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14)“野蠻人高尚的戰鬥”

幾天以後,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兩個殉情者的屍體。紮西尼瑪的仆人們明明曾經在那塊草甸上和他們生活過一段時間,可是當他們再次回到雪山下時,竟然許久都找不到那塊草甸,拉巴平措為此沒有少挨土司老爺的馬鞭。正如阿美姑娘說的那樣,有些近在眼前的地方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後來還是找來了納西人的東巴和阿貴,讓他做法事確定了殉情者的方位,才依照納西神靈的指點找到了那棵殉情樹。讓藏族人氣憤的是,他們吊在樹上的少爺死後,腳心還被燒糊了一塊,和阿貴解釋說這是由於殉情時女方害怕男方不夠堅決,因此要檢查男方是否真的死了,然後才吊死自己。因為一個人去情人們的國是不會幸福的,留在人間的那個將會更加不幸。

“這簡直是比搶人還要惡毒的謀殺!”頓珠嘉措土司看著兒子焦糊的腳,憤怒地喊,“去把那個和萬祥給我叫來。”

“他早就來了,一直跪在外面。”旺珠說。

“把巴登和紮金放出去,咬死他!”野貢土司氣咻咻地說。巴登和紮金是他的兩條兇猛的藏獒,曾經咬翻過一頭豹子。

“老爺,康巴人不罵請罪的人。你忘了我們在拉薩商量的事了嗎?”旺珠站在那裏說。

“什麽事?”野貢土司氣糊塗了,把他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想幹的大事忘了。

“江邊的鹽田,老爺。這是一個好機會啊。”像所有對主子忠心耿耿的管家一樣,旺珠總是在最適當的時候,說最恰當的話。

這次拉薩朝聖讓野貢土司知道了瀾滄江的鹽對藏區的重要。他走了兩個月的路程了,還看到人們在用峽谷裏的鹽。由於這幾年漢地動亂不已,邊藏地區土匪橫行,漢地來的鹽越來越少了。他甚至還聽說在一些地方部族之間為了爭奪鹽的販賣權而發生了戰爭。峽谷外一個比他的領地大多了的土司對他說,鹽真是個好東西啊,一粒鹽只讓你舌頭鹹一下,一撮鹽讓你的酥油茶有了香味,一砣鹽讓你一天不愁吃喝,一口袋鹽就讓你腰帶的銀子墜不住了,而一個馬幫商隊的鹽呢,無數個馬幫商隊的鹽呢,你要什麽就都在裏面啦。

野貢土司這才開了竅,媽的,祖先當初怎麽會讓納西人去江邊曬鹽呢?他讓人給他著藏族武士裝,這是在正式場合或重大節日時才穿的行頭。他上身穿了五件由漢地絲綢做的“對通”短衣,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這代表著土司的富貴;外面又套了件“楚巴”錦緞長袍,用印度虎皮鑲的邊,它象征土司的威嚴;頭上戴起珍貴的狐皮帽,標誌著土司的尊貴;然後披掛上那些復雜的胸飾、腰飾,有護身符,熊掌箭囊,羊皮掛袋,如意珠,九眼蓮花貓眼石,還有一只野貢家族世代相傳的鑲金邊和嵌有各種寶石的靴子,它是幾百年前由七世達賴喇嘛所賜。本來七世達賴賜給野貢家族的靴子是一雙,但一只靴子被野貢土司家的老祖先供奉在土司樓前的一座白塔裏,另一只野貢土司家族的歷輩祖先征戰時都要把它掛在胸前。多年前六世野貢土司在和德若家族的人馬打戰時中了對方埋伏,無數的子彈像雨點一樣向六世野貢土司打來,但全被這只神奇的金靴擋住了,六世野貢土司回到家裏時,從靴子裏倒出了一茶碗的子彈頭。當然,現在野貢土司最具威懾力的裝飾品還是外國神父送的槍了。他把一支長槍和一支短槍都挎在了身上,然後耀武揚威地走到了大門外,那個倒黴的納西族長正等著他的發落哩。

“你呀,不要像一條狗一樣地蹲在我的門口了。快回去準備好家夥吧,因為我們藏族人要向你們納西人開戰了。”他晃動著身子,故意把那些裝飾品搖晃得叮叮當當,仿佛為他的宣戰助威。

從太陽當頂時納西族長和萬祥就跪在土司家大門前了,現在太陽都要落山啦。這個可憐的族長為了本族人在藏區的生存,已經在土司面前忍辱負重多年了。盡管他比野貢土司還大幾歲,但他還是說:

“大哥,這些銀子夠了嗎?”

他沒有叫他土司老爺,而是喊大哥。跟藏族人一起在峽谷裏討生活,納西人一直把自己當小弟弟看,天下哪有大哥不原諒小弟過失的呢。他身後有十匹騾子馱的銀子,每筐銀子都得摞高高的,筐子上大大的寫著“命價”。即便野貢家的人被世仇澤仁達娃所殺,要賠償的銀子也不會有這一半多。

“不是銀子的問題,老弟,你們納西人要有災難了。在你把女人和孩子都遷出了村莊後,我的馬隊就要踏平你們的家了,我們康巴人不會在你們的女人孩子面前殺死你們。”野貢土司傲慢地說。

和萬祥盡管還跪在土司的面前,但是依然不卑不亢,語調鏗鏘,他說:“大哥,在我們納西人看來,世上有九十九種禍,從來不曾有女禍;世上有九十九種仇,從來不興有女仇。阿美和大少爺的事,在我們納西人的村莊裏,家家都碰到過。他們不能結婚成家,但是他們又不能沒有這份愛,於是他們就選擇了殉情。他們去的地方人永遠不會老,石頭上也能長出莊稼,老虎是他們的坐騎,鳥兒會唱歌,鮮花會說話,星星可以隨手摘來做胸前的寶石,彩虹可以剪來做衣裳,河裏流淌的都是酥油茶,人們只需幹一年的活,就一輩子吃不完,剩下的日子他們就唱歌、跳舞、吹口弦,和野獸們嬉戲玩耍。他們比活在這個世界上還幸福哩。大哥,我們該為這對幸福的年輕人祝福才是啊,幹嗎要打戰呢?在這片土地上,江水纏繞著峽谷,白雲依戀著雪山,納西人不是你的敵人,是你的兄弟啊!”

“別跟我胡扯啦!野貢土司家的世仇就是因為女人引起的。老弟,看到峽谷上方的那片烏雲了嗎,願你們的神靈能保佑你們納西人,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野貢土司說完,轉身走了,他手下的人“嘭”地一聲把大門關了。

和萬祥擡頭看看天上的烏雲,果然就看到了戰神猙獰的臉。他的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幾百年來,勤勞樸實的納西人在峽谷裏以曬鹽為生,他們忠實地恪守了野貢土司的規矩,不在牦牛行走的地方開地。但是信奉自然神靈的納西人的“署神”賜給了他們江邊的鹽田,於是他們得以在峽谷裏立足。他們的村莊就建在瀾滄江邊的亂石灘上,洪水經常淹沒納西人的村莊,但是從來就沒有把他們從峽谷裏沖走。江岸邊是他們建造的成片的鹽田。藏族人在地裏收獲青稞,納西人則在田裏收獲鹽。從峽谷的山崗上望去,阡陌縱橫的鹽田像一塊巨大的被打碎了的鏡子,映照著藍天白雲和雪山森林。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和峽谷裏的藏族人和睦相處,就像和萬祥說的那樣,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從不用石頭打主人家的窗戶。可是,有誰能料到一段愛情會打破這幾百年來的和諧呢?

當和萬祥把要和藏族人打戰的消息告訴族人時,男人們開始磨刀擦槍,女人們先是抹眼淚,然後她們在一個叫木德麗大媽的帶領下,找到了和萬祥。納西人的姓氏一般只有兩個,官姓木、民姓和,木氏家族被認為是從前納西王國的國王木天王的後代,即便傳了多少代了,即便一個姓木的人家已經成普通百姓,卻依然在族人中享有相當高的威望。木德麗大媽在村莊中雖然也是一個曬鹽戶,但她是峽谷裏木氏家族中最年長的一位。她對和萬祥說:

“納西人和藏族人打戰,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們納西人有木天王護佑。現在我們有誰可以指望呢?”

和萬祥瞄一瞄自己手中的那桿老式火槍,說:“我們只有指望它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吧。”他的身邊擺滿了一個納西武士的所有行頭,從他高祖父那裏傳下來的一副鐵甲胄,長茅,一鏃弓箭及羊皮弓箭袋,當然還有一個號召納西武士投入戰鬥、奮勇沖鋒的白海螺。盡管這些東西已經有好多年都不用了,那副鐵甲胄上銹跡斑駁,白海螺吹出來的聲音也諳啞而低沈。

“你們男人還可以指望我們呢。”木德麗大媽說。

和萬祥苦笑道:“這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木大媽,看在土司總算發了點慈悲的份上,趕快帶上家裏的女人和孩子逃命吧。”

“這一點點慈悲可以救我們納西人的命。你這個族長怎麽當的哦?”

“難道你們也想和康巴人的馬刀對殺?”

“如果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康巴漢子,敢用馬刀砍向我們的胸脯嗎?”木德麗挺起雖然已經耷拉到肚臍處了但依然豐滿的乳房,沖著和萬祥的槍口。她身後的女人個個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在炫耀一個武士所擁有的最厲害的武器。

“你你……你們要幹什麽啊大媽?”

“我們不願失去自己的丈夫,不願失去自己的兒子、女婿。我們都死了,也不會讓你們上戰場。”

“你說這話就怪了,我們不上戰場,誰來保護你們,誰來保護我們的鹽田?”

“你們是納西人的種。木天王在峽谷裏留下這一點種可不容易哩。”木大媽說。

“大媽,男人要死也該死得像個男人。回去吧,納西人的種絕不了,不在這裏就在那裏,我們大自然中的兄弟‘署’神還在,納西人就在。”和萬祥說得很淒慘。

“把槍給我!”木德麗大媽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

和萬祥把槍抱在懷裏,“大媽,你要讓我空著手和野貢土司打戰嗎?”

木德麗大媽一揮手,她身後的女人一湧而上,將和萬祥按倒了,可憐的族長只說了句“簡直沒有章法……”就被婆娘們把槍奪走了。轉眼那桿火槍便被砸成了兩截。

接下來一個又一個的納西男人被他們的母親、妻子、姐姐、妹妹、嫂嫂、女兒們繳了械,女人們在這個行動中驚人地團結,驚人地堅忍不拔,男人們的刀槍全成了一堆廢鐵。第二天,當野貢土司的隊伍沖到納西村莊時,康巴騎手們發現了一個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戰爭場面,每一個納西男人都被一群女人和孩子緊緊包圍,她們全都赤手空拳,臉上是決絕悲情的表情,她們挺起豐滿的胸脯,與男人們的馬蹄、槍口和馬刀對峙。

那是一場奇怪的戰鬥。野貢土司的家丁隊長友吉對管家旺珠說:“這些婆娘們真礙事兒,哪有這樣打戰的?砍倒她們幾個,她們就知道馬刀是鐵打的了。”

旺珠一把拉住友吉的韁繩,高聲喝道:“別丟了康巴人的面子!納西人,是條漢子就站出來!”

那時和萬祥在女人們身後急得直跳腳,媽呀妹妹呀地求情,所有的納西男人全都像他那樣,在女人堆裏害臊得面紅耳赤,但是他們試圖反抗的手腳已經不屬於他們了,試圖戰鬥的雄心也被偉大的母性淹沒了。

馬隊在一堆一堆的女人中沖來闖去,但是馬刀上沒有粘上一點血。騎手們放火燒納西人的房子,女人們看著家產迅速地化為灰燼,但還是緊緊地護住她們的男人;騎手們又朝天上放槍,槍子兒貼著女人們的發稍飛來竄去,女人們依然毫無懼色。藏族人有一句驕傲的諺語說:“獅與狗鬥,雖勝猶敗。”而沒有抵抗的戰鬥則更讓勝利者丟盡顏面,更何況他們在打一場和女人的戰鬥,簡直就讓男人不是個男人。

野貢土司那時騎馬立在高處,把村莊裏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不起的納西女人。”他沮喪地說,“別再丟野貢家的臉了,讓那些狗娘養的都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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