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京廟會

北京舊時廟會各廟有各廟的會期,每十天中逢三宣武門外土地廟,逢四哈達門外花兒市,逢五、逢六阜成門裏白塔寺,逢七、逢八定阜大街護國寺,逢九、逢十東四牌樓隆福寺。每到這個日子裏,這些廟中使百貨雲集,百戲雜陳,遊人如蟻,擁擠不堪了。京都《竹枝詞》雲:逢期廟會顧盼兮,三十六行色色齊,若遇人叢挨濟處,留神扒手竊東西。貨物齊全,遊人擁擠,自然也不免良莠不齊,扒手趁機活動了。

廟會的貿易方式,是一種很古老的貿易方式了。宋代汴京的大相國寺,南宋杭州的昭慶寺,都是有名的廟會。北京的廟會,在明代最熱鬧的是都城隍廟,明人《燕都遊覽誌》記載:廟市者,以市於城西之都城隍廟而名也。西至廟,東至刑部街,亙三裏許,大略與燈市(即東城燈市口)同,在每月以初一、十五、二十五開市,較多燈市一日耳。當年西單舊刑部街西城隍廟的熱鬧情況,前人記載極多。不但珍奇貨物,樣樣都有,而且還有外國客商,所謂碧眼胡商,漂洋番客,腰纏百萬,列肆高談。(見明人筆記《談涇》)可以想見那時廟會的熱鬧了。一直到清初康熙時,都城隍廟的會期才停止,移到報國寺,慈仁寺。就是王漁洋、朱竹■等詩人常去的地方。等到康熙末年,隆福寺、護國寺等大廟會就都有了。在康、雍時人柴桑的《燕京雜記》中,就有了清楚的記載了。

廟會上的買賣,大都是租賃廟中的房屋、地段,固定設攤。如某家布攤、某家靴帽、某家服藥、某家梨膏糖,這次會期在這裏設攤,下次仍舊在這裏擺,甚至幾十年都不換地方。常逛廟會的人,找起來是十分方便的。這些擺攤子的人,一個廟的會期結束後,再去趕另一個廟期。如初八護國寺一結束,當晚便用排子車把貨物拉到隆福寺設攤,好作初九的買賣。這是一種較特殊的買賣,說它是坐商,卻又不停地搬家;說它是行商,卻又有固定的地方,這就是廟會的買賣。廟會沒有夜市,作的都是白天的買賣。在北京,熱鬧的廟會,前後存在了足有五百多年吧。

民間花會瑣談

古老的北京城,廟宇梵宮星羅棋布,佛事活動四季頻繁,幾乎每隔半月便有一次廟會,因此,與廟會息息相關的民間花會,也日趨發展起來。其組織之嚴密,技藝之高超,影響之深遠,均值得一談。

民間花會源遠流長,早自漢代即有之,彼時稱作百戲,宋、元時稱社火,其活動內容多為高蹺、旱船、秧歌、舞獅等等。南宋範成大對它的評論是:不可悉記,大抵以滑稽取笑。清代以來,由於滿族統治階級及八旗庶民皆迷信神佛,從而使民間諸般花會披上了一層濃厚的佛教色彩。尤其進入晚清後,由於慈禧太後的賞識與推崇,京城內外的民間花會組織不斷擴大,種類逐年增加,技藝日臻高超,影響日趨深遠。迄今有些會種,依然活躍在北京乃至全國諸多城鎮鄉村。

絢爛多彩的民間花會,舊京謂之走會或過會。因其從會首家出發,前往寺廟朝頂進香,總要穿街過巷,邊走邊練,故曰走或過。凡名剎開放之日即走會之日,如正月初二廣安門外五顯財神廟祭財神,三月初三東便門裏太平官王母娘娘蟠桃聖會,四月十八日妙峰山碧霞元君誕辰,五月初十宣武不習外都城隍廟城隍出巡,六月二十四日崇文門外關王廟把關(雲長)老爺磨刀,七月十五日中元節什剎海廣化寺盂蘭會等等。屆期各會雲集於山門內外,歌之舞之,極一時之盛。

花會中的領袖曰會首,內部人則稱這為把兒頭或大督管,非德高望重、有錢有閑者,莫敢就其位。輔佐會首主持會務者謂之前引,一般由兩位諳於會規、巧舌如簧、精明幹練的中年人充任。會中之成員,統稱為會友,均系五行八作中的窮苦勞動者與虔誠的佛教徒。

凡願參加某檔花會者,首先熟習並承認其會規,由充當中人(即介紹人)的老會友口傳心授。其條目甚多,諸如心有神佛,勿生邪念、籠箱自帶,茶飯不擾、善事多行,莫與人爭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帶著神秘與迷信色彩的會規,是促使眾多會友團結共事的一條紐帶。其人際關系就像古代的梁山好漢那樣,八方共域,異姓一家心情肝膽,忠誠信義並無差。

舊京民間花會,有文武之分,文會不表演任何技藝,其宗旨只是虔誠地為寺廟神佛奉獻供品,並為各路香客熱情而無償地服務。每屆各大廟會之期,文會還須先行一步,在通向山門的各條道路上高搭席棚,並設方桌、條凳、爐竈、茶具等物,以備眾香客及武會之友休息兼飲茶進食之用。

文會的成員,絕大多數都是有一技之長的手藝人。這些虔誠的佛教徒,平素各操其業,自食其力;每遇廟期走會,便暫停營業,心甘情願地服從本會大督管的調遣,挑一副沈甸甸的籠子,內裝供品及服務所需之品,步行一二十裏土路。乃至三四十裏山道;一身臭汗,兩腳血泡,卻分文不取,毫厘不要,且滿面春風,毫無怨艾。其對佛的一片虔誠,可見一斑。

文會名目繁多,諸如專為佛教獻四季鮮花的獻花老會(多由豐臺花農組成),為佛敬獻高香的盤香老會,為佛敬獻月餅與蜜供的供碗老會,為沿途所設茶棚貢獻茶葉的茶葉老會,為沿途所沒飯棚貢獻食品的饅頭老會,為茶棚、飯棚盤爐砌竈的巧爐老會(皆由爐匠組成),為沿途各棚帳提供夜間照明所用蠟燭或油燈的燃燈老會,為男女香客義務修鞋的縫綻老會(皆由皮匠組成),此外還有負責搭建席棚並捐獻葦席、杉篙的拜席者會(皆由棚鋪匠人組成),以及獻鹽老會、粥茶老會、繩絡老會、修路老會等等,不勝枚舉。其所以皆名之曰老會,蓋言其歷史悠久且受皇封也。

廟會期間,各種文會所搭之席棚鱗次■比,一面面繡著某某老會黑字的三角形杏黃旗高挑於半空中,被徐來的清風吹得飄飄悠悠,與次第而來的一檔檔武會及三步一叩首的還願香客構成一幅富於神秘色彩的立體畫卷。當金烏西墜、夜幕降臨之時,席棚中紛紛點起了紅燭或陶質的香油燈盞,一束束昏黃的光亮從席棚的縫隙透出來,與天際的月光星鬥遙相輝映,加以從廟中傳來的陣陣鼓磬之聲和散自棚內的裊裊香煙,往往把人帶到對極樂世界的美妙的冥想中去。

文會每年糜費頗巨,會首盡管因此而傾家蕩產亦毫不心疼,此等無我之精神恰恰符合佛教的本意。

文會是各大廟會的慷慨贊助者與熱情的組織者,但最能烘托廟會氣氛的則非武會莫屬。舊京大小武會近百種,而最常見且必不可少者,僅十余種而已。

每次走會,居首位者曰開路(亦稱耍鋼叉或舞鋼叉),演練時鋼叉上下翻騰,左右旋轉,銀光四射,響聲嘩然,大有逢山開路,不可阻擋的雄渾氣勢。

緊隨其後是五虎棍,以勇猛、火暴見長,表演趙匡胤等與董家五虎搏鬥的故事。因其師承不同又有少林根、跟鬥棍、五路打虎及藤牌少林棍之別。

繼之是高蹺。那十四副八十五厘米高的杉木腿子謂之轄客木,象征著山門前攔路的木柵。踩蹺者個個披紅掛綠,濃施粉黛,分別扮演漁樵、村婦、文武扇等人物;頻擊鑼鼓,盡情戲逗,翻滾跳躍,無一閃失。

步高蹺之後塵者,乃為中幡。凡練中幡之會友,皆彪形大漢。其幡高兩丈,面質為紅緞,上繡晃動乾坤定太平七個黑緞字,系於碗口粗的竹竿上,頂部綴以串串銅鈴及筒狀花傘,總共約四十斤。此物象征廟前之幡桿。按空門舊觀,廟前幡桿平素只有木桿聳立,誦經有所悟時,立即掛幡於桿上,以告四方。故表演中幡時,總以扔得高,立得穩為準則。尤其是路經牌樓時,必須竭力將中幡扔向半空中,使其逾越牌樓而落下。表演者跑過牌樓後,以肩部或肘部承接;偶有以前額承接者,則更為精彩;至於以雙手承接,雖美其名曰懷中抱月,然實屬下乘也。正因其難,故舊京有中幡怕過牌樓之俚語。

中幡之後是獅子會。此會所耍之獅子以太獅(即大獅子)為主,少獅為輔。太獅是娘娘廟山門前左右一對石獅子的象征。舊京獅子會以朝陽門外東壩的大壩馬房堡子北門金鈴祖獅最負盛名,這對自清代乾隆年間傳下來的青黃太獅,造型雄偉、兇猛,舞動起來精神抖擻,粗獷有力,節奏明快。它出動時,各路獅子都要閉目頷首,匍匐在地,為其讓路,因此而受皇封。

列於獅子會之後者,依次是雙石頭、石鎖、杠子、花壇、吵子、杠箱、天平(又名蓮花落或什不閑)、神膽(即大鼓)。十三檔花會排列有序,督旗迎風招展,鑼鼓響徹雲天,綿延數裏。


京城處處扭秧歌


最近兩年,北京街頭出現一種新景觀:成群結隊的中老年婦女,身著彩衣,濃施粉黛,於清晨或黃昏,占據街頭寬敞地帶大扭特扭其秧歌,以此自娛兼可鍛煉身體;而於客觀上,卻為本已極度喧囂的城市再添幾分嘈雜。

如今北京婦女所扭之秧歌,系由清代之地秧歌演變而來。原始之地秧歌,是一種時令性極強的民間花會,隨妙峰山等處各大廟會而出演,且皆由男性彩扮成頭陀、漁翁、漁婆、樵夫、農夫、傻公子、傻公子老婆以及文扇、武扇(手中持折扇)、俊鼓(小生扮相擊鼓)、旦鑼(青衣扮相打鑼)等十余個角色,以俚歌小曲、詼諧對話、幽默動作表演八仙或梁山伯的故事等。

秧歌在各大廟宇山門前演出時,其內容分堆山子、走場、別籬笆、逗場、演唱五部分。它的舞蹈動作是根據頭陀的幾套基本動作演變成六十四個套路,節奏明快,強弱對比鮮明,動作幅度大,剛勁沈穩,給人以粗獷有力之感。並吸收了戲曲表演技巧,講究手、眼、身、法、步的協調與統一,具有鮮明獨特的風格。

地秧歌作為一種載歌載舞的民間花會,其獨特的藝術風格曾對北京人尤其是兒童產生了極大影響。清順治進士施閏章《愚山先生詩集燈夕口號詩》曰:秧歌推擊惹閑愁,亂簇兒童戲未休;見說尋常歌舞競,大頭和尚滿街遊。並自註雲:都下兒童、競唱秧歌,擊椎相應,又扮大頭和尚為戲。其詩並註中所雲大頭和尚者,即大頭和尚度柳翠之神話故事:王母瑤池仙女柳翠思凡下界,羅漢度其重上天宮。其文字記載,最早見於南宋西湖老人《繁勝錄》。

自清初至民國期間,北京城內及郊區表演地秧歌的花會組織凡二十余檔,其資格最老者當數朝陽區弘寺地秧歌老會,迄今已有二百五十余年歷史,素享盛名,可謂魯殿靈光。以其資深而技藝高超,並有推陳出新之改良舉措,遂於1986年北京地區龍潭杯民間花會大賽中榮獲優勝獎。

內地改革開放以來,數以幾十萬計的婦女從不同上作崗位退休後,長期安居樂業於承平之世,既無動蕩之憂,又無雕敝之患,於是選擇與自身文化素質相近之娛樂方式,求長壽之道,於是一支又一支的大小秧歌隊,如雨後春筍般相繼湧現,乃至形成京城一大景觀。

更令人欣慰的是:京城一切秧歌隊的所有女性,皆一改昔日靦腆之故態,能在群眾圍觀且指手畫腳、評頭品足的紛亂環境中旁若無人地翩翩起舞,確實達到了佛教無我無畏的境界,也真是一種莫可名狀的享受。


高蹺興鄉愁


看電視時,某些別人不一定發笑的鏡頭,我卻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比如看到某些國家狂歡節日街頭遊樂人群中,有裝假腳的高人出現,走起來搖搖晃晃因而想到,這不是和我小時候在北京看過的高蹺一樣嗎?是中國學外國的呢?還是外國學中國的呢?抑或是各自同時創造的呢?

小時候在北京,我十分愛看高蹺。臘月裏正月裏,四郊農民一二十人扮上角色,一堂鑼鼓絲竹,踏上高蹺,扭扭擺擺進城串街走巷表演。北京人家,一般都關著大門過日子,聽見外面的鑼鼓絲竹聲,是什麽呢?孩子們最好奇,打開大門一看,哦,踏高蹺的過來了,進來玩玩吧。一個一個,彎著腰,低倒頭,高擡腳,邁過門坎,從大門洞進來。孩子們又好奇,文幼稚,十分驚訝地看看他們,覺得大門洞對他們說來太低了。看著他們,孩子們覺得自己更小了,真像小人國遇到大人國的人。

高蹺能玩些什麽呢?大頭和尚戲柳翠、小二格趕驢、傻公子上京、漁樵耕讀四時樂,等等。高蹺只能搖搖擺擺地走著表演,而且走的是一定步伐。領頭的是大頭和尚,手裏敲著木頭梆子,隨走隨敲。表演的人,按照他敲的快慢來扭著走,手上再做一些動作:如扮小媳婦的,一手貼著腰,一手甩著手絹;扮小二格的,搖著趕驢的鞭子。表演時走的路線,有走圓圈,走拗花(如兩個英文字母大寫愛司交叉),走四門鬥(四角對穿走三角斜),等等。

休息時更好玩,既不能站定不動,又不能坐,必須靠在墻上或窗戶邊站著。只見靠在窗戶邊站著的大頭和尚,把木梆夾在腋下,把頭套推上去掛在頭上,掏出煙袋、煙荷包、打火鐮悠閑地抽煙,我出神地看著他,但他並不註意我,他哪裏想到他那瞬間的神態,會給我留下永久的印象呢?

高燒就是秧歌的一種。《京都風俗誌》雲:秧歌以數人扮頭陀、漁翁、樵夫、漁婆、公子等相,配以腰鼓手鑼,足皆登豎木,謂之高腳秧歌。

《定縣秧歌選緒論》也說:北平唱秧歌的人,腳底下綁上三四尺高的木棍,叫做踏高蹺腳。這種形式,在清初就十分普遍了。施愚山詩雲:秧歌推擊惹閑愁,亂簇兒童戲未休。見說尋常歌舞競,大頭和尚滿街遊。這種古老的帶有泥土氣的玩意兒,給孩子們的歡樂,可以說超過了梅蘭芳的《天女散花》。歲尾年頭,想起重年的歡樂,豈止是惹閑愁,實實在在是無限鄉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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