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這世間所有的白 14 (上)

她不在的時候我多麼寂寞

我在家裏等她回來。坐在縫紉機前幹一會兒活兒,再起身到門口站一站,張望一會兒,在附近走幾步。這樣的時候,店裏很少再來人了。牧業轉移到了後山邊境線上,鄰居們的帳篷都靜悄悄的,只有黃昏時刻的沙依橫布拉克才會稍微熱鬧一點兒。

門口的草地又深又稠,開滿了黃色和白色的花。

當初我們選中這一塊地方紮帳篷時,想把這裏的草扯幹凈,沒想到它們長得相當結實,尤其是地底盤結的根系,像是一整塊氈子似的,密密地糾纏著,鐵鍁都插不進去,只好罷休,隨便把地面上的草莖鏟一鏟了事。想不到,打好樁子紮好帳篷後,沒幾天工夫,“草災”就泛濫起來了。床底下,縫紉機下面,柴垛縫隙裏,商品面上,櫃台後面,到處枝枝葉葉、生機盎然。再後來居然還團團簇簇開起花來,真是拿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帳篷外面的草長得更為洶湧,在陽光下一覽無余地翻滾著。看久了,似乎這些草們的“動”,不是因為風而動,而是因為自身的生長而“動”似的。它們在掙紮一般地“動”著,葉子們要從葉子裏逃脫出去,花要逃離花兒,枝幹要逃離枝幹--什麼都在竭力擺脫自己,什麼都正極力傾向自己觸摸不到的某處,竭力想要更靠近那處一些……我擡頭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藍也正竭力想逃離自己的藍,想要更藍、更藍、更藍……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脹,聚集著力量,每一瞬間都處在即將噴薄的狀態之中……河流也那麼湍急,像是要從自己之中奔流出去;河中央靜止的大石頭,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擊,紋絲不動,我卻看到它的這種紋絲不動--它的這種靜,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靜中,向著無限的方向擴散……我看到的世界!--這個世界裏,只有我是無可奈何的,如同啞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我在強烈明亮的陽光下又站了一會兒,臉被烤得發燙,但還是只能這樣……幾乎是很難受地想: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運動之外,還有另一種運動嗎?這“運動”的目的不是為了“去向什麼地方”,而是為了“成為什麼”吧?……我站在帳篷門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細心感知,其實卻是毫無知覺的一個……任憑世界種種的“動”席卷我在眼前這片暗藏奇跡的海洋中無邊無際地飄蕩……

我在帳篷門口站著,突然心有所動,接著,世界的“動”一下子停了,戛然休止。也就是說,我突然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世界突然進入不了我的心裏了--我心裏被什麼更熟悉的東西一下子填滿了。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又向遠處張望了一會兒,發現對面碧綠山坡上的某一點就是世界的突然之“靜”的起源,是這“靜”的核心。我朝那一點長久地註視,後來終於看清楚了--那是我媽,我媽回來了。


想想看,這山野裏,那麼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過!再想想看,倒不是因為我無法去,而是因為沒有必要去。那些地方,與我的生活無關。

又想到,我在這山野中隨意四去,其實始終是側身而行的。山野是敞開的,坦蕩的,其實又是步步阻障,逼仄不已的。

我們家帳篷出門左手邊那片草甸緊連著一個綠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沖我們這一側躺著好幾塊白石英的大石頭。石頭雪白,草地碧綠,上面的天空藍得如同深淵……多麼幹凈清澈的一幕風景,幹凈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輕微地顫抖著的感覺。

我每天一出門,總會習慣性地先朝那邊看一眼。有時那裏會有牧羊少年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手握細細長長的枝條,枝條一端系著紅色碎布條。有時候會有幾個衣著鮮艷的小孩子在石頭邊跳上跳下,然後順著坦闊的草坡一路追逐著跑下來。

那裏離我家帳篷也就兩三百米遠,但是我在沙依橫布拉待了兩個夏天,卻居然從來不曾去過那裏一次。

那裏真的就與我無關嗎?有一次出去散步時,中途忍不住拐了個彎,向那個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頭裸露在藍天下、綠地上--白、藍、綠,三種顏色異樣地銳利著。我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再接著向它走去,這時--

有人在身後喊我。

--總是那樣--我回過頭來,看到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我想,這不是偶然的。

而我媽,這附近沒有她不曾去過的地方,更遠的深山也快讓她跑遍了,邊境後山一帶也去過好幾次呢。每當夕陽橫掃世界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裏,總覺得她渾身漬透了遙遠的氣息。她的衣服總是那麼臟,頭發蓬亂,掛著枯葉。背包鼓鼓囊囊,糊滿泥土。她手上總有新的傷痕,但這手總不會空著,有時拖著兩根又大又長的柴火,有時候攥著一把綠油油的野蔥。有時向我伸過來,攤開手,粗糙的手心裏卻是一簇紅艷艷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或藍莓。

還有一次她回家時,還走在遠遠的山腳下就向我高高揮動著什麼。走近一看,是她用來當水杯的玻璃罐頭瓶。裏面滿滿地盛著晶瑩剔透的紅色漿果,是從沒見過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嘗了一顆,酸酸甜甜的,滿嘴香氣,就很高興地全吃完了,最後才問她這是什麼東西。沒想到她居然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覺得好看,就摘回來了……”

……好在我一直到現在都還活著。

總之,她的這個毛病一點兒也不好,無論什麼都敢往嘴裏放,無論我們怎麼嚇唬她都不在乎。


不過,再想想看,這樣的山野裏會有什麼毒物呢?這開闊的,清新的,明亮幹爽的,高處的……一眼望過去,萬物坦蕩,不投陰影。

而在南方--多雨,濃黏,甜腥,悶熱,潮濕,陰氣不散,霧瘴叢生……在那裏,有巨大的舒適,也潛伏著巨大的傷害。

不過有一次,我媽也差點碰上不好的東西。那次她和叔叔穿過一片森林,在一處光禿禿的高地上發現了成片的“蘿卜纓”,翠生生水靈靈的。他們試著挖了一兩株,在根部發現了與胡蘿卜幾乎一模一樣的塊根,只是瘦小了許多。我媽掰開一個這樣的“胡蘿卜”,一聞,氣味也是一模一樣的,而且非常新鮮濃郁。她高興壞了,她想:蔥有野蔥,蒜有野蒜,豌豆有野豌豆,韭菜有野韭菜……那麼這個肯定就是“野胡蘿卜”了!她把這個“野胡蘿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張嘴就想咬,幸虧給我叔硬死攔下。

後來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漢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東西特別毒!那人說,要是吃了下去,半個小時腸子就斷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會用它來治牙疼,搗碎小小的一塊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後一直低著頭,嘴朝下,讓清涎往外流,防止它們咽進肚子。

每次想到這件事都會很害怕,當我媽在深山裏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著的時候,覺得她每一步似乎都在懸崖上擦著邊走。

她一個人在深山裏,背著包,帶著水和食物。因為有家在身後等候著,所以她不著急。她平靜地走著,有所希望地走著。她走過森林,穿過峽谷,翻過一個又一個達阪,在風大空曠的山脊上走,在樹蔭深暗的山腳下走,在河邊走,沒有邊際地走……就她一個人,食物吃完了,但她還是不著急。天還早,太陽明晃晃的,天空都燙白了一片。另外還有世界本身的光,那麼的強烈。她很熱,於是脫了上衣走,脫了襯衣走,最後又脫了長褲走……最後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話。但好在山裏沒有什麼人。如果遠遠看到對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夠來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鉆進衣服裏,再一身整整齊齊地和對方打招呼。

她一個人裸著身子在山野裏走,渾身是汗,氣喘籲籲。只有她一個人。她又走進一處森林,很久以後出來,雙手空空。她有些著急了。但是望一眼對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裏又盛得滿當當的,那裏一定會有木耳,一定會有蟲草的。還有希望。她一個人……當她一個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裏,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時候,她心裏會不停地想到什麼呢?那時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於永遠也不會有人看到她這副赤裸樣子,她也不會為“有可能會被人看見”而滋生額外的羞恥之心。她腳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麼孤獨。自由就是孤獨吧?而她對這孤獨無所謂,自由就是對什麼都無所謂吧?

而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帳篷中等她回家,不時在門口的草地上來回走,向遠處張望。

有時我也會離開家,走得很遠很遠,又像是飛了很遠很遠。世界坦蕩--我無數次地說:世界坦蕩!無阻無礙……我不是行走其間,而是沈浮其間,不能自已……我邊走邊飛,有時墜落,有時遇到風。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無限地接近,然後穿過我,無限地遠離……其實我哪兒也沒有去過。

我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帳篷中,哪兒也不用去了。這是在山野。在這裏,無論身在何處,都處在“前往”的狀態中,哪怕已經“抵達”了。我坐在帳篷裏,身體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風一樣源源不斷地經過我……我是在一個深處的地方,距離曾經很熟悉的那些生活那麼遙遠,離那些生活中的朋友們那麼遠,離童年那麼遠,離曾經很努力地明白過來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麼遠……我媽也離我那麼遠,她在深山裏的某一個角落,我不知道她會遇上什麼,我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快樂。當她回來時,卻像影子一樣在我身邊生活。四周安靜,陽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說過的一些話語是什麼意思,不知道她正做著的事情是為著什麼,不知道她是怎樣地、與我有所不同地依賴著這世界。她終日忙碌,不言不語。她的那些所有的,沒有說出口的語言,一句一句寂靜在她心裏,在她身體裏形成一處深淵……每當她空空地向我走來,空空地坐在我身邊,空空地對我說著別的話……我扭頭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說:世界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這時,不遠處藍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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