁虎都掃興而去的房間裏做了一個夢。我認為自己根本未曾睡著,恍惚坐上了地鐵或者火車一樣進入一連串的夢裏。

我吃紅豆冰。灼熱的午後。媽媽說如果出去鎖好門啊你。有電話找爸爸。我說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啊。小朵來找我站在門口說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後她走了。她新交了長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的男朋友,她說她得表現好點。她又說那個鼻子特別高的男孩子沒怎麽見過蓮花和泉水。她說她帶他去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不去蓮花年年開啊已經一點新意都沒有了。

嘩啦嘩啦下雨了。我在陽臺上一邊收衣服一邊聽Mono。Mono是我心愛的樂隊,男孩子和女孩子,兩個人的樂隊,幹凈,不亂。我站在陽臺上聽Mono。心情舒暢。我翻看照片,舊的畢業照,有個女生我忘記名字了,發短信給小朵:畢業照第二排右邊第三個女孩子叫什麽啊。

我昏昏沈沈醒來時意識到那是我曾經的一直的有些無聊卻津津有味的生活狀態。我覺得我的心被揪起來了。被扯著向我離開的北方飛。我的身體像無法熨帖的襯衫一樣和我的靈魂分隔。

蓮花泉水,粉白顏色和嘩嘩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滿頭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她太幸福了她喜歡晃著顏色花哨的頭發說煩死了煩死了讓我離開這裏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沒有來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樣就這樣化掉了。我現在好像一個過季的馬戲團明星看著自己當年舉著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著那只完美無瑕的冰淇淋在我頭頂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淚。

我吸了一口氣,眼淚就出來了。它們像兵荒馬亂中的逃兵,順著我茫然無神的眼睛闖出來。它們很無知,它們只是想找一個洞逃出來。它們說你的內部太糟糕了啊都爛了你知道嗎我們受不了了我們要出去啊。

我跟我的淚水對話,我說對不起我知道啊我爛了我知道了求求你們不要離開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分開了因為我的靈魂幹癟了。你們別離開啊。

我坐在床邊和我的眼淚對話。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失敗了小野,真的,我這一刻特別後悔。我開始狠狠地想家了這一刻。小野我想媽媽因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啊。你怎麽在我們一路走來的途中就丟失了呢。

夢裏我媽媽一直說,你不要亂跑回家早些我給你買刨冰回來。

她太善良以至於我懶得致謝。

小野仍舊沒有回來。

我不停地聽到閣樓的樓梯在響。我聽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們真的很堅強。沒有流下眼淚來,即使頭破血流。

我想出去尋找小野。我覺得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我沒有來過D城市。我也沒有地圖和錢。甚至不辨南北。

可是我仍舊帶上門就跑了出來。

樓梯上也有了我跑動的聲音。我咳嗽。沖下去。

我闖到大街上。我記起一部小說裏的描述:散著頭發奔跑。腳流血。

我去哪裏。小野你在哪裏。小野,我來了你在哪裏。

我向左,堅持一個方向。我堅持跑下去。我的腳又開始流血。我要爛死在這個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邊走一邊爛掉。上帝保佑我在爛掉之前找到小野。

我記得《廣島之戀》裏那個要命的女孩子。她愛了一個敵人作為情人。她非得愛他不行。她叛離了世界。世界來圍攻她了。

她被關在冰窖裏。她說這裏也好呀這裏有我的情人。

沒錯。那個納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裏身體將爛未爛的情人。她繞著他走來走去。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現在一樣。像我現在一樣披頭散發。我要去前方,遠方。我踩在一條霓虹閃爍的斑斕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經像彩虹一樣消失了。

圍繞一條街,我來回走。我想小野回來的時候會經過這兒。經過的時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個招呼給他。我跟在他的後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後來我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在街角一個很華麗的美發店門外的大玻璃裏看到了小野。我堅信這是一種吸引,使我可以這樣盲目地摸索著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只高腳的旋轉的椅子上。套著一塊深綠色的圍布。小野沖著一塊火焰一樣明亮的鏡子笑,暖和的。他的頭發已經短了些,像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一根一根豎立著。他帶著紳士笑容和理發師親切交談,不時會有小撮的頭發從他的臉旁邊劃下來。

我早該想到小野應該來剪頭發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的淩亂。

小野還沒有看到我。我把頭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長滿白色苔蘚的玻璃。我多麽貪婪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野。我看著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來。

我的腳要斷裂了。頭很昏。再透著玻璃看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裏面了。

玻璃像電影屏幕一樣一閃一閃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過玻璃走出來。

我媽媽來了。她說你出門怎麽不帶鑰匙呢。她說紅豆冰化幹凈了。真是的!

我張了一下嘴。想說對不起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媽媽不見了。

小朵來了。她說我身上香嗎,這是新的DKNY了。她仔細看看我說,你怎麽現在這樣頹廢和邋遢呢。

她也不見了,我來不及問那個高鼻子的男孩子還同她一起去賞荷花看泉水嗎。

爸爸也來了。他說孩子你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你什麽呢?

他自己思索著,消失了。

我看到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他還是穿得很講究,走過來。

我一陣痙攣。我是那麽不想見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過來一定會笑話我。

他笑說:原來這就是你的下場呀。這就是你走之後的生活呀。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著他離開的時候是多麽決然。我把他扔在後面和初夏的郁悶裏。他怎麽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麽和一個驕傲自大的男孩子這樣走了。他摔了那個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說,你不要後悔你永遠幸福才好。

我走了。我是在說,好,我不會後悔,我和小野永遠都幸福。

此刻我看到他走過來。嘲弄的浪濤像一場咆哮的海嘯。

我本能地退後。我不能讓他靠近。我用手拍打著這塊演戲的玻璃,結束吧,結束吧。

我也許瘋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諷;我也許爛了,可是決不在人前丟人現眼的。跑吧,讓我安全地離開。我轉身逃跑。

最後,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現。他從玻璃後面推門出來了。頂著他嶄新的頭發樣式。我想說你終於來了。和我一起跑吧。我們不能被嘲笑。

我們的燦爛夏天永遠都不能過去。走吧,小野,我們跑著繼續去遠方。

我沒有得到小野的答復。我看著他沒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視野裏緩緩地橫了過來。像安靜的河流一樣橫了過來。

我躺在一家小醫院。我在輸液。我發燒,還說了很多胡話。

我看見小野在我的旁邊。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小野說他看見我在美發店的門口拍打玻璃,然後瘋跑,看見他就對著他喃喃地說話,然後倒在地上。

他說,幸虧我看見你的時候很及時。他是這樣說的。好像他是一個英雄。

他看見這女孩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貫喜歡的驕傲女孩子的樣子。她像被關的動物。溫順裏帶著他無法降伏的執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掙脫他的手。掉頭。

小野讓我坐起來,他抱住我。小野的臉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樣懸掛著。月亮向太陽借了光。小野的光來自什麽地方?小野,此刻我覺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這白的床單,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還是一樣純潔慈愛地照顧著我。

我們燈彩一片的道路也是個假象。小野你扔一塊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長在燈桿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這樣做了。我們一邊走在我們的光明大路上你一邊消滅著光亮。

我的眼淚逃逸出身體。懦弱的東西們,都走吧都走吧你們。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塊Pizza給我。我的心立刻溫暖和柔軟起來。我說,你也一定很久沒有吃了,我們必須一起吃。

他從來不讓著我。我們就一起吃。都省卻了說話。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兩個人都很餓了,這塊餅不夠大。可是我們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來了。我們覺得剩下部分應該是對方的了。我們兩個都是無比倔強的家夥。我們誰都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塊難堪的餅只能在我們中間冷掉了。

小野安安靜靜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說給我聽。

他說他賣了他的手表。

他又說他看了場畫展。糟透了,他說。

我簡單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應當顯露什麽樣的表情。他不應該這樣。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足夠的目的性。

我猜他去看那場畫展的時候一定就知道不會好的,不是他所喜歡的,可是他仍舊去。也許只是為了看完之後批判它,自己沖自己發發牢騷。

小野繼續說,畫展很糟糕,他見到那個好看的女畫家像迎賓一樣站在門口。男人們於是來膜拜這個花一樣紮起來的女人。

於是你就進去了是嗎小野。我說。

我的腳開始疼。小野說你的傷口縫了好幾針。

我們都不再說什麽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我的手表摘下來。給小野。我第一次決定諷刺他。我說小野,再去看吧看畫展。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糟糕。

小野看著我。他嚇著了。他發現我的眼神像兩塊因為天氣開始寒冷而燒起來的炭火。我不再安靜,開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著我。他的視線受到了阻礙。我們之間有一塊我爸爸我媽媽一起送給我的手表和一塊冷掉的餅。

什麽東西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阻礙。任何東西砸下來,我們的愛情都完了。

我繼續說:小野,沒關系的,你拿去賣或者怎麽都行啊。反正不是什麽珍貴的生日禮物。我爸我媽就喜歡這樣,沒事情總是送我禮物。

我的這個句子說得非常費力氣。最後的字怎麽也說不出來了。這些字在我的心裏來回撞擊。我的心裏面很空蕩。因為我的良心沒有了。

小野臉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塊。像是日全食過去之後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說,你在想家了。

是啊是啊是啊。給我買刨冰的女人給我買禮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樹葉劈裏啪啦地落下來。我家門口的樹,葉子掉下來,沒有機會見到我它們就腐爛掉了。一個輪回有多長呢,再次相見的時候或者我是一棵樹了。小野,讓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總是說,讓我做一棵樹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現在覺得很有趣呢。我忘記小野你是有腳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樹也會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樹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熱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簡略的枝幹。我把我長大之後的第一個故事寫在上面。

他們只允許我寫一句話,我就寫:我要跟著小野走。

這句話占的空間太大了。結果它擠占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帶著這幾個空空蕩蕩的字來來去去地跟著你奔波。它不想家因為良心沒了啊。

小野再坐過來了一些。他拿開手表和餅,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他說,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呢。

我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不太愛我。

他說,是這樣的嗎。

我說,是。

我看見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難過了嗎。

小野再靠近。他的臉上有凝結的冰淩和大塊的暗影。我記得那天我跟著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時候,這張臉不是這樣的。這張臉上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理想。它和那個夏天裏的所有東西一樣曬著陽光。可是比那個夏天裏的任何東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開始逃跑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嚴肅。嚴肅是一種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黃色有關的表情。我們是那個夏天被震落的驚喜。我們咄咄逼人。我們灼灼逼人。

小野說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幾秒鐘,他抱住我。我是路邊那個有些憂愁的布娃娃。他充滿責任感地撿起了我。我感恩了一個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親愛的我們不能放棄呀。

小野的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臉還黑去了大半。熱情沒有了從前的洶湧。可是我們在這個時候終於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說話他會認認真真聽到。如果這個時候我問問題,他會好好地作答。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太多的時候他把身體卸給我,帶領我走,這個殼子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輸液管子幾乎要被我扯斷了。可是我仍舊抓住不放。這樣緊,我的指甲故意嵌進去。有血嗎。小野,它們熱嗎它們奔湧嗎。小野我喜歡我們都流血,墳墓殷紅。

小野我現在這樣狠狠地抓著你是因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鱗片。我不喜歡你這種冷漠的魚的形象。我不喜歡那些塊狀利器。我要把它們揩下來。

小野和我這樣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兩個落難的災區兒童一樣抱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認識。我們嶄新嶄新地相愛。在我們自己擊落的上一次愛情的碎片和廢墟裏。那是我們不能再提的一場災難。

小野說:原諒我。

他在黑黑靜靜的病房裏,說出這工工整整的三個字。他說了這三個字為我止血。因為此前他發現我渾身是傷。痛得開始到處沖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這個時候意識到這個女孩是他必須來好好給予治療的病員了。他有太長的時間把她擱置在旁邊,左手邊,右手邊,他忘記了,忽略了,反正隨便。他這樣輕易地一放就繼續他自己的偉大工作了。

這個在他左邊或者在他右邊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愛著他,可是他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開始記怨他,她最後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離她這樣遙遠的地方。她抓不住那只手,於是放聲大哭。

破舊的病房,假裝純潔的潔白的床單。我們從這裏重新開始。手表,Pizza,你們都來作證,我們要重新開始。小野說要我原諒他。

原諒吧原諒了呀。我們上一個沒有成功書寫的故事。放它過去吧。你看這新生的愛像個小說一樣華麗。像棵樹一樣筆直。像這個秋天一樣濺滿了我的裙子。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沒有了繁重的一直壓迫在他神經上面的夢。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開了嗎。油彩膠片你們都離開好嗎,從小野的腦子裏離開一會兒好嗎。我只想和這個男孩子單獨呆會兒。沒有理想的沒有壓迫的他。那個身體裏沒有了你們的他。

我要繼續說。我和小野緊緊擁抱。有熱浪,夏天再襲。我們都很感動。

小野說,你睡吧,我們明天好好上路。

我就在他的懷裏睡覺。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軟,我沒有被他堅硬的理想硌醒。

我的外婆出現在我的夢裏。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護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下,可是後來我丟失了她給的禮物,跟著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夢裏露面。今天她回來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為什麽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嗎。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八)

心愛


1.紐扣

小朵是和我在一起六年的朋友。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我們在一起總是做很偉大的事情:長大,戀愛,還有一些關於何時結婚生幾個孩子的計劃。比起那些來,收集紐扣怎麽也不能算是一件大的事情。可是很久之後的現在,長大這個無比粗糙的充滿疼痛的過程已然完成。用來去愛一個人的力氣像一顆在熱烘烘的口腔裏呆太久的水果糖一樣完全融化掉了。而那些晴空萬裏的計劃仿佛是我兒時的那只秘密逃走的小鳥一樣,飛舞在別人的天空裏。與那些相比,收集紐扣的小細節一直像一個鮮艷的色塊一樣郁結在我的記憶裏。

我發現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在成長,我那些關於紐扣的故事也在隨我成長。它從一件小的事情長成了一件大的事情了。

小朵和我一直喜歡紐扣。要有彩虹的顏色。薄薄的那種。

我有一個樣子長得很好看的存錢罐專門用來盛放我收集的扣子。十五歲的夏天,我們跑遍整座城市收集扣子。彩色的有兩個小孔的紐扣被我們穿成手鏈、腳鏈和項鏈。我們穿粉紅的條絨裙子,帶那些小扣子。我們看起來像兩個娃娃。

包扣幾乎要在現在的城市裏絕跡了。一顆簡單的塑料扣子,可是把自己喜歡的布包在它的外面,它就變成了獨一的,你的。我喜歡那些質感舒服的布扣子。它們握在手裏很是溫暖。

那段時間我和小朵很奢侈,我們買很大很大的一塊布來做幾顆包扣。只是因為喜歡上面一小塊圖案,甚至有的時候僅僅是一個字母。我們用很多很多的有小花朵、小雲彩、魚骨圖案的布來包扣子。後來我們發現,那些完成的布扣子簡直漂亮得可以做徽章。我們用它們搭配不同的衣服,別在衣角或衣領上。得意的是我的一條黑色的條絨褲子,被我在側面別了長長的一串洋紅色帶花朵圖案的布扣。它們松松垮垮地掛在上面,走路時和我一起搖擺。很好看。

紐扣還被我和小朵別在窗簾上。那年我執意換掉了我的房間裏的厚重華貴的流蘇窗簾。我買了星空色的單薄一點的布料,在上面隨意地斜斜扭扭地縫上許多彩色的小扣子。它們像星星一樣在我的這塊新天空上閃閃發光。

曾經有一種布玩具豬的人氣很旺。叫做阿土豬豬。我知道小朵的布玩具多得要打架了,可是我第一眼看到那只豬,還是決定買下來給小朵。因為那只豬的鼻孔是用兩顆扣子做的。木頭的帶著一圈一圈原木花紋的扣子。它有一種我想要親近的溫暖的感覺。

小朵接過那只豬,笑,她立刻親了親那只豬卓越的鼻子。

最喜歡的是自己做的軟陶的扣子。我和小朵去做軟陶的陶吧呆一個下午只是為了去做幾枚根本沒有衣服和它們相配的扣子。可是很滿足。我做的那些扣子上面有向日葵的圖案,可是每一顆扣子的顏色都不同。從艷艷的明黃色漸變到很暗的古銅色。一排扣子就像一朵葵花的生涯。

我一直喜歡扣子,棉布扣子,木頭扣子。我喜歡說,它們握在手裏很溫暖。當我拿到我那些剛剛燒制好的軟陶扣子的時候,是的,我真真正正感到了手心的溫暖。它們的熱量一點一點散失在我的掌心裏,然後它們一點一點堅硬起來。它們有我賦予的不變的樣子。我的軟陶扣子終究沒有被縫在任何衣服上。事實上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為我的扣子們找相配的衣裳。可是我想它們是如此的高貴啊,它們不應當成為一件衣服的附屬。

小朵把她做的陶制扣子送給了她深愛的男孩。她給他縫在一件卡其布的襯衫上。再後來小朵飄洋過海,終於忘掉了那個把她的藝術品別在胸膛上的男子。長大之後的小朵很忙,我想她一輩子再也不會為了幾枚扣子花一個下午的時間了。

我的陶制扣子仍舊在。

什麽也不能捺熄我對軟陶扣子的狂熱,我做了很多次那樣的扣子,在很多個不同的下午。

我記得最後一次是和小優一起的。小優是我愛的男孩。我們的相處很像孩子。我們分開的時候毫無困難。就像每年從幼兒園畢業的小孩子都會毫不費力地和他們從前要好的玩伴分開。只是現在,我才知道小優悄悄把他自己釘在了我的心室上。

他是我最溫暖的一枚扣子。

那一次我們的軟陶作品糟糕極了。兩個人忙成一團,像一對夫婦在準備一頓盛大的晚餐。我覺得他揉那些陶泥的樣子像是在和面。我站在他的背後,看他很用心地對付那些陶泥。他總是很有耐心。他總是像我的熱乎乎的陶扣子一樣溫暖。我真的有一點期待和他一起過日子了。

我們做了簡單的斑點狗圖案的陶扣子。一人五顆。然後我們就攥著還燙手的扣子快快樂樂地回家去了。

他照例送我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對他說,如果我和你走散了,我就去找一找,誰隨身攜帶著五顆小花狗圖案的扣子,誰把它們當成寶貝。

只是我忘記了等到那些扣子的熱量散盡,冷卻堅固之後,一切都變了。此時此刻如果我真的開始尋找我走失的愛人,也許根本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承認他曾經收留過那樣五顆粗糙的扣子。更不會有一個人會站出來溫和地說,是的,它們是我的寶貝。

2.Kenzo香水

我總是在我的小說裏提到Kenzo。我會讓裏面的女子迷戀Kenzo。它像我過去一段日子的一個嫵媚的符號。可是我想或者它已是一個休止符了。因為事實上我只有過一小瓶的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也許我再也不會買它了,因為它已經超越了一瓶香水的功能。有時覺得它會是一種酒,使我有一些眩暈。有時候覺得它像阿拉丁的那盞神燈,一個叫做回憶的妖怪會在我打開瓶子的那一刻猛然跳出來。

然而我竟然有一點向往那個名為回憶的妖怪。它有著帶有降伏魔力的美麗。

Kenzo是男孩小優用的。他以一封信的方式和我認識。那封信寫得十分深情。藍色信箋,上面是這樣的味道。那種很淡很淡的味道居然噴薄而出地湧向我。

我和小優站在一棵春天的樹下談話,那是我們最初認識的日子。樹是一棵很彎曲的梧桐。上面落下粉紫色的花朵。我一直不知道那種花的名字。後來小優叫它們桐花。我覺得真是好聽。是的,我們站立在一棵不斷落下桐花的梧桐樹下談話。我聞到了一種香味。香味很含混,我無法辨別它是來自頭頂上的梧桐樹還是來自我對面的男孩小優。可我知道它是一種新生的味道。是一種生澀的純凈。新生的是這個青草綠的春天還有我和男孩小優喑啞的故事。

我記得那個時候他有一張恐慌的臉,對整個世界的恐慌。他那個時候是個柔弱的孩子,做過的一些荒唐的事情搞得他遍體鱗傷。終於有一天他看到我,走向我來喜歡我。

他走向陌生的我,為了來喜歡我。那一刻我看到這個恐慌的小孩有著萬劫不復的勇敢。無畏和無助在他的臉上氤氳成一片。

他常常寫一些異常分裂和支離破碎的文字。他知道那是我喜歡的。他就拿給我來看。

是很舊的一個本子。我又一次聞到了Kenzo的味道。我覺得Kenzo舒緩的味道和他鋒利的文字很不相稱。可是他們已經融合在一起了,沒有一點痕跡地成為一體。當我再次聞到Ken-zo的味道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小優的文字。他在詩裏寫:

給我一杯水,我就善良起來。

我記得那種Kenzo的名字剛剛好叫“清泉之水”。是它使我的小優善良起來的嘛。

然而事實上我和小優之間是不應該有故事的。因為我們兩個人都太會寫故事,我們都太崇拜痛徹心肺的人生,所以我們彼此折磨來書寫一個疼痛的故事。可是到了故事的尾聲的時候我們才驀地發現我們的故事是這樣的俗氣,於是兩個人都很失望。

最後我離開了。我喜歡我們的那場分別,它很動人。下雪。對坐在空無一人的摩天輪上。等到摩天輪上升到頂端的時候,我們碰碰彼此的嘴唇。我落下眼淚來。他沒有找到可以擦眼淚的手帕,摘下他的白色毛線手套給我擦眼淚。我很貪婪地把手套覆蓋在臉頰上,吸取這上面的凜冽的Kenzo的味道。那是一種迂回婉轉的味道,引領著我走了很遠,走到深深的過往裏,卻只是為了說一句再見。

我擁有過很多香水。CD,Lancome,ChanelNo.5。它們比Kenzo更好。我熱愛它們,因為它們單純。它們僅僅是香水。我卻不敢擁有Kenzo。我不知道被收藏在那種香味裏的過往會不會在我打開瓶子的那一刻駭然地沖出來,迅速在我的頭頂聚集成一塊小雲彩。從此我將生活在雨天。

然而大家都知道,小悅是喜歡Kenzo的。離開從前的城市的那一天,筱筱趕來看我。送來了Kenzo。筱筱那三年裏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她看著我愛,看著我分開。

在我那些坍塌破碎的日子裏她總是平和地命令我:小悅要好好的。

Kenzo是用小小的玻璃瓶子盛放的。透明的玻璃上面反射出幽幽的藍色。是和小優的同一系列的女用香水。一樣凜冽的味道。

相似的味道又一次襲來。我又看到那年春天的桐花啪啦啪啦地從高高的樹上掉下來。我又看到小優黑色好看舒展的文字,一排,又一排。我又看到笨拙的摩天輪嘎吱嘎吱地轉動起來。

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往事都運轉起來。於是周圍很嘈雜。在一片熱鬧中,我聽到筱筱說:

用它來紀念那一段光陰吧。

3.核桃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瘋狂地喜歡吃核桃。那段無聊的光陰裏,我常常一個人搬個小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陽曬到的陽臺上,用小錘子砸新鮮的核桃。我一邊砸一邊吃。放點音樂。然後我的錘子的節奏就可以和著音樂的節拍。很幸福。

我小的時候是由保姆照顧的。那個眼睛大大的小瑛阿姨對我很好。她和我坐在兩個小板凳上。我和她並排坐著。她一邊給我砸核桃吃,一邊給我講神話故事。我需要做的僅僅

是豎起耳朵聽故事和張開嘴巴吃核桃。我覺得她真好,我將來也要砸核桃給她吃。可惜還沒有來得及等到我實現這個計劃,她就嫁掉了。那家人在很窮僻的山坡上。小瑛阿姨又回到了她來的山區。可是她說很好。她說那家人有好幾棵核桃樹。

以後的十幾年裏,小瑛阿姨每一年都要進一次城來我們家。給我帶來新鮮的核桃。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很淘氣的男孩。我很失望。我想應該是個女孩的。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聽小瑛阿姨講故事,張開小嘴巴吃核桃仁。我想那樣的小女孩該多麽幸福。

核桃在我的字典裏原本只代指簡單的快樂。然而後來,它卻復雜了。

高中的時候,有一個胡姓的男孩被我叫做胡桃。在我的心裏胡桃像我心愛的核桃們一樣可愛。

我問他,你見過剛剛成熟的核桃果實嗎。你就像它一樣。

他說,是什麽樣子?

我說是青青綠色的柔軟的。有一點孱弱,有一點苦澀。然後在周圍空氣和風裏漸漸變得堅硬起來。

男孩胡桃是個樣子好看、傲慢任性的小孩。坐在我們班級的最後一排,不亂講話,也不聽課。我的位子離他很遠。我們好像從來不認識一樣。然而事實上我們每天打電話,講很多很多的話。

那時他有一個小小弱弱的女朋友。那時我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朋友。那時他厭倦了女友的小脾氣和眼淚。那時我厭倦了男友的喋喋不休和軟弱。我和男孩胡桃遇上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已經疲憊不堪。我們在電話裏大聲發著牢騷,彼此嘲笑。他問我為什麽不離開他。我反問,那麽你呢?

是的,我覺得我一直在慫恿他一樣。終於男孩胡桃開始躲避他的小小的女朋友,他終於和她分開。

那是冬天的故事,所有的事情都像寒冷的季節一樣進展得很慢。我和我的高大的男友在一種緩慢的掙紮中度日。我覺得日子慢得讓我就要睡去了。

突然我要去上海參加作文比賽的復賽。我終於有機會抽身離開。我跟我的高大男友道了別。可是我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告訴他。我覺得那樣的道別很圓滿了。就當我不會再回來一樣吧。

我下了返程的飛機。在機場,要過年了,我很想很想見見男孩胡桃。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回來了,並且我決定了,我和我的男朋友要分開了。

我就去他家做客了。他家是我喜歡的樣子。他的房間被他粉刷成了我喜歡的藍色。我們坐在木頭地板上看幾個蹩腳的影碟。音樂很嘈雜。可是我覺得冬天的圍繞我的一顆一顆的塵埃漸漸散去。我看得很清晰。我覺得日子終於開始流動。我覺得就這樣吧。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裏和一個關系曖昧的人一直坐下去。

我們都是自由的了。可是自由可貴,所以我們什麽都不想再做了。所以我們不能彼此走近了。可是我們卻這樣曖昧地坐著了。他坐過來,給我暖一暖手。我覺得我們都很狼狽,因為我們很孤獨可是力氣耗盡了沒有能力相愛了。

我說你幹嗎刷這墻壁。太冷了。

他抱住我。

我們畢業了。在很遠的地方,我去了一個公園。我看到一樹青色的胡桃。我看到它們的最初姿態。柔軟的。沒有受到傷害的。我想我要是在最開始遇到男孩胡桃。他應是個溫軟得沒有傷痕和痂的男孩。多麽好。

我把一枚青色核桃寄給他。突然很難過。我再也不想吃核桃了。男孩毀了我對核桃的熱愛。我難過的是我覺得我對不起我大眼睛的小瑛阿姨。她給我塑造了一個和幸福相關的核桃形象。可是我把它給毀了。核桃不再是我小時候碧綠的青翠的幸福。它是什麽時候變成了堅硬的痂。

4.Lamb樂隊

LouiseRhodes有著水墨畫一樣氤氳的臉孔。梳著沖天的辮子可是看起來沒有一點邪氣和妖嬈。只是溫情和優雅。是的,她已經是一個妻子了。是AndyBarlow的妻子。那個有著男人眼睛和男孩臉孔及身材的鼓手。看過的幾張他們的照片,他們都是並排站著,很謙遜地笑,兩個臉上的笑容是延綿相連的。像是來自一個臉孔上的景致。起初的一張上,女人穿著卡其色麻制的寬松上衣。男人穿著灰藍色的簡單背心。身後是面昏黃顏色的墻。看起來覺得是他們很年輕的時候。是他們仍舊是小孩的時候。帶著幹凈的憂傷。第二張是黑白的。兩個人都穿防雨綢面料的夾克衫。都是高高的領子卡在頸子上。仿佛他們已經穿過了年輕的青澀。交換了彼此的故事。都覺得應當留在彼此的生活裏。這樣會很安全,很明亮。於是相愛。可是交織在往事裏的喘息和喋喋不休的自白常常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裏。黑色夢魘仍舊會冉冉升起,對抗著明亮的愛情種下的理想。Lamb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支Trip-Hop風格的樂隊。成員是一對夫婦。Lou和Andy。記得是Lei給我帶來了他們的音樂。在我家。那時候我們很相愛。他順手把Lamb的CD放進去。我們聊天和聽他們的音樂。我記得突然Lei說,你聽到這一段了嗎。他說,我每次聽到這一段都很疼。那是一段打擊樂。重復。激進。一段比一段高亢和尖銳。我在每一段的最後都以為這種重復到了極致,要結束了,因為不可能更加尖銳和緊迫了。可是他們一直一直地重復下去了。喘息喘息。我聽到那個女人妖孽一樣的聲音被圍困在什麽地方,不停地碰撞,尋找出口。破碎可是仍舊不休。我和Lei已經停下來不能夠講話了。我覺得他們把我陷害到了井底。使我淹沒在他們波光粼粼的哀傷演繹當中。那是他們的首張唱片。我一直喜歡Trip-Hop的風格。喜歡他們最多,勝於大名鼎鼎的Portishead,MassiveAttack。覺得他們有的時候很溫情,然後驀地殘酷起來。像一條無比華美光潔的絲巾。可是我居然從來都不知道它也是可以勒死人的。死在一個溫暖而柔軟的笑容裏。我承認我的評價並不中肯。因為我看了他們的照片,知道他們的一小部分故事。我覺得他們並排站在一起的樣子很好看,帶著一種絕望的榮光。相愛漂洗了他們年少時候的壓抑和無助,使那些個跟隨的憂傷泛起了模糊的暖光。就像一個經過美化和修飾的傷口才可以示人。才有了它的觀賞價值。看到樂評上說,第二張唱片裏Lou甚至用了她尚在肚子裏的兒子的心跳聲作為Sample。她也邀請她的兒子來觀賞她的傷口了。那是他們應當紀念的過往。是他們曾經獨處時候的脆弱,寫在他們相愛之前,寫在他們的寶貝出世之前。Lei可以去寫專業的樂評。所以他很中肯。所以他愛Lamb,可是他仍是會愛其他很多很多的Trip-Hop。在我和他分開很遠之後的一天,我打電話給他,帶著驚喜說,我找到了Lamb的WhatSound了。那是一張在我從前城市裏找不到的唱片。我說我一定要買給他聽。是嗎。他說。不用了吧。我現在只聽歌劇了。他帶著他居高臨下的高貴。我覺得他長大了,順利擺脫了少年時候的迷惘和仿徨。他和我也交換了故事。可是彼此覺得無法居住在彼此的生活裏,因為已有太多的支離破碎。我們都不是傑出的醫師。我們都是太過猥瑣的孩子,在對方血肉模糊的傷口前掉頭逃跑。我想Lamb可真偉大。他們做著怎樣的事業啊。他們解剖著他們曾經的憂傷。把它們打扮漂亮帶到人前。可是其實我還沒有說完。我很想告訴Lei,新的唱片封套上,他們仍舊是並排站著,只是臉孔朝著相反的方向,表情迥異。不知道相愛是不是仍舊繼續著。不知道憂傷傾訴之後他們是不是才思枯竭。我還想說,其實那天在我家,我們一起聽那張唱片的時候,真的很應該拍張照片。那個時候,我們有著延綿相通的表情。很一樣。我們那個時候,並排站著。

張悅蘭《葵花走失在1890》(九)


葵花走失在1890


那個荷蘭男人的眼睛裏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洶湧的火光。我親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沒了我。我覺得身軀虛無。消失在他的眼睛裏。那是一口火山溫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滿了疼痛,圍繞著我。

他們說那叫做眼淚。是那個男人的眼淚。我看著它們。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觸摸。突然火光四射。杏色的水註入我的身體。和血液打架。一群天使在我的身上經過。飛快地踐踏過去。他們要我疼著說感謝。我倒在那裏,懇求他們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名字。

就這樣,我的青春被點燃了。

你知道嗎,我愛上那個眼瞳裏有火的男人了。

他們說那團火是我。那是我的樣子。他在凝視我的時候把我畫在了眼睛裏。我喜歡自己的樣子。像我在很多黃昏看到的西邊天空上的太陽的樣子。那是我們的皈依。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那個男人的確是個畫家。

可是真糟糕,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我從前也愛過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樹,我還愛過早春的時候在我頭頂上釀造小雨的那塊雲彩。可是這一次不同,我愛的是一個男人。

我們沒有過什麽。他只是在很多個夕陽無比華麗的黃昏來。來到我的跟前。帶著畫板和不合季節的憂傷。帶著他眼睛裏的我。他坐下來。我們面對面。他開始畫我。其間太陽落掉了,幾只鳥在我喜歡過的榛樹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離別在潭水裏,啪啦啪啦。可是我們都沒有動。我們仍舊面對著面。我覺得我被他眼睛裏的旋渦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頭重腳輕的影子。我很難過。它使我知道我仍舊是沒有走進他的眼睛的。我仍舊在原地。沒有離開分毫。他不能帶走我。他畫完了。他站起來,燒焦的棕樹葉味道的晚風繚繞在周際。是啊是啊,我們之間有輕浮的風,看熱鬧的鳥。他們說我的臉紅了。

然後他走掉了。身子背過去。啪。我覺得所有的燈都黑了。因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紋和灼灼的光輝。光和熱夭折在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掐死了我眺望的視線。我看見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圖照亮我比例不調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這裏。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並且愛上了他。我旁邊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頭。他堅持讓我凝視微微發白的東方。昂著頭,帶著層雲狀微笑。那是我原本的形象。我環視,這是我的家園。我被固定的家園。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麗,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裏窒息。我側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能夠跳動的,走路和蹲下也做不到。

他們僅僅是幾株葵花而已。植物的頭顱和身軀,每天膜拜太陽。

我也是。葵花而已。

可是我愛上一個男人了你知道嗎。

一株葵花的愛情是不是會像她的影子一樣的畸形?

我很想把我自己拔起來,很多的時候。雖然我知道泥土下面自己的腳長得有多麽醜陋。可是我想跳一跳。跟上那個男人離開的步伐。我希望他看見了我。停下來。我們面對著面。在一些明亮的光環之中。什麽也不能阻隔我們的視線。我們的視線是筆直的彩虹。幸福在最上方的紅色條塊裏蔓延成遼闊的一片。最後我對他說,我有腳了,所以帶我走吧。

有過這樣的傳說:海裏面曾經有一尾美麗的魚。和我一樣的黃色頭顱。扇形尾翼。

也沒有腳。她也和我一樣的糟糕,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找到一個巫婆。她問她要雙腳。她給了她。可是要走了她的嗓音。她非常難過,她說她本來很想給那個男人唱首歌的。不過沒有關系啊她有了雙腳。她跟那個男人跳了許多支舞。可是那個男人的眼神已經在別處了。她無法在他們之間架構彩虹。她發現有了雙腳可是沒有一條絢爛的大路讓她走。魚很焦慮。

後來怎麽樣了呢。

我不知道。我多麽想知道,魚它怎麽樣了啊。男人的眼神它挽回了什麽,雙腳可以到達一條彩虹然後幸福地奔跑嗎。

這是我的姐姐講給我的故事。情節粗糙並且戛然而止。然後她繼續回身和經過這裏的蝴蝶調情了。她常常從一些跑動的朋友那裏知道這樣的故事。殘缺但是新鮮有趣。她就把這些像蝴蝶傳花粉一樣傳播,很快樂。對,她說那只魚的故事的時候很快樂。她說魚一定還在岸上發愁呢。

可是我問我的姐姐,你知道怎樣能夠找到那個巫婆嗎?

我的家園在山坡旁邊。山坡上有零散的墳冢。還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滿葡萄酒紅色的爬山虎。有風的時候整個房子就像一顆裸露在體外的健壯的心臟。我常常看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進去。她的眼眶黝黑,紅色燈絲一樣的血絲布滿她的眼瞳。那是她惟一的飾物。

那一天,是一個青色的早晨。露水打在我的頭發上,掉在一個搖蕩的橢圓形旋渦裏。他們在一起。我看見他們的簡單生活,常常發生的團聚,安靜地彼此結合。我常常看見別的事物的遊走和團聚。我是不是要感到滿足。

我仰起頭,這次覺得太陽很遠。晝日總是比山坡下面牧師的頌詞還要冗長。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花團錦簇,生冷陰郁。死的人總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們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嗎?

花朵被剪下來。噴薄的青綠色的血液在虛脫的花莖裏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會兒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個人的手指,比他空曠的眼窩裏流淌出來的眼淚還要清澈。我有很多時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這樣的一場死亡呢。站著,看著,虛無地流光鮮血。

花朵第一次離開地面的旅行,是來看一場死亡,然後自己也死亡在別人的死亡裏,一切圓滑平淡,花朵來作一場人生的休止符。

站著死去的花朵不得不聽那個永遠穿黑袍子的人說啊說啊。我把頭別過去,不忍再看這朵將死的花。

然後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個用血紅燈絲裝點眼睛的女人。她在那裏瞇起眼睛看這場葬禮。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與葬禮無關。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幾乎聽到了她的鼻息。

還有一點被死亡、哭喊聲死死纏繞而不得脫身的風,低低地嗚咽著。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著她。她離我非常遠,可是我相信她還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麽與眾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憂愁。看到了火上面的,欲望裏面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別的花朵死亡時疼痛,可是我依然無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離開,跑,追隨。

她向我走了過來。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滿憐憫。她說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說她是一個可以預知未來的巫婆,並且樂意幫助我。

她的聲音很快也和風纏在了一起,布滿了整個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轉,她說要實現我的願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個人那樣地跑,像一個人那樣劇烈地喘氣。像一個女人一樣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纖瘦的手臂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手指。那些細碎的皺紋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網一樣的形式出現。破碎而柔軟。那些風幹的手指使我必須推翻我先前對她的年齡的推測。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說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個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隨你的愛人。

她的話飄在幽幽的風裏,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麽想要擁抱的雲彩。我緩緩說,你告訴我吧,你要我的什麽來交換。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為你做些什麽,我只是一株簡單的葵花。

這時候我在想著那尾離開海洋的魚。她有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被交換掉了。然後她有了雙腳。雙腳會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轉十六圈,跳舞如一只羽毛艷麗的臉孔蒼白的天鵝。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可是我仍舊羨慕她,她有東西可以交換,她不欠誰的。我的聲音只有蝴蝶和昆蟲還有眼前這個神能的女子可以聽到。這聲音細小,可以忽略,無法用來交換。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我要你的軀體。我要你作為一朵美麗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別無選擇。於是我問她,怎麽要我的身體和為什麽要。

她說,等到一個時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歸這裏。我要拿著你去祭奠一個人。她指給我看葬禮的方向。她說,就是這樣了,你像她一樣被我握在手裏面。然後死掉。

我也要做一場人生的終止符號了嗎?躺在別人華麗的棺木裏,在黑衣人咒語般的祈禱中睡去了嗎?我看著山下那株瀕死的花。她已經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頭是低垂的。血液已經是褐色的了,無法再清澈。曾經屬於她的炫目的春天已經被簡單倉促地紀念和歌頌過了。她可以安心離開了。

我到死都不想離開我的愛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綁在一個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緩緩合上的時候,我在那笨拙的木頭盒子的一角流幹自己最後的血液。可是我無法描述我對那個男人的追隨和迷戀。他就像一座開滿山花的懸崖。我要縱身跳下去,這不值得害怕。因為這是充滿回聲的地方,我能聽到無數聲音響起來延續我的生命。我有我的雙腳,我跟著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會答應她。

然後我問死的會是什麽人。

她說,我愛的一個男人。啊,她說是她愛的男人。我看著這個黑色裏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憂傷勝於任何一棵健碩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個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們在這樣的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講話的時候眼睛裏帶著一種碎玻璃的絕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絕望……我想靠近她,因為我覺得她的絕望的光芒能夠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們應當惺惺相惜。

我說好啊。我願意死了作為祭品。可是啊,為什麽你會挑選我。你是一個人,你有可以活動的雙手和雙腳,你完全可以隨便采一株花,你喜歡的,你愛人喜歡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征詢花朵的同意。

她說,我要找一株心甘情願的花。讓她在我愛人的葬禮上會合著人們為他歌唱,她會認真地聽牧師為他念悼詞。她會在我愛人的棺木合攏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淚來。

風和雲朵都變得抒情起來。我開始喜歡這個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歡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為他做一點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棄。

我說,好的,我會在你愛人的葬禮上做一株心甘情願的葵花。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雙腳地活多久?

幽怨的女人說,不知道。你活著,直到我的愛人死去。他也許隨時會死去。然後你就不再是一個女子。變回一株葵花。我會折斷你的莖幹。帶你去他的葬禮。就這樣。

她好像在講述我已然發生的命運。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對我的要求未免過分。可是我看著這個無比焦慮的女人,她給她的愛情毀了。我永遠都能諒解她。我想不出還有什麽比我同意她的計劃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長上一雙腳,可以跟著那個荷蘭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裏鋪張成一縷輕煙。裊繞地和他相牽絆。而我死後會是一朵無比有憐憫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禮上給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子將都得到慰藉和快樂。

不是很好嗎。

就是這樣,我用我的命來交換,然後做一個為時不多的女人。我說好吧。我甚至沒有詢問我將做的是怎樣一個女人。肥胖還是衰老。

那一刻我從她梅雨季節一般潮濕的臉上隱隱約約看到了春天裏的晴天。

她說,那麽你要去見你愛的男人對吧。

我說,不是去見,是去追隨他。

女巫看看我說,我把你送到他的身邊去。可是你對於他是一個陌生人,這你懂得吧。

我說不是的。他天天畫我,他的眼睛裏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視網膜上生根。縱然我變成一個人,他也認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在可憐我了。我的固執和傻。

於是我們兩個就都笑了。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我們的談話抵達尾聲。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樣是黑色的。我對黑色的味道充滿了驚奇。我習慣的是明亮的黃色在每個早晨橫空出世時炸開一樣的味道。我覺得黃色的味道很霸道。帶有淺薄的敵意和輕蔑。紅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黃昏裏常常沈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戀太陽,然而我喜歡的,正是夕陽。我看著那顆紅色的頭顱纏繞著紅黃的雲絮,她是那麽地與眾不同。把自己掛在西邊的天空上,是一道多麽血腥的風景。

當然,紅色可以燒燙我莫可名狀的欲念,主要還是因為那個荷蘭男人。

我愛上那個荷蘭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紅頭發的男子,紅色明艷的芬芳。他的臉上有幾顆隱約的雀斑,像我見過的矢車菊的種子。卻帶著瓢蟲一般的淘氣的跳躍。他的眼睛裏是火。折射著包容與侵蝕的赤光。我知道那會比泥土更加柔軟溫暖。

這些紅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來。

現在的這個女人是黑色。我沒有詞匯來贊美她因為我不認識黑色。黑色帶著青澀的氣味向我襲來。我沒有詞匯贊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歡她們。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沒有人會想到去靠近,可是誰又可以拒絕呢。人們詛咒它或者逃離開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個暗處等待著。

這時候女人又說你可真是一株美麗的葵花。

她說,你知道葵花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麽嗎。望日蓮。多麽好聽的名字啊。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梵高。我不認識字,可是後來我看到了他在他的畫旁邊簽下的名字。我看到他畫的是我。是我從前美麗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簽的名字依偎在我旁邊。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葉幾乎可以觸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們。我的文森特。我的梵高。

我成為一個女人的時候,是一個清晨。大家睡著,沒人做噩夢。很安詳。我被連根拔起。女巫抓著我的脖頸。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時畏懼過的冰淩。

我說我不疼。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眼睛裏有火。他要來溫暖我了。

我閉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腳是多麽醜陋。它們有爬蟲一樣的骨骼。

我擔心我要帶著它們奔跑。我擔心我倒下來,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群天使從我身上踏過,可是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陽。我的家人睡著我不能叫出聲來。

我腳上的泥土紛紛落下。它們是我從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們都沒有那個男人的那顆心溫暖。現在我離開了泥土,要去他心裏居住。

所以我親愛的,幹什麽要哭呢。我不過是搬了搬家。

我來到了聖雷米。太陽和河流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嶄新的影子。女人勻稱的影子。我沿著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樹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的大門,外面站著三三兩兩的病人。他們帶著新傷舊病向遠處張望。

我走得很慢。因為還不習慣我的雙腳。它們是這樣的陌生。像兩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貼著地面行走。可是它們是這樣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沒有泥垢的雙腳。

我緊張起來。進那扇大門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很多人。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樣子好看的女人。我沒有見過幾個女人。我不知道頭發該怎樣梳理才是時興的。我來之前,那個黑衣服的女巫給我梳好頭發,穿好衣服。她說她沒有鏡子,抱歉。

鏡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樣的東西吧。

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因為我曾經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經在文森特的畫布上美麗成一脈橘色的霧靄。那是文森特喜歡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顏色。帶一點輕微的藍。看久了會有一點寒冷。也許是我看太陽看了太多個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沒有花邊,可是有著恰到好處的領子和裙裾。這是護士的裝束。我現在戴著一頂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沒有開放的睡蓮。但願我有她的美麗。我的裙子上邊布滿了細碎的皺褶,因為我坐了太久的車。聖雷米可真是個偏僻的地方。雲朵覆蓋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燒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以一個穿白色護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進了那扇大門。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眼睛裏有火。仍舊是赤色的,呼嘯的。這個紅色頭發,帶著雀斑的男人,穿著一身病號服,在我的正前方。這個男人的手裏沒有拿畫筆,在空中,像荒廢了的樹枝,幹涸在這個雲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還能再畫嗎?

這個男人還是最後一次收起畫筆在我眼前走掉的樣子,帶著遲疑的無畏,帶著曬不幹的憂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殘缺了。我看到他的側面。我看到他的前額,雀斑的臉頰,可是,他的耳朵殘缺了。我看到一個已經倉促長好的傷口。我想拼命地躲進他的赭石色頭發裏,可是卻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傷疤在太陽下面絕望地示眾。

我曾經靠那只耳朵多麽地近啊。他側著身子,在我的旁邊,畫筆上是和我一樣的顏色,沾染過我的花瓣和花粉。我當時多麽想對著他的那只耳朵說話。我多想它能聽到。他能聽到。我多想他聽見我說,帶我走吧,我站在這裏太久了,我想跟著你走。和你對望,而不是太陽。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只耳朵的輪廓。可是它不能夠聽到我的聲音了。

我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帶著換來的女人的身體,叫他的名字。我輕輕地叫,試圖同時安慰那只受傷的耳朵。

他側過臉來。他是這樣的不安。他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這個女人叫他的聲音近乎一種哀求。這個女人穿白色衣服,戴著帽子,一切很尋常。

我無比輕柔地說,文森特,該吃藥了。

這是聖雷米。雲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醫院,門,病人,禁錮,新來的護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個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間裏守夜班。夜晚的時候,聖雷米的天空會格外高。醫院開始不安起來。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麽洶湧。他們的傷痛常常指使他們不要停下來。大門口有很健壯的守衛。他們壞脾氣,暴力,喜歡以擊退抵抗來標榜自己的英勇。我聽到夜晚的時候他們和病人的廝打。我聽見滑落的聲音。血液、淚水和理智。這是一個搏擊場。

我是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他們不會喚我出去。我站在墻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裏面。

我總是跑去他的房間。他坐在那裏。手懸在空中。桌子上是沒有寫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靜,然而表情緊張。

我說聖雷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邊。他穿一件亞麻的闊衫,我看到風呼呼地刮進去,隱匿在他的胸膛裏。他的手指仍舊在空中。他應該拉一下衣領的。

做點什麽吧做點什麽吧文森特。

我是多麽想念他畫畫的樣子,顏料的香甜味道,彌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額頭上面。那時候我就發燒起來。一直燒,到現在。我現在是一個站在他面前的為他發燒的女人。

他的靈活的手指是怎麽枯死在溫潤的空氣裏的?

畫點什麽吧畫點什麽吧文森特。

這個男人沒有看我。他確實不認識我,他以為他沒有見過我。他受了傷吧,因為受傷而慵懶起來。於是懶得回憶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凍僵的軀體裏,行使著它活著的簡單的權力。

我想讓他畫。我去取畫筆。返回之前終於掉下眼淚。我要感激那個巫婆,她給我完整的軀體,甚至可以讓我哭泣。淚水果然美麗,像天空掉下來的雨一樣美麗。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園,和我那段怎麽都要追隨這個男人的光陰。

我回到房間裏。把畫筆放在他的手心裏。他握住它。可是沒有再動。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們的手指都放在同一個位置。我坐下來,像做一株葵花時候一樣的安靜。我看著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著我曾經做植物時的美好姿態。

凱。

凱是誰。

凱是個總是以微微嚴肅的微笑端坐在他的憂傷裏的女子。

他的記憶裏凱總是在一個比他高一點點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凱搖頭,說不行。凱一直搖頭,她說著,不行不行。

我看到凱的照片的時候想到了月色。葵花們是不怎麽喜歡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陽和有密度的實心的光。可是這無法妨礙月光依舊是美麗的意象。

凱仍舊是迷人的女子。帶著月光一樣空心的笑,是一個誰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對著文森特一再搖頭。她掉身走了。她聽不見身後這個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個妓女。文森特和她說話。

文森特看著這個懷孕的憂愁簡單明了的妓女。他覺得她真實。她不是月光的那場假象。她不抒情不寫意可是她很真實。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雕敗了或者離開了。他看到凱美好的背影。看到整個世界落下大霧。他終於覺得沒有什麽比真實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狀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裏。

那是不能合攏的掌心啊。無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畫家。才華橫溢。他來到文森特的小房間。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間灼灼生輝,可是他自己卻睜不開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牽住了。不能動,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這個偉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飯睡覺。他想沿著他的步伐規範自己。因為他喜歡這個畫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這個路經他生活的畫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們的房間。黃色,像從前我的樣子。可是明亮的人總是在挑釁。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嗎鄙視了他的藝術嗎。

爭執。暴跳。下大雨。兩個男人被藝術牽著撕打起來。那個明亮的偉大的人怎麽失去了和藹的嘴角了呢。兇器兇器。指向了誰又傷害了誰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黃色小房間又暗淡下來。血流如註。文森特捧著他身體的那一小部分。它們分隔了。他憤怒,連屬於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都在離開他。

他是一個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他的身上過去,他自己也分裂向四方,不再交合。

我來晚了。親愛的文森特。我來之前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我現在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不能分辨我。你不能把任何東西交到我的手中了。

我千方百計,終於來到你的面前,追隨你。親愛的,我是不會幹涸的風。

你好起來,我和你離開聖雷米。

是的,我想帶你走。我們兩個去山坡你說好嗎。我們不要聽到任何哭聲。我也不會再哭,你說好嗎。我們還能見到其他的葵花。我喜歡榛樹的,我們把家建在旁邊吧。葉子落了吧,厚厚的聚集。聚集是多麽好呀。文森特,跟我回家吧。

我決定悄悄帶走這個男人。掀起覆蓋的壓抑呼吸的雲彩。我們離開聖雷米。我想就這個夜晚吧。我帶著他走。他很喜歡我,我總是用無比溫柔的聲音喚他吃藥。他會和我一起走的。

這個下午我心情很舒暢。我早先跟著別的女人學會了織毛衣。我給文森特織了一件紅色的毛衣。楓葉紅色,很柔軟。

我在這個下午坐在醫院的回廊裏織著最後的幾針。我哼了新學來的曲子,聲音婉轉,我越來越像一個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時間我就進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畫了。精神非常好。也笑著看他弟弟的來信。

一個小男孩抱著他的故事書經過。他是一個病號。蒼白好看的病號。我很喜歡他,常常想我將來也可以養一個小孩嗎。我要和他一樣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許他生病。

小男孩經過我。我常常看見他卻從來沒有叫住過他。今天晚上我就要離開了,也許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於是叫住了他。

他有長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細看他覺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說你在做什麽。

他說他出來看故事書。

什麽書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藍色封套的書他顯然很喜歡,抱得很緊。

他想了想。把書遞給我看。

我笑了,有一點尷尬的。我說,姐姐不認識任何字。你念給我聽好嗎。

他說好的。他是個熱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歡的男人的那種封閉不同。

我們就坐下來了。坐在我織毛衣的座位上,並排著。

他給我念了一個天鵝的故事。又念了大頭皮靴士兵進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們兩個人一直笑。

後來,後來呢,他說他念一個他最喜歡的故事。然後他就憂傷起來。

故事開始。居然是那只魚的故事。那只決然登上陸地爭取了雙腳卻失去了嗓音的魚。故事和姐姐說得一樣。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結局。那只腳疼的魚在陸地上還好嗎?

所以我聽他說的時候越來越心驚肉跳。越來越發抖。我在心裏默默祝福那只魚。

可是男孩子用很傷感的聲音說,後來,美人魚傷心呀,她的愛人忘記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邊。這個時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縷熹光。她縱身跳了下去。化做一個氣泡。折射了很多的太陽光,在深海裏慢慢地下沈。

在那麽久之後,我終於知道了那只魚的命運。

我不說話。男孩子擡起頭問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為什麽哭呢。

這樣一個傍晚,聖雷米的療養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來走去。不時地仍有人爭執和打架。有親人和愛人來探望患者。有人哭了有人唏噓長嘆。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個有夕陽余暉和茶花香味的長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這個故事給我。我想到了我答應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魚的墮海。我應該滿足我終於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見了一樣。我看見她縱身跳進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應該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完滿。愛曾是勒在那只魚喉嚨上的鐵鉤,那只魚失語了。她被愛放開的時候,已經掙紮得非常疲憊了。她不再需要訴說了。

愛也是把我連根拔起的颶風。我沒有了根,不再需要歸屬。現在愛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飯了。他說他的爸爸晚上會送他喜歡吃的桂魚來。他說晚上也帶給我吃。我的爸爸,他仍舊在山坡上,秋風來了他一定在瑟瑟發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驟然感覺到的一樣。女巫來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沒有任何變化。燈絲的眼睛炯炯。

她說她的愛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們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記得諾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魚重回了海洋。

我說,請允許我和我的愛人道別。

她跟著我進了文森特的房間。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著了。畫布上有新畫的女人。誰知道是誰呢。凱,妓女或者我。

誰知道呢反正我們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織好的毛衣給他蓋在身上。紅色的,溫暖些了吧,我的愛人。

女巫一直註視著這個男人。她很仔細地看著他。

是因為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奇怪嗎。沒錯,他失掉半只耳朵,臉上表情紊亂,即使是在安詳的夢裏。

女巫帶著眼淚離開。

再見了,文森特。

女巫和我並排走在聖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見療養院漸漸遠了。愛人和雜音都遠了。

我和女巫這兩個女人,終於有機會一起並排走路說話。

我問,你的愛人死了嗎。

她說,我預計到他要死去了。

我問,你不能挽救嗎。

她說,我的挽救就是我會去參加他的葬禮。

是的,有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是死時的挽留但並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蕪和這一年裏雕零的花朵漲滿了我的視野。

我的家園還在嗎我的親人還能迎風歌唱嗎?

我沒有勇氣再走近他們了。

我繞著山坡在周圍遊走。我看見一只原來和姐姐做過朋友的蝴蝶。他圍繞著別的花朵旋轉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還好嗎。

第二天,女巫把臉幹幹凈凈洗過,換了另外一條黑色裙子。她說就是今天了。她愛的男人死了。葬禮在今天。她說,你要去了。我說,好的。我們去。我會拼命大聲唱葬歌。

女巫讓我閉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氣的臺風。轉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裏,她說,我仍舊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內水分的流失。可是並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疼痛。我笑了,說謝謝。

她的掌心是溫暖的。我用身體拼命撐住沈重的頭顱,和她一起去那場葬禮。

葬禮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聲的。

女巫徑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認識。然而她看起來像是一位主人。兩邊的人給她讓開一條路。她是一個肅穆的女人。她緊緊握著一株飽滿的葵花。我是一株肅穆的葵花。

棺木很簡陋。我看見有蛀蟲在鉆洞,牙齒切割的聲音讓要離開的人不能安睡。

我終於到達了棺木旁邊。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臉。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臉。

我無法再描述這個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遠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紅色頭發,爛耳朵。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邊說,這個男人,就是我所深愛的。

我驚喜和錯愕。

我又見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沒有穿新衣服,沒有穿我給他織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過我很開心啊。我和你要一起離開了。我是你鐘愛的花朵。我曾經變做一個女人跑到聖雷米去看望你。我給你織了一件楓葉紅的毛衣。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沒有關系,我是一株你喜歡的葵花,從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們一同在這個糟糕的木頭盒子裏,我們一同被沈到地下去。多麽好。

我們永遠在我們家鄉的山坡上。

我們的棺木要被沈下去了。

我努力擡起頭來再看看太陽。我還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來看你,親愛的文森特。我看見凱帶著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個傷害過你的妓女。她們都在為你掉眼淚。還有那個明亮的畫家。他來同你和好。

當然還有這個女巫,她站在遠遠的地方和我對視。我和她都對著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對我說:這是你想要的追隨不是嗎。

我微笑,我說,是的。謝謝。

她也對我說,是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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